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歸來洛都半月，府上收到拜帖數十。

　　母親大人可苦惱極了。皆因父親與兄長還遠在恒昌，我母女二人這一趟歸京，就是為了打點兄長的婚事。

　　早年，我們家無奈急忙去了南方，那時候本是訂下婚事的節骨眼，但是皇帝旨意來得快來得巧，因此便耽擱了我們上清侯府的兩樁姻緣。到了恒昌，母親心中越發難過，她自詡我們家也是宗室子弟，兄長又是極有才干的，自家女兒更是舉世無雙，要是耽擱在恒昌，她著實對不住列祖列宗，鬧著要父親賜她白綾，不然便要回洛都。

　　這女子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本是小打小鬧，奈何我父親愛極了母親，竟然連忙給皇帝寫了因由。父親與母親乃少年夫妻而來，所謂同心同德，正是此理。何況我家遠離皇都多年，沾染了不少南方習氣，自是不比京中貴子規規矩矩。

　　說到此處，母親大人的苦惱便在于回哪家的拜帖。我們家才歸京半月，竟有如此之多的拜帖，當然是因父親給皇帝寫了信。當下皇帝給有待嫁之女或未娶之子的官員貴族都放了話，這上清侯府有個翩翩佳公子，還有一個玲瓏剔透的姑娘，這樣一個對皇帝忠心耿耿的人家，大家切莫辜負了朕的心意。

　　等話傳開了，上清侯府便收到如此之多的拜帖，怎教不愁剎人吶？

　　母親大人還在煩惱時，監國八年的鎮國公主鳳駕光臨。

　　這件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但是我相信洛都的老人，還是記得此事。這是一種巨大的榮耀，尋常貴族根本不可能覲見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上清侯府這種久居南方，名義上是保住了爵位，實際不過類似被發配至邊疆的人家，祖墳必定要冒青煙。

　　說到此處，我還要申明一件事：我家雖是宗室子弟，但算起來也只是掛了個虛名。我家之所以姓秦，不過是祖父曾救了高祖，于是一個泥腿子便被賜了國姓。這樣子的人家，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這個帝國最高貴的女子有什么特別的聯系，即便名義上的親戚，我家也深刻明白，自己不過是臣下罷了。

　　鎮國公主有著令人難以想象的魅力，只要有幸見過她的鳳顏，沒有人不心悅誠服，拜倒在她腳下。任何熟讀歷史的人都知道，大秦朝之前從未有女子問朝政事宜，亦無人能相信有如此一位奇女子，竟讓男兒不顧膝下黃金，任憑其差遣。

　　在此之前，我曾替父親大人執筆報告南方戰事。但凡得勝，她雖有贊譽，卻始終先問候將軍安康，再問生民之事，最后又不忘囑咐慎言慎行。若是戰事膠著，她倒是珊瑚寶石通通賜來，又好言安慰，教人放手一拼。如果要說公主大人安定天下人心，所行之道，史吏必言此乃古今唯一的王道。

　　然而據我當時的猜測，或者時至今日看來，鎮國公主乃我平生罕見的第一狡猾之人。我對她既敬佩又惶恐。

　　“滄止上前來。”高堂上，一名女官傳話與我的母親大人。

　　母親大人有些慌亂，轉身握住我的手，也不知道該囑咐什么。

　　“女兒懂得了。”我只能安慰長居南國的母親大人。她從未覲見皇室直系，雖識得禮儀，卻非常擔心我說錯了什么話，惹得鎮國公主大怒。

　　等我入了高堂，便看到鎮國公主之下，左端是一排內監，右端是一排女官，他們神情肅穆，生生把氛圍烘得極為嚇人。我跪下拜道：“上清侯之女滄止，拜見鎮國公主殿下，殿下圣躬安。”

　　鎮國公主端詳了一會，吩咐道：“起來吧。”又對其余內宮侍女說道：“你們都下去，本宮要與上清侯之女說會話。”

　　她聲音不大，卻極其清晰。

　　“你且坐下，本宮今日過來是替你家解圍。”鎮國公主笑了笑，“皇帝本想幫你家解決了婚事，卻也是心急鬧了大笑話。你說是與不是？”

