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黑暗之魅:穿越文字游戲的迷障
——色情、情色、情愛
黑暗之魅誕生于文字迷障之下。從識字起,人就領略了文字的魔力。借助語言文字人開始觸摸這個世界;可是,幾乎同時人又覺得它在自己與世界之間豎了一面高墻。每一個詞與(具象、實在)物的對應,人能慢慢適應,可是,那些與沒有實相卻有真實感覺對應的詞,人就體會了為難,比如,“疼”、“高興”,重復許多次后,大概明白所指,雖然更具體就未必了然,比如割破手指的“疼”和“心絞痛”、“胃脹痛”等如何區分描述就不容易吧。而實相也沒有,感覺也沒有的抽象詞如何被“共同理解”人覺得難上加難,以致會有“理解是不可能”的話從心頭浮出。薩特就肯定地說,人與人間不存在完全的理解,“就像一條河上的兩座橋,永遠不可能相交”。即便用同一語種,你還是無法確定人們的理解完全一致。總之,語言不可靠。
這使我生出一個初步意念:保持對語言文字的警醒。我所說的穿越語言文字迷障的第一層意思是,絕對反對形式上的“文字游戲黨”的行為。比如,明明說的是一件事情,人卻做作地用帶有不同價值傾向的語詞來區分。比如,“虛榮心”與“榮譽感”。莫泊桑《項鏈》中路瓦栽夫人所作所為叫“資產階級的虛榮心作怪”,丘吉爾“二戰”時慷慨激昂的演講就是基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榮譽感”。可是,是丘吉爾在晚年回答老友的提問時說的:他的挺身而出做首相,并非人們所想的“要拯救危難中的民族”這樣的大義,而真正推動他的只是“虛榮心作怪。我想青史留名”。我想說的是,從人心、人性上來講,平凡的路瓦栽夫人與偉大的丘吉爾并無二致。他們所做的事從外在看:見識、格局、影響大不同,可內里一樣。“虛榮心”也好,“榮譽感”也罷,都是具體的人在自己的格局中對自己欲望的觸摸和追求。人們后來所做的不同評價是依據最后的結果而定,并不是起始的源頭,跟詞語所指毫無關系,而我們卻常常陷入這樣的詞語之辯,真真是南轅北轍、名實分離。更可笑的是,這樣的純形式詞語之辯有太多的人陶醉其間,他們不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是滔滔不絕如長江之水,只可惜空洞無物,留下的只是語言的垃圾尸體。
除了名實分離,還有名實錯位、混淆。人樂意說真說善說美,真為基本。關于“真”人也有很多不同說法。黑格爾說最本質的真是“理念”,老子說是“道”,……玄妙至極。我只能按我的理解來。在外,我相信物證;在內,我相信(我的)心證。詞只是媒介,如能“得意”,就可“忘言”。詞意之真否,在表達的是否與存在貼合。作家汪曾祺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這不僅是小說論,也是哲學。汪曾祺對自己語言的第一要求是“準確”,其次是簡潔、生動。很有道理。這樣的“真”后,才會有可能的亦善亦美。說白了,對“準確”的追求,就是魯迅說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之真的追求。最可悲的人是,他們只見到了“慘淡、鮮血”這樣的詞,并不明了這詞所指為何物。直面還是回避根本就不在他們的意識之中,他們自以為明白的,也是他們所要的是“能指”,“所指”為何根本沒有被意識。連“有沒有”還是空白呢,如何和他們談“要不要”?
正如我前文說過,在判斷之前,應以“中立”求事實之真。“黑暗”是個指示名詞,通過描述讓它所指的存在呈現。“黑暗之魅”不是基于黑暗自身的判斷,而是基于它在人類歷史鏈條之中的境況和在詞語世界所受到的待遇。本來“黑暗”與“光明”一樣,是自然的存在,是人刻意地把它從“自然”中剔除出來,它慢慢變得“不自然”。它也慢慢因為變形、夸張、扭轉等具有了出乎尋常的魅惑力——從平常到不尋常。
就拿本書繞不開的關鍵詞——“情色”來說吧。在這樣的前提下——不是真要區分細微的詞意之差,而是為了做出某種姿態——我要問的是,情色、色情,情愛、愛情,這樣的調來調去,除了無聊解悶,真有了不得的微言大義嗎?色情是黑暗的?情愛、愛情是光明的?那情色呢?是曖昧,還是中間色?能否不在字符上兜圈子。
是的,當初我用“情色書寫”不用“色情書寫、愛情書寫”,當然有在我的理解層面上進行區分的意思,比如其中之一,就是避免人們所習慣的慣性;除此之外,還有我對世道人心判斷后的無奈。
撇開細微的差異——我當然不是要阻止人們去辨析,讓我們誠懇地說說這幾個詞吧。它們都是對人類所欲所求的欲望的描述,就實際而言,是誰在前誰在后,我們能言之鑿鑿地肯定嗎?在“色、愛、情”這幾個詞中,相較而言,大概還是“色”所指最為直觀、清晰,最具有“物”性吧。“愛、情”作為一種心靈體驗如要做清晰描述不容易吧?而“愛”若作為動詞,要問清楚它的動力源又得問“情”問“色”,也不是很容易吧?
