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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4 章

    承平十四年三月,南洋的天氣已經(jīng)要比臘月時更熱得多了,簡直連石頭都能曬出汗來。除了早已習慣渥熱天氣的土著與水手,年年都有許多商人在南洋得病去世。中暑、瘧疾、瘟疫,都是很容易死人的。而一旦有人去世,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停棺都不會超過一天,更多時候為了維持死者的體面,人一去世就要換上新裝,由親人們蒙著白布和香料,把死者‘腌’起來,這樣才能不至于在短時間內(nèi)腐壞,以至于發(fā)出惡臭,更有甚者,連面容都無法維持。
    但今年春天,呂宋整座城市都籠罩在濃濃的尸臭中。甚至于連打下這座城的大秦兵士都不愿走進呂宋城里――雖說他們已經(jīng)十分幸運,城內(nèi)沒有爆發(fā)瘟疫,但單單只是這股味兒,就已經(jīng)令人避之惟恐不及了。
    這里天氣和暖,怎么都餓不死人的,實在不行,出城幾里就是漫山遍野的野生芭蕉,吃到吐都沒人來搶,因此雖說整個呂宋城遭到了極嚴重的破壞,幾乎一切商業(yè)活動都已經(jīng)停擺,但當?shù)厝诉€是頗為安定,根本沒什么興風作浪的念頭。大秦水師要做的,便是在當?shù)厍厝说闹更c和告密下,將藏匿在附近山野中的英軍揪出來消滅,再轉移到另一座城市,這么慢慢地把英軍給篩一遍,才算是做完了細致的掃尾工作。
    “當然,這也是因為英國人才接手不久,滲透得還不夠深。”蕙娘在人力車上查看著手中的資料,沖鄰車的桂含沁笑道,“好幾座礦山,原本的東主合同到期不作了,現(xiàn)在還在――用他們的話說,還在招標呢。不然就是這些礦山,都夠我們喝一壺的了。”
    她說完了,看了桂含沁一眼,見他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終是忍不住笑道。“沒聽說過水師將軍還暈船的,桂將軍,你這樣要怎么打仗啊?”
    “我這個人,打仗是從來不身先士卒的……”桂含沁唇邊也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但更多的,還是對自己那鋼鐵般的自信。他淡然道,“說陸戰(zhàn)我不如升鸞,論到海戰(zhàn),他們沒我會算。打海戰(zhàn),靠的是腦子,不是武藝。”
    這倒的確不假,許鳳佳主持了對呂宋城的攻城戰(zhàn),分兵幾路由桂含沁率領,在海上封鎖打擊英軍戰(zhàn)船,阻止他們向近海殖民地、盟國殖民地求助。以帆船對英軍的蒸汽船,竟取得全勝戰(zhàn)績,還真的俘虜了兩艘蒸汽船,以備日后開回大秦仿造研究。這份幾乎是完美無瑕的戰(zhàn)功,就是蕙娘眼看著由這個暈船暈得都有點站不起身的將軍,半躺在床.上給創(chuàng)造出來的。許鳳佳的本領如何她是不知道,可從桂含沁打仗時那指揮若定、算無遺策的作風來看,他能在如此年輕的年紀,就獲得皇上的賞識,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起碼蕙娘自忖自己在手握同樣資源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如此游刃有余地封堵下整條海岸線。
    就因為在呂宋攻城戰(zhàn)之前,英軍已經(jīng)處決了一批秦人住民,呂宋周圍本來就堆著許多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尸體,開戰(zhàn)以后,被激怒的大秦軍隊下手亦是毫不留情。凡是白膚人,除了有確切證明自己不是英吉利人的以外,全都逃不過一死。因英吉利人沒放過秦人婦孺,許鳳佳亦不約束手下燒殺擄掠。要不是城破時幾乎全城都籠罩在濃得化不開的尸臭中,只怕還有些****死得沒那么痛快。蕙娘等人在海上都隱約聞到了呂宋城傳來的味道,這就可想而知當時的情況能有多糟了。就是現(xiàn)在,城外隨處也可見到墳起的土堆――這都是被幸存者和軍隊收殮回去的秦人百姓,又或者是在攻城戰(zhàn)中去世的士兵,其余夷人、土著尸首,有人來領的也讓他領回去,沒人領的就一把火燒了,骨灰全灑在公司選定的區(qū)域肥田。
