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里,他們才發現,戰場似乎已經歸于沉寂。只有無數的尸體,折斷的樹枝,被燒成黑炭狀的野草,以及遍地的硝煙彌漫。每每有戰事,難免如此。所謂一將成名萬骨枯,令人可悲可嘆。王衡想,也許站在李淳風的角度,會認為這種場面太殘忍、太慘烈,太沒有人性。然而,戰爭是由阿史那兄弟挑起,一旦打起來,雙方肯定會由于彼此的傷亡而產生更大的仇隙,不決出勝負便無法最終止息。
他正在馬上左右環視四周,突然樹叢中閃出一個唐軍士兵的身影。這是靜楓和法圖麥派出來的偵察兵。他怎么會不認得王衡?他跑出來,一溜煙地來到王衡馬前,單膝跪地,稟告道:“王副總管,李將軍和法圖麥將軍就在附近安營扎寨。您還是快去看看吧。”
王衡問:“怎么了?有什么情況嗎?”
偵察兵說:“我軍遲遲不能取勝,只得與阿史那思摩的軍隊對峙,原地休整。我們無法擊潰敵軍。”
王衡一聽,便知已經打成僵局。
他說:“你帶我過去見法圖麥將軍。”
偵察兵應了一聲“是”。
王衡下馬,攜一眾人等,大步流星地朝法圖麥和靜楓等命人搭建的臨時帳篷走去。傳令兵已經稟告法圖麥。法圖麥親自出來迎接。王衡見到法圖麥,對他說:“法將軍辛苦。我們感激不盡。你們回紇部落那么擅長經商,大多已經放棄了做我們唐朝的雇傭兵。只有法將軍英明神武,仍然不離戰馬,心系戰場。這次一定會立下大功。”
法圖麥說:“王副總管過獎。我們到現在還沒辦法讓阿史那思摩撤軍。你可有什么破敵之術么?”
王衡說:“我們一會慢慢談。”
王衡竟沒有提到靜楓。是靜楓自己從帳篷中出來,見到王衡,看著他不是十分理睬自己。她已經習慣了。
法圖麥與王衡落座后,對王衡說:“尊夫人真是能征善戰的好將領。這次她執行你的命令十分準確及時。”
王衡說:“法將軍過譽。這都是她應該做的。”
子虛心想:太輕描淡寫了。師姐吃的苦好像她自找的一樣。
純陽子也覺奇怪:為什么王衡這么不注重維護他與李靜楓之間的感情呢?如果感情越來越淡,一當他失去這個女人的心,想再找到如此優秀的女人,也并非易事。
其實王衡的內心是非常難受的。他看到靜楓瘦了,一股悲涼之情侵入肝脾,令他痛心入骨。可是他不能流露。確切地說,他不能在惜蕊面前流露。
然而這就令人十分費解。難道只是因為對一個人的公平就是對另一個人的殘忍,他才這么冷淡李靜楓?只是因為愛一個人就不能再愛另一個,他才只能擇其一而從之?或者說,為了體現出他愛惜蕊多一點,就要對靜楓冷漠一點?
靜楓對王衡已經不抱太大希望。她覺得,王衡之所以對她始終冷著臉,就是為告誡她,他什么也不會承諾。他沒有承諾過只愛她一個人。他沒有承諾過除了她而外就不會有其他女人。因為他不想承諾,所以他故意冷淡。這樣做,他自己在生活中也未必是開心的樣子,就讓人懷疑一個三心二意的男人連自己都過得不幸福。或者他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又或者他們體會不到專一地對待一個女人時那種心心相印的幸福。
其實不然,這種人也許只是比較會偽裝而已,只是比較自私自利而已。他可能只是在演戲,也在看女人們演戲給他看。演一出都在爭搶他的游戲。
可是,靜楓問自己:我有那么無聊么?
她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對自己說:從此后,我只把兒子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然而她騙不了自己。本來就有王衡這么個人,如今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她怎么能無動于衷,怎么能一直心冷似鐵。
他做得到,她卻做不到。
法圖麥又問王衡有什么計策。王衡說:“易經有云,全師避敵,左次無咎,未失常也。硬拼是沒有甜頭的。我們現在需要制造戰機。”
法圖麥問:“如何制造?”
王衡說:“要讓敵人輕敵。具體怎么做,等僵持到明日再行動不遲。”
法圖麥說:“如此最好。我們經過今日的戰斗,傷亡較多。正需喘一口氣,進行休整。”
晚上,王衡照舊是要陪著惜蕊。可是他發現惜蕊有心事。不想讓他留在身邊的樣子。他對惜蕊永遠尊重。既然她想一個人靜一靜,那他何樂而不為。正好可以去見一見靜楓,也好跟她解釋一下。惜蕊要放他,就怪不得他左顧右盼了。
在另一間臨時的帳篷里,純陽子躺在樹枝鋪成的簡易的床上,對子虛時候:“王將軍這個人,真的很奇怪。”
子虛問:“怎么奇怪?”
純陽子說:“我看他不像是那種用情不專的人。可是他卻時常故意冷著你師姐。難不成有什么隱情?”
