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覺得很是恍惚。
她原想,自己約莫是在另一方世界里遭遇了變故,成了離體的孤魂;后來又發現,也許連完整的魂魄都算不上,只是僥幸留存的碎片而已。她記不得中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擺脫現下的窘境,但即便如此,只要見到東華為了相聚而努力的樣子,她便莫名有了底氣。
可如今,她并不那么確信了。
連宋、司命還有姑姑,他們說的都是什么?剝開那些或隱晦或尖利的語句,他們說她在星光結界中便已身隕道消、魂飛魄散,他們說所謂的精魂碎片只不過是東華的想象,他們說她與東華沒有滾滾。
如果不是在做夢,也只能說,這與她所在的分明是兩個世界。
似乎是從他們大婚的錯失起就完全不對了啊!她那時因著誤會即便已那么痛,仍舍不得放棄腹中的孩兒,因為這是他們愛過的明證。后來在凡世生下滾滾,更堅定了她的想法,若不是有如此冰雪聰明的孩兒相伴,要她如何孤身度過兩百年?星光結界那里更是,明明是東華離開了她,經過五百年方得回歸,這里怎么走的倒是自己?
聯想到另一方天地的說法,莫非這才是所謂的“另一方天地”,而非此前所想的僅僅轉換時空?
只是如此一來,究竟是誰入了誰的夢?她是他們口中的鳳九嗎?東華又是不是眼前的東華?
鳳九的一顆心忽上忽下,不知要去何處安放。
碧海蒼靈的日頭有些疏淡,一陣風起,山野林間一片蕭瑟。鳳羽與佛鈴漾起波浪,絢爛的紅與迷離的紫交錯在風里。
東華撐坐在觀景臺上,披散的發半幅蕩到身前,將郁結沉痛的臉遮了大半,唯有幾綹沾染了血色的發絲,昭示了片刻前的狼狽。
疾步而來的折顏扶住東華寬慰:“東華,你別多想,白淺那丫頭就是心里有怨,盡挑難聽的話講……”
“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東華喘勻了一口氣,終于開口問道。
他布滿血絲的眼定定望過來,倒叫折顏無從躲避,動了動嘴唇還是答道:“……是。當日九丫頭傷心欲絕,以淚洗面,終日懨懨,我替她診脈才發現是有了孕。我問她什么想法,她輾轉反側了三日才來討藥,后來就……”
見東華攥在胸口的手又緊了兩分,折顏試圖亡羊補牢:“其實,以九丫頭當時的情形,即便想保恐也不大容易……”他似忘了自己一向是以醫術自夸、從未如此自拆墻角的。
“她說得沒錯,是我對不起小白,也對不起未出世的孩子!”東華的嗓音失去了清朗的本色,嘶啞中帶著隱忍的停頓,“但我十分確定,收集到的精魂碎片并非錯覺。”
“東華……”折顏平日里雖常跟東華斗嘴,卻是個嘴硬心軟的,此時皺眉望著他,神色中全是憂心,想他今日怕已受夠了刺激,終是未再戳破最后一層倔強,“不管怎樣,你可不能再拿我的藥澆花,不然真是想等都等不到了!”