　　我當然知道鬧了笑話，不過只能回答她，“臣下感謝陛下和殿下的關心，這般榮耀，誰都喜歡，卻也憂心這會讓陛下和殿下難做。”

　　“你倒是說得很對，這話本宮和陛下都愛聽。”轉而她又說：“本宮已有安排，穆郡主會在三月初八舉行刺繡鑒賞會，她會把全京城待嫁的貴女請過來相聚。這樣子便不為難侯爺與夫人了。”說到此處，公主噗嗤一聲便笑出來了。

　　別人說我是最愛笑的人，豈料站在帝國權力巔峰的鎮國公主，亦與我無差。只是我不敢笑，便再三拜謝。

　　公主起身，走到我身前，再次端詳了一會，“恒昌城傳來的消息，倒是不假。人人都說，上清侯家的二姑娘，聰穎過人，如今一見，方知真有這樣子的妙人。難怪大家口耳相傳這么一個神童。”

　　“公主謬贊，這些都是大家在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我當下便知她怎會是與我說這么一件事。關乎婚事，該是與我母親說去才是。

　　“第一次與本宮見面，不卑不亢，應對得體，十四五歲的姑娘，可是很難做到。還不說你久居南方，地處偏僻，又無良師益友。”鎮國公主把所有好話都說了出來，聽了這些話，我終于忍不住笑了。我并非喜歡聽這些話，而是從公主嘴里說出來，倒覺得是說別人的事，覺得過分夸大可笑。

　　她并不惱，只是歡喜地叫我抬起頭來，要仔細看一下這上清侯家的小神童。

　　我抬起頭來，便看到一個十分貴氣的女人站在我身前，當然尚不敢看清楚她的鳳顏。只知她嘴上笑著，眼神卻極為嚴肅認真。這樣手段的人，自然早就知道我經常為父親執筆上書。

　　她問：“你為何笑了？”

　　我只能老實告訴她，覺得這像是別人家的事，實在不覺得公主所說之人是自己。

　　她點點頭，又再次仔細打量我，才慢慢說，“你說話可真是好聽極了。見了你，我甚是歡喜。若是賜你珊瑚寶石，未必見你喜歡。若是賜你一個官職，你可愿意？”

　　官職？！我現在一想起這件事，便覺應該立刻拒絕。我天生便不是個勤奮用功的人，一心只想遍歷山水，做個逍遙閑人。可是我說不出一句話，被驚在原地好一會兒。

　　“你未立刻拒絕。”鎮國公主未等我開口就說，“本宮覺得，你大可以等年中之后再答復。因著本宮賜你官職，并非虛銜，而是憐惜你的才華，不愿意你從此鎖在深閨。你可知此事并非本宮一時興起，而是有人舉薦？”

　　我一個從貧瘠之地來到京都不到月余的侯府小姐，忽然聽得舉薦之事，只覺得心生懼意，遂連忙跪下，“恒昌本是遠離洛都的窮鄉僻壤，說出來的話，都只會污了殿下的雙耳。此次回京，母親大人最著緊兄長的婚事，滄止不過是侍奉在母親膝下而已。”

　　“本宮亦不多說。在你回恒昌之前，這個承諾都是有效的。”她不怒自威，說出來的話十分自信。父親早與我說過，這個公主實在是個活神仙，皇帝早年也是個人精，不知怎的，竟慢慢將權力下放給了她。本以為她會鬧出許多笑話，多年下來，卻是政通人和。

　　南方幾個蠻國，雖有個別部落不時弄出點聲響，但是感謝大秦國力強盛，他們總算安生下來，就是不時鬧著來覲見公主大人，這件事情可是父親大人最開心的事了。其中一個叫璞國的小國尤其過分，他們的當家是一名年過四十的女子。當時可能是聽了上清侯家有個小神童的笑話，竟然給鎮國公主寫了信，說要把我賜給他們國家，教他們的子民斷文識字。這個笑話當時僅僅流傳在宮中和恒昌城。時間一長，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我再三拜謝了公主，逃也去了。等我再見到母親時，已經是用膳時候了。貴人事忙的鎮國公主竟然留下來并提出與母親一起用膳，這個莫大的榮耀當然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洛都，還未到十天，連我那遠在南方的父親和兄長都知道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