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金山和社爾來到唐軍原來的駐扎地,看到將無一人,兵無一個。便哈哈大笑,嘲諷王衡是驚弓之鳥,徒有其表,名聲在外,敗絮其中,不足為患。他們才不相信窮寇莫追,而是想乘勝追擊,打他個措手不及。
可是他們沒想到,王衡已經在前面布置好了埋伏圈。他們剛行至一處比較狹窄的隘口,旁邊都是低矮卻又濃密的灌木叢和雜草堆,卻發現前路已斷,閃出的是一排排畫著奇形怪狀猙獰面目的巨大盾牌。其實,唐朝軍隊的步兵就躲在這盾牌之后。盾牌一面接一面,形成一堵長長的墻。盾牌不是呈六角形,而是長方形,野草被勁風吹動,掩住盾的底部,社爾看見有一個盾牌上畫著的似乎是一只斑斕猛虎的頭部,心中恐懼,差一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這些盾牌畢竟不是最終的戰術。迎戰之法都掩藏在盾牌后面的弓弩手身上。有盾陣的掩護,弓弩手就仿佛是在城樓上放箭時一樣。還沒等沙陀金山和社爾回過神,盾的后面已經箭如飛雨。葛邏祿和處月軍隊像潮水一樣涌向后面,然而前面的兵將已經有許多人死于箭下。沙陀金山和社爾倉皇逃跑,在逃跑途中,社爾還被射中了屁股。他疼得要死要活,只能逃往附近的咽城,因為那里是突騎施和處木昆的一處要塞,與處月同是鐵勒人諸部之一。沙陀金山與社爾關系比較近,也不敢回去報告阿史那思摩,怕中途又遭遇王衡部隊的襲擊。于是他二人暫時在咽城停留,社爾一面養傷。看傷勢一時半會兒是難以痊愈了。
王衡找來他還未到法圖麥這里之前遇見的那個偵察兵,讓他把歌邏祿俘虜的衣服穿上,假扮成歌邏祿的步兵,去向阿史那思摩報信。他覺得派一個人去恐阿史那思摩生疑,便讓另一個士兵穿上處月部的兵服同去。二人來到阿史那思摩營中,說要求見思摩。思摩準見。他們便對思摩說:“王衡的軍隊不堪一擊,已經大敗。沙陀金山和社爾二位葉護等著可汗乘勝追擊呢。”思摩一聽,喜出望外。他連忙命他兒子達度領兵出戰。
達度也是志得意滿。他年輕氣盛,未受過挫折,所以不覺得王衡有什么難對付之處。更何況,王衡他們目前還沒有找到徹底破解裕固人毒氣的方法。他于是帶領軍隊,浩浩蕩蕩打頭陣,一路追趕王衡。他看見前方凡是王衡軍隊走過的地方,都是混亂一片,塵土飛揚,可見他們逃得有多倉皇。他心中得意,想拔得頭籌,抓住王衡,攻破庭州府。
可是他突然覺得不對勁,為何沒遇到沙陀金山和社爾?往四周一看,不覺一股寒氣向心頭襲來。是不是要中王衡的埋伏?他有些怯步,戰馬先是在原地盤旋,然后竟然后退幾步。他身后的騎兵、士卒和裕固人一看到主將如此,自然也不敢再前進。
然而一切都晚了。王衡已經布置好埋伏,就等著達度往圈套里鉆。達度見兩旁已經是很高的地勢,他的部隊夾在中間,真是插翅難飛。他眼看著兩邊的高坡上已經有滾木雷石等著他,正想立即逃跑,唐軍的一切攻勢卻都已經雙管齊下,一時間,巨大的圓形石塊從高處砸下來,砸得他的騎兵人仰馬翻。
不過這陣勢過了一小會就停止住。他不知王衡是何用意,只能又把裕固人搬出來。裕固人的箜篌王衡如今已經不怕,因為有塢堡堡主的橫笛可以抵消箜篌發出的怪音。那么就只有靠貔貅。
王衡聽靜楓他們與他講貔貅的毒氣,感到十分好奇。這毒氣雖然厲害,但他經過古堡的提醒,已經知道無外乎就是一些幻境。古堡那樣不通風的隔絕之地都出得來,可見神祗也不全是陰險可怖,殺人于無形。相反,古堡的經歷,讓他有所收獲。雖然他直接進去,看似冒險,但一點風險也不承擔是不可能的。他的收獲他相信會大有用處。那么貔貅亦然。他想見一見這貔貅究竟有何種功力和道行,怎么會讓人產生那么多幻想。
如今貔貅果然被他引出來。他站在高處,對下面的達度說:“達度,還不勸你父親趕快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達度抬著頭望向他:“啈,你以為我們如此輕易就會投降大唐嗎?”