法國加繆有一篇《局外人》,主人公默爾索曾喜歡同事瑪麗,可是還沒等他下手,瑪麗辭職走了。后來無意在海灘又相遇了,因對方身體的相互誘惑,兩個人在海水中有了肌膚之親。上岸后,瑪麗覺得有了某種權利詢問。她先問默爾索“愛不愛她”,默爾索沉默。瑪麗執拗追問。默爾索不耐煩。瑪麗繼續追問,默爾索想了想說:“大概不愛吧。”有點含混。不是默爾索有意欺騙,他真的不知道。他很誠實。瑪麗當然失望。又問他“愿意和我結婚嗎?”這次默爾索很爽快:“你要結,可以結。隨你。反正我無所謂。”瑪麗很崩潰。可是,默爾索其實比瑪麗更認真。他認真地回答了提問,不是敷衍,而是經過慎重的內視后給的誠懇回答。他對瑪麗,其實是對自己說:“我發現我的欲望讓我的感情混亂。”婚姻在默爾索看來可有可無,無關緊要;愛,是個嚴肅問題,他很慎重,但確實迷惘。他觸摸了自己的身心,說出了自己的發現。瑪麗與他談的是感情,可是在所謂的感情中,默爾索追出的是欲望。不管默爾索愿不愿意,他對自己誠實。從客觀上講,默爾索顛覆了瑪麗的世界。
在人的人文世界里,“欲望”是個麻煩詞,如何面對它,正是許多世界的分水嶺。甚至可以說,所謂文化差異,不就是人面對自己的原欲所持的不同立場所致嗎?被喜歡褒貶的人們稱為“黑暗世界”的多與人的“原欲”相關。人們為何不能自然、坦然、正面地接受自己的原欲?從歷史的觀點來看,有可以理解的地方,在遠古生產力低下的時代,人的原欲非理性的破壞力會被更放大,管理它當然是題中之義。而觀念一旦形成便有它的穩定性、凝固性,特別是對于懶惰、不思而作的人來說,他會把曾經包含某些相對真理的教條當作不可移易的法典,用它來解釋一個應該不斷被重新認識的世界,這就是由穩定的慣性帶來的腐朽、僵化。
黑暗之魅也來自這種僵死了的文明觀念對人的自然欲望的壓抑。越壓抑越反彈,和性相連的色情正因為性是人類文明中壓抑最深的所在,色欲情欲反而成了人在文明世界里最大的渴望。而人在價值領域中刻意劃分上下優劣好壞等級成了人最大的虛偽。在虛偽的世界,人為了表面的和諧,在內心早就自我分裂。曾經的一個“我”,變成了弗洛伊德的三個“我”:本我、自我和超我。
在現實的生活里,我對人們心中色情所指的具體情形采取批判的立場并無異議。道德某種程度上可以成為社會調節的制衡器之一。但是我厭惡他人“認真、誠懇”地皮里陽秋著。說到人類的藝術生活,我的判斷很簡單:沒有情色,就沒有藝術。藝術當然源于生活。生活里熱著的、燙著的是你我的生命。問問自己:讓我們生命熱著的、燙著的又是什么?拜倫說:哪一個詩人的靈感不是來自他心中的女神。朱光潛則說:藝術創作幾同于孔雀開屏。這些話不是他們殫思竭慮得來,他們只是“發現”了自己心中真實的體驗而已,而體驗正是藝術得以展開的原動力。
在中國,很多事情從來都不是智力問題,而是心靈問題。一個最常見的表現即是我們好像不能、實際是不愿心平氣和地說話,不是義正詞嚴,就是狐假虎威,那一個道貌岸然還真是一個“裝”相威嚴。張愛玲說中國人就喜歡關起門來做自己的微型慈禧太后。首要法則是魯迅說的閉著眼睛“瞞和騙”。這二位實在是中國的解人。王小波也曾感嘆:“我們的臉皮真夠厚的,在別人已經創造了無數美的世界上,如果我們還沒有分清美丑,也不該觍著臉皮裝純真吧。”王小波說所以從“沉默的大多數”中站出來說話,就是要堅決反對無趣和愚蠢。而我要說的是,無趣與愚蠢是一對孿生子,它們的生父是虛偽。
情色與藝術,這兩件事情距離我們的生命最近,一個人的生命觀會根本性地影響其藝術觀,所以談心靈問題不算跑題。法國人巴塔耶寫過一本《色情史》,他的觀點當然是重要的,可在我看來比他觀念更好的是他的說話狀態。看看他怎么說的:
“倘若涉及色情生活,我們當中的許多人滿足于最普遍的觀念。他的骯臟表象是一個鮮有人不落入其中的陷阱。這種表象成為心安理得地蔑視色情生活的一個理由。或者他們否定這個可惡的表象,從蔑視轉為庸俗:他們宣稱,本性中沒有任何骯臟的東西。我們千方百計地以空虛的思想來取代天穹的頂點似乎向我們開啟的那些時刻。”
“人的思考不能不加區別地脫離與其密切相關的對象,我們需要一種在厭惡面前不會瓦解的思想,需要一種在將可能性的探索進行到底的時刻不回避自身的自我意識。”
“我”寫作此書“意圖不限于消弭人們回避他們內在的真實且逃避這一事實帶來的恥辱。這里要杜絕一些看待問題的方式,它們造就了奴性的形式。”
“我”想“我對人類的全體——具體的真實的整體——進行質疑的決心,在我踏入受詛咒的領域那一刻令人驚異”。然而,這是不得不做的。因為“一向在恐懼面前準備后退的人能夠解決現今時代給他們提出的問題嗎?尤其是這受詛咒的時代?”
情色深植于我們生命的黑暗深處,你能想象沒有情色的藝術嗎?當然,情色自身還不是藝術;接著我要問:我們如何把情色轉化為真正抱慰我們生命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