    這一陣子,將軍們忙著打仗,蕙娘和喬三爺也沒閑著,他們和盧天怡一道,到底是把呂宋開墾公司的結構給定了下來。因現(xiàn)在整個呂宋都算是在大秦的控制之下,原來擬定的辦法也做了變化。來種地的流民不但能拿錢拿米,而且做足十年以后地就直接歸給他們。滿載第一批移民的船隊,已經(jīng)從大秦開拔南下,蕙娘等人亦不客氣,前一陣子已令人勘測過呂宋周圍的土地,看中的田地,本來主人去世、失蹤的,自然官沒了。若還有主,便以便宜價格賒買,不消十數(shù)日,田地都已得了,足夠這些農(nóng)民來開墾。連種子、農(nóng)具那都是現(xiàn)成的,若非整個春天呂宋都在打仗,壓根沒多少人種田,不然,直接就能收成上一批稻米。不過,即使如此,若情況理想的話,大約今年秋天,江南糧庫的缺口,已能填補上一半了。――雖然沒算上這一次出征用去的糧米,但長遠來看,這筆買賣當然是非常劃算。畢竟即使江南糧庫還沒缺口,可這回南下帶來的基本都是江南一帶的無產(chǎn)游民,單單是這幾千人那就緩解了江南不少壓力了。更別說數(shù)年過去以后,即使江南的紡織業(yè)再興旺發(fā)達,朝廷也不至于擔心米價上漲了。
    雖說呂宋局勢還不太穩(wěn)定,但這么多人、船,即將從廣州到來的源源不絕的人口、資源,使得眾人都對這片土地的歸屬很有信心:英吉利蕞爾小國,能有多少人口?又遠在天邊,要和大秦開戰(zhàn),那真是癡人說夢。就是這會,廣州水師都在張羅著恢復海上驛站了,日后廣州和南洋的聯(lián)系,肯定是要比從前更為緊密的。
    因此,雖然呂宋才剛打下來,但蕙娘的工作卻已算是告一段落,因喬三爺自告奮勇處理細節(jié),她終于可以脫身回廣州去了。再過一段時間,夏風就要大盛,屆時從呂宋回廣州的時間,將會大大縮短,她正好和桂含沁一道,押送著蒸汽船回去,許鳳佳還要在呂宋多留一陣子,一面是修船,一面也是建造城防工事、安頓當?shù)赝林绖盏鹊龋@總攬大局的活計,除了他也沒人能干得了。
    迎著滿天的晚霞,蕙娘和桂含沁的車輛并肩慢慢地過了才修好的土路,桂含沁抽了抽鼻子,看起來更不舒服了。“都過了多少天了,怎么味兒還這么大。”
    的確,這淡淡的異樣臭味,看來沒有一段時間是消不去的了。蕙娘也覺得有些不舒服,她掩著鼻子嘆了口氣,道,“就是的,剛才還沒覺得怎么樣,這會進了城,怎么味兒一下就濃了起來。”
    正說著,她身邊的親衛(wèi)忽道,“公子,那是活人身上的味兒。”
    便指點給蕙娘看時,蕙娘才發(fā)覺原來遠處有一群人正聚集在空地上,那股味兒的確是從那方向飄來的。當下和桂含沁交換了一個眼色,敲了敲扶手,車夫便轉了方向,將車拉近了那塊空地。
    他們居高臨下,不必擠進去也能看見圈子里的景象。只見是一個高個子西洋白女人,被捆在那邊一株樹下,兩個兵士不斷抬起手中水桶,澆洗她的身軀。她原本應有一段日子沒有洗漱,身子許多地方臟污得都看不出顏色了,被水一澆,才能看得出是個白人。蕙娘瞇起眼瞧了一會,待又一桶水下去,忽然發(fā)覺,“嗯?她――什么也沒穿?”
    桂含沁也來了興致,他傾著身仔細地打量了幾眼那邊的形勢,就差沒掏出千里眼了,過了一會,才笑道。“是光著呢,也不知她是藏到哪兒去了,居然臟成這樣,又能躲到現(xiàn)在才被尋到。別是躲在豬圈、茅廁里吧。”
    蕙娘不禁有些微作嘔,她瞪了桂含沁一眼,道,“要殺便殺了,這么做什么意思?桂將軍,許家兵總是這么野?”
    “那倒也不至于吧,升鸞治軍還是很嚴格的。當然,開城大殺三日那是行規(guī),現(xiàn)在都快過三十日了,他怎也不會放縱他們到這個地步。”桂含沁也有點吃驚,“這是什么意思,洗豬似的,拿毛刷刷干凈了,難道是要烤了吃?”
    他沖自己一個親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親兵便小跑著擠進人群,拉下兩個兵士說了幾句話,這才又跑著回來,道,“回老爺,那是原總督女兒費麗思。”
    畢竟是總督,身份還是有點特別的,原總督自殺殉城了不說,余下家人都被許鳳佳關著,短時間內(nèi)也沒性命之憂。桂含沁道,“怎么忽然就把她給拉出來,不送回京里了?”