王衡說:“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條。”
達度說:“我們有法寶,死路一條的恐怕是你。”
王衡說:“你是說貔貅?你的貔貅究竟有何神奇之處,我今天倒要領教領教。”
達度笑說:“啈,只怕你見了我的貔貅,會讓你魂不附體,有去無回。”
達度命人牽出貔貅。王衡見這貔貅呆頭呆腦,活靈活現,心中十分喜愛。他知道,貔貅其實是祥獸,能辟邪開運,聚財鎮宅。倒不是說他如何愛財,而是這貔貅對他來說還有另一層非凡的意義。話說玄通寶劍雖然自帶靈氣,取天地之精華,但不經過淬煉仍然難以達到更高的境界、掌握更大的機緣。貔貅的毒氣雖對人有迷惑的效果,但是對玄通寶劍而言,正是磨煉它的好方法。毒氣能讓人浮想聯翩,游離于心神之外,也自然能讓玄通寶劍更加奇絕深厚,無所不達。若能得到貔貅,對唐朝軍隊是十分有益的。
如果想得到貔貅,就必須活捉它,不能讓它受傷。這個難度是大了一點。他問諸將有誰能去捉住貔貅,齊天磊第一個自告奮勇。王衡打量一下齊天磊,年輕有為,武藝精湛,足可委以重任。不妨讓他一試。他問齊天磊:“你打算怎么辦?”
齊天磊說:“末將可以在高坡之處,縱身跳下,騎到它的后背上,抓住它的頭。如果它要噴出毒氣,我就用繩索將它的嘴巴纏住,它自然就無法再噴云吐霧,故弄玄虛。”
王衡一聽,覺得齊天磊的計劃可以實施。便令他去抓那貔貅。而大唐的軍隊則在高坡之上掩護他。
齊天磊來到高坡的邊界,看見貔貅就在下面,搖頭晃腦,活像獅子舞繡球。他縱身一躍,跳到貔貅的后背之上。這可真是一步險棋。沒有足夠膽識的人,做不到這一點。而王衡決不能看著齊天磊身處險境或受傷,立刻命令弓弩手放箭。達度和他的騎兵、步兵,還有裕固人,只顧得擋王衡部隊射下來的箭,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哪有精力顧及貔貅和它身上的齊天磊。只見達度在混亂的馬匹和人群中間喊:“快撤,撤——————”
達度一邊往后撤,齊天磊一邊想辦法制服貔貅。裕固人不愿意放棄貔貅,但是已經被亂箭射得東躲XZ,四處逃竄。齊天磊抓住貔貅頭頂的獨角,貔貅極力地想甩掉他,不停地晃腦袋,搖擺著笨重的身體。齊天磊被它晃得再抓不住獨角,又去抓它的耳朵。貔貅發出像牛一樣的叫聲,口中吐出毒氣。王衡看見,覺得齊天磊很難縛住貔貅的大嘴了。因為他可能就要陷入迷幻。
齊天磊坐在貔貅背上,只覺得自己變成一個白衣翩翩的書生。拿著一本書,走在繁華的街路上,裝模作樣地邊走邊讀書上的文章。可是他的心終究不在書本上那些死的文字里。俄而,他看見不遠處一個妙齡少女從人群中路過,竟然朝自己回望一下,嫣然一笑,人面桃花,無比婀娜。他看得入迷,書也從手中掉落,他亦不撿起來,直接朝著女孩的方向跑去,卻始終追不上她。她一會回身對自己笑一下,一會又轉身指著旁邊的方向,好像故意想讓他跟著她。于是齊天磊也就這么渾渾噩噩地跟著,越跑越遠,直至跑到一座石橋上。橋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他發現少女竟然在一艘小船上向自己招手。他全然忘了橋底下是河水,直接越過欄桿,跳入水里,想游向少女。卻不習水性,猛嗆好幾口水。正要呼救,卻發現一場春夢已經做到盡頭。王衡讓他醒來了。
原來王衡眼看著他被貔貅從背上甩下來。達度的部隊還沒完全撤走,雖然已無力反擊,也顧不上擄走齊天磊,但只是這人雜馬亂之中的踩踏就足以令齊天磊斃命。而且亂箭還在齊射,萬一射中他也未可知。王衡覺得不能再這樣置之不理。他對法圖麥說:“我下去。”
法圖麥說:“你是副帥,怎么能自己下去?”
他說:“時不可解,別無他法。”
不由分說,跨上戰馬,從高坡上繞下來,手握丈八蛇矛槍,沖到貔貅跟前。他命隨行的人上前把齊天磊扶起來,看他是否清醒。如果不清醒,就帶著他撤回去。貔貅最重要是會放毒,其實并沒有實質性的戰斗力。它只是一尊滑稽可愛的祥瑞之獸,對人也不見得有什么敵意。噴云吐霧也許只是它的本能。王衡倒想見識一下貔貅究竟能讓他看到什么。
都說王衡膽大,有時未必是壞事,但亦未必是好事。他喜歡冒險,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果然,貔貅張開大口,開始吐出一股一股黃色的霧氣。周遭大霧彌漫,王衡示意法圖麥趕緊帶人后撤。法圖麥組織人馬迅速撤離。王衡卻覺得腦殼發怵。癡癡迷迷不聽使喚。他有比較堅強的意志,不會陷入徹底的迷離境界,然而他眼看著自己身邊出現十個閃亮亮像螢火蟲似的發光的小球。有三個是白色,七個是黛青的顏色。小球向上空似乎越飄越遠,而此刻的天空也不再是方才的白晝。相反,在王衡眼里,已經是暗夜降臨,半夜三更十分的樣子。他心想,莫非貔貅讓這里鬧鬼了?他想揮動手中的丈八蛇矛槍,卻發現身體已經被定住,絲毫不能動彈。而十個螢火球卻逐漸遠離,仿佛對他有一絲不舍和留戀,但也無濟于事,飄啊飄啊,宛如飄到九霄云外。他望著這些螢火球遠離,猛然驚覺,道家時常說人有三魂七魄,這十個螢火球,莫非是他自己的三魂七魄出了竅?