子虛說:“別提了。師姐的心都要被傷透了。我看這樣下去,他們也沒什么感情。師姐對他,也沒多少依賴。說不定日后就想離開他。”
是的,不會有太多留戀。因為他逼得她不得不獨立。他一次次讓她的心與他遠離。
他又何必這么折磨她?同時,也何嘗不是在折磨他自己。
王衡來到靜楓帳前,走進去。看見靜楓背對門站立,似乎望著倚在帳篷上的梅花槍。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和喘息聲,靜楓知道是他來了。
她轉過身。
王衡看見她的面龐,好像經過一百年沒相遇一般。如今見面,令他如此欣喜。他露出笑意,對她說:“靜楓......”
靜楓見過他白日里落魄而來的樣子,知道是他使了計。她說:“王將軍,是不是你的小夫人又給你惹麻煩了?”
王衡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靜楓,你不要挖苦我。”
靜楓冷著臉。“呵。我一見你未曾抓住賀魯,就知道你一定遇到了為難的情況。賀魯雖然力大無窮,驍勇善戰,可是打仗用計遠不如你。如果不是小夫人給你制造困難,他很難不成為你的甕中之鱉。”
王衡說:“靜楓,我們先不談這些,行不行?你陪我坐一會。”
靜楓說:“你交給我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你還有什么訓誡?”
王衡說:“靜楓,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
說罷,他用雙手抓住靜楓的肩膀,把她按到床邊,自己也坐下,面對著她。卻忍不住一下子將她抱入懷中,緊緊摟住,仿佛欲將她浸入自己的心懷一樣,深情地撫摸揉捏著她的身體。眼里幾乎要滲出淚來。
她閉著眼睛,不想理他。待他冷靜下來,她能與他對望之時,便問他:“你又要騙我,說讓我不要在乎你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是不是?”
王衡說:“靜楓......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
她扭過身子,側對著他:“你不用解釋。我已經聽夠了。”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胸前:“靜楓,你相信我。我愛的人,始終都是你。”
靜楓已經無法分辨他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是聽到他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嗅到他的氣息,感受他的心跳,她幾乎又要相信他。她就是這樣一次一次被他迷惑也仍然不知悔改。直到她發現自己在他的安撫之下又變成了一個她不接受的女人。
滿目瘡痍夜更深,夜不能寐只銷魂。夜色如水風無限,萬家燈火念黃昏。
月在中天空自明,囊燭照書沙汀冷。寒鴉久伴不眠淚,卻聽雨細風斜聲。
他撫著她的發髻,微笑著說:“你臉上還有土呢。”
她笑笑:“你也一樣。該找點水洗洗臉了。”
他說:“以后,等我們老了,就找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過男耕女織的生活。”
靜楓說:“你說的是世外桃源么。那徐姐怎么辦?還有惜蕊......”
王衡喃喃:“徐姐,惜蕊......”
這都是一個個結。如果能解開這寫結,那該有多好。
靜楓說:“我也不再管了。你想寵著惜蕊,就由你去吧。”
王衡解釋道:“我對她,跟對你,是不一樣的。”
靜楓說:“我知道不一樣。你對我好,只是在背地里。明里,你是要把她帶在身邊,卻不管我的死活。”
他想對她說,他只是違心去這么做。
然而實際上,他還不能說,只能報之以沉默。然而沉默是否就等于默認呢?
第二日,王衡和法圖麥,先是將周智度,王方翼,梁建方三位將軍麾下的人馬都整肅完畢,做好準備,對敵人嚴陣以待。然后,他分析了阿史那思摩那邊的情況。沙陀金山和社爾追來之后,應該已經找到思摩的駐地,會師為一路。思摩的兒子達度,是另一路。而思摩自己的軍隊,便是中間一路最為強大的勢力。現在比較弱勢的其實是沙陀金山和社爾。他們原本就不是西突厥本部的人,只不過是暫時歸順西突厥的異族部落,原始落后,兵力不強。而達度,雖然年輕勇猛,畢竟缺乏經驗和歷練。所以,最難對付的,還是思摩的中路軍。
法圖麥問:“我們是否先進攻?”
王衡說:“不可。現在不是時候。”
法圖麥又問:“那如何行動?”
王衡說:“等等再說。”
等等?眾人都不明就里。其實王衡是想等思摩先行動。看他派出的是哪一路軍隊。
于是就這樣僵持了一天。眾人等得不耐煩,王衡盡量安撫,讓他們不要喪失斗志,要保持昂揚的勢頭。思摩帶來的糧草不多,不速戰速決,等于自尋死路。
第三天,思摩果然挺不住了。他先派出的是沙陀金山和社爾這一部。王衡大喜。齊天磊說:“王副總管,我們出去應敵吧。”
沒想到王衡說:“不,我們要先撤退。”
什么?撤退?大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智度勸說眾人:“王副總管是在制造戰機,否則就等于硬碰硬,打成消耗戰。”
大家看王衡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雖將信將疑,但也不能違抗他的命令。只得開始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