    “今兒京里信到,封統(tǒng)領說不必特別送她上京了。”那親兵一板一眼地道,“就在當?shù)靥幚怼V劣谄溆嗉覍伲o個痛快了事,也不必送上京去,反而麻煩。”
    朝廷在呂宋的行動,畢竟算不上光彩,獻俘這種事,就沒必要安排在行程里了。桂含沁點頭道,“那現(xiàn)在又是怎么著?”
    “這是盧副統(tǒng)領的示下。”那親兵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說是……”
    說話間,費麗思已被沖洗干凈,赤.條.條地被捆在樹上,除了金發(fā)臟污一時清洗不去以外,身上已是再沒甚泥土。更多的土著都從自家院子里冒出頭來,有的膽大的,也已慢慢地站到了近處,都要看費麗思,又有些不敢看。費麗思雙眼緊閉、一語不發(fā),隔得遠,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幾個兵士沖土著們大聲嚷了幾句話,忽地將費麗思手上繩子砍斷,把她一推推到了人群里,自己則走出來向蕙娘和桂含沁行禮,道,“這都是原總督府的仆人,受盡了他們的****,這個大小姐,原本根本不把土著當人,行動就打死人,副統(tǒng)領就讓她被這些土著玩玩,也讓他們出出氣,日后更能為咱們死心效力。”
    他話音剛落,人群中已響起了費麗思撕心裂肺的慘叫,還有土著男人興奮的哄笑聲、談論聲。那兩個兵士沖著她的方向遙遙地啐了一口,蕙娘忽然認出來了――這不是兵士,只是穿了兵士衣服的燕云衛(wèi)。“這么死倒是便宜了她!按許將軍的意思,先拔了她的舌頭,再一寸寸碎剮喂魚,那才叫解恨呢!”
    說實話,蕙娘對費麗思本也缺乏好感,她那幾句話實在是太過火了,間接導致了這么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風暴。就把自己的性命也賠進去,她都不好怨別人的,不過此時情形,實在是令人難受,再加上那淡淡的尸臭味,她真有些受不住,竟是掩唇欲嘔。桂含沁看了忙道,“快別看了,咱們走吧。這兒確實很臭。”
    他雖然也目睹了眼前慘劇,但卻依然行若無事,仿佛只剛看過一場雜耍,還有點被逗樂的意思。連蕙娘的親衛(wèi)從人都是無動于衷。蕙娘捂著嘴掃了他們一眼,心底忽然冒起了一股淡淡的疲倦:雖說眾人都尊稱她為公子,但男女之別,哪有這么容易湮滅?她如今是積威深重,若是從前,只怕這一嘔,私底下就要被人笑話編排,好容易樹立起來的權威,也要付諸東流了。
    也因為此,當一行人到原總督府,現(xiàn)將軍辦公行轅時,雖說墻上高挑長桿,掛了七八個人頭,其中不乏老幼,蕙娘也盡量不在面上流露任何情緒,只是瞥了一眼那金發(fā)幼童的面孔,強迫自己歪了歪唇,道,“看來死得還算安詳。”
    桂含沁也正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著這些死者,他點頭道,“算是有福氣的了……從前在何家山的時候,我們?nèi)パ策墸涣_春打過草谷的地方,很多人面上的表情要比這絕望多了。那里又干又冷,有時候隔了幾個月才發(fā)現(xiàn),這個村都被拔掉了,我們?nèi)フ一羁冢睦镎业玫剑輩惨粨埽粋€人就躺在里頭,臉被吃了半邊,余下半邊都凍瓷實了,還能看到她死前有多害怕。那孩子比他還小呢,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
    蕙娘再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自己一身酸水。桂含沁倒嚇了一跳,眾人都忙上來相扶,又有殷勤的上去忙進去喊隨軍醫(yī)官。沒一會兒,蕙娘就坐在總督府偏廳內(nèi),伸著手給大夫扶脈了。
    女人對自己的身體情況,還是有數(shù)的,蕙娘心里也在算著自己的小日子呢:說起來是快有兩個月了,因奔波不定,又忙得飛天遁地的,丫鬟也是各有各忙,她根本就沒算時日……說起來,自從往呂宋開來,因為船行不便,兩人都沒有怎么那什么,后來從呂宋回去時,更是顧不上這一茬,權仲白也就沒喝藥了。就是在和許鳳佳他們會合的那晚上,第二日就要分別時,才……距現(xiàn)在也就是一個多月……
    她正胡思亂想呢,那邊年輕的醫(yī)官面上一紅,已是松開了她的脈門,低聲道,“公子――不……恭賀少夫人大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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