著實駭人聽聞。
王衡手握著槍,怔怔地騎在馬背上,靜楓從高處看見,擔心他的安危,想下去幫他,卻被法圖麥攔住。王衡下去之前告訴過法圖麥,所有人沒有他的命令都不能下去,因為貔貅的毒氣只有離得遠一些才不會威脅到所有人。靜楓本想掙脫法圖麥,可是想一想還是要顧全大局,便忍住了。
王衡在游移之間甩甩頭,努力地讓自己回歸正常。本來很難做到,因為他畢竟不具備紫云道人的道法功力。可是他身上有玄通寶劍,劍氣從他的后背彌漫到他的周身,足可以抵擋毒氣對他的威脅。他立刻清醒過來,拿著槍的手有了意識,把槍握得更緊,朝前方看著貔貅。這大怪物還在噴云吐霧,對王衡卻威力甚小。王衡看到齊天磊不在貔貅旁邊,應該是在意識不清的時候被營救回去。貔貅卻搖搖晃晃走向他。雖然這大家伙并不是猛獸,但由于體型巨大,如果一腳踢在他的馬上,還是會令他人仰馬翻。他抽出玄通寶劍,揮劍向貔貅的頭頂砍去。
高坡上的眾人都以為他要刺傷貔貅。惜蕊更是一副擔心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擔心王衡,還是在擔心貔貅,或者擔心什么別的事情。
不過他們發現,王衡手起劍落,并沒有襲擊貔貅,而是把劍抵在貔貅額頭正中間的位置。這時,眾人才注意到,貔貅額頂有一塊桃紅色的寶石。寶石的后面,就是這怪獸奇異的獨角。
王衡心想,這回該我來迷惑一下貔貅了。
玄通寶劍最為奇怪。如果遇到正常人和事物,它就是一柄極具威力的武器。可是遇到能迷惑人,讓人不清醒的東西,它又能抵消其威力,甚至將迷惑的力量反彈回去。貔貅被玄通寶劍抵著腦袋,一時間陷入混亂。它搖搖晃晃,不知所以。口中也不再噴云吐霧,而三魂七魄卻猶如方才王衡遇到的情形一樣,像一股青煙一般飄離它而去。
問題是,它沒有王衡的定力,收不回自己的三魂七魄。魂魄脫離貔貅,四處漂移,尋找居所,竟然糾纏在惜蕊的身上。此時惜蕊自然不會浮想聯翩,因為沒有毒氣侵襲她的精氣神。然而惜蕊的記憶卻被這三魂七魄纏繞住。貔貅原是它們的主人,在極力地召喚它們回去。可是它們回不去,只能在惜蕊身前身后徘徊,把惜蕊的記憶如同絲線一般千絲萬縷地傳送回貔貅的腦際。
貔貅自己陷入了幻境。
惜蕊也一起跟著回到從前。
只是這記憶不是從惜蕊小時候就開始的。而是自她嫁給王衡的那一刻。
她在一頂紅轎子里面,掀開轎簾,看見一匹五花馬上,端坐著一個面目有些嚴肅的中年人。其實王衡沒那么年長,只不過他喜怒不形于色,給人一種老成持重之感。他穿一身大紅的九品服色,面上沒有一絲喜悅。
這難道不是一種虛偽么。
為了朋友的臨終囑托,而娶一個女人,但是又似乎不那么情愿。
何必如此。
可是,雖然他不很開心,倒也不至于沮喪頹唐,以至于想逃避而不負責任。
遠非這般。
也許他能給惜蕊的,只有半心半意的接納,左牽右掛的心緒,對男女之情有些閃躲避諱的意識,以及一顆沉下去就無法再漂泊的心。
他是帶著壓力迎娶她的。所以,當他解開她的抱腹,用手輕擁她的時候,她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冷和缺乏溫度。
原就沒有見過面,也許有好奇,也許有一些驚艷,但何曾有什么深情。
然而,他冷的是手,她卻冷在內心。半推半就之間,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個中規中矩的人。他按照道理而行事,不會無所不為。娶一個女人,就會對她以禮相待。
可是她卻在暗自嘲笑他。
為什么呢?
惜蕊想起,當初她并沒有肚子痛,卻故意讓丫鬟去叫王衡,打斷他同靜楓哥哥的相聚。王衡難道一絲怒氣都沒有?其實不然。惜蕊察覺到他生氣了。可是他盡量不流露出分毫不悅,而是繼續寵著她。
這又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