說罷,也不管東華如何抗拒,還是將這面白唇紺卻仍強自支撐之人拖了去。
接下來的幾日,鳳九并未見到東華,想來以他傷勢需要調養實屬正常。
不過,有了這么個緩沖,倒讓鳳九漸漸回過味來。此前她一直糾結于眼前東華的身份:他是不是她的東華,若不是,他對于此番際遇又有何意義?可經過了幾日她才發現,其實無論他是誰,她都無法放下。
他們口中那些如此相似又如此迥異的過去,仿佛勾勒出了她未曾親歷的人生,那是在無數個分岔口她曾忽略或放棄的可能,如今再回望,即便眼前這人不是她的東華,亦已叫她看清過去的每一步走得何等如履薄冰,更使她慶幸正因有了過去的堅持才有了后來的柳暗花明。
也因此,鳳九愈加痛惜眼前的東華。
痛失愛侶的錐心刺骨她已嘗夠,彼時她有滾滾,還有整個青丘做憑依,便是九重天上,沖著姑姑白淺的名號也無人敢輕慢于她。即便如此,五百年她已覺寂寞如斯,好似耗去了半身精力。
可眼前的東華卻是孤單過了四萬余年。他一向淡泊,往來不過幾位老友,如今與白止斷了交情,青丘老死不相往來,折顏也不好跑得太勤,滾滾又未能降世,數來數去連個排解之人都無。想及星光結界的慘烈,他失了半心、身心俱疲,卻還要勉力繼續,這比她年歲都長的日月不知他是如何熬過。
在過去的歲月里,鳳九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她與東華的未來,從年少時的憧憬,到萬難后的攜手,再到來此前的相伴。
開始時,像那些個話本子里寫的一樣,才子佳人終成眷屬已是目標;后來多了期許,想與東華走遍四海八荒,經歷別人未曾經歷的事,看盡別人未曾看過的景;再后來,經的事多了,她的欲望反倒簡單了,所求不過是身邊之人的伴依,不需要怎樣起伏跌宕,也不需要多少甜言蜜語,只是平淡雋永的偎依。
時光不負,它會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痕跡,不止容貌、年歲,還有心態和氣韻。
相伴的日子里,東華變得柔和了,像無形之水有了容納的器皿,絕世名劍有了適配的劍鞘。如果說洪荒時讓人見識的是力與刃,退避時著力展現的是隱與斂,那么如今使人感受的就是和與合,一收一放、一進一退間多了圓融轉圜,從心所欲、俯仰隨心,其實比之一味的孤冷避讓更不容易,這也是為何六界中始終對他高山仰止的原因吧。
鳳九不能保證這番感悟之中沒有看自家夫君哪哪都好的自夸,卻覺得如今她見識長進,也能看清其中的分別,不得不說這些都得益于他們的相守。
至于她自己的變化,拿成玉的話講,約莫就是膽子變得尤其肥壯。
有一年瑤池仙會,東華難得有興致,攜了鳳九前來。雖說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閑散場合,卻因著東華的氣場少有人接近。
可東華與鳳九的私語分毫不少。
其間不知說到什么,鳳九嬌嫩面龐上突地騰起兩朵紅云,連耳根脖頸都受了牽連,她秋水般的湛目中泛著羞惱,小手一抬毫不猶豫便往老神仙腰上狠狠擰了一把。
彼時太上老君正端了酒過來向東華致意,二人微一頷首便要舉杯,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擰,東華的酒杯晃出兩滴酒液,老君更是不幸地岔了氣。
一片暗暗抽氣聲中,唯有位置占盡天時地利、看得纖毫畢現的成玉,掩在扇子后頭沖鳳九直豎大拇指。
后來,那些興奮探究的目光都在東華漫不經心的掃視中訕訕地失了影蹤,倒是他不時投注的目光和唇邊若隱若現的笑意一直維持到了宴畢。
回去的路上,鳳九尚未忘記片刻前的撩撥挑逗,不服氣地瞥他:“心情很好嘛,看來掐得不夠重!”
東華未曾反擊,只是抓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親了親,用欣慰又纏綿的語調與她說:“小白,我很高興!”
鳳九狐疑地看他,高興什么?占她的便宜高興,還是被掐得高興?
直到有一日,成玉重提此事時說:“你與帝君相處的方式真是變了許多!”
她才醒覺,他們之間真的好似不知不覺跨過了幾道坎。起初的她哪敢如此,倒不是東華不讓,只是她心里將之奉在神壇上,愛固然是愛的,但敬的成分更多些,說來用的都是仰視。要到后來,一次次的艱難反側,一年年的光陰磋磨,他們將山盟海誓過成了云淡風輕,血肉交纏的親昵全在每一個默契的眼神與動作里,他可以跟她撒嬌討饒,她也可以跟他抱怨嫌棄,多了點柴米油鹽,少了點曲高和寡,但每一種都是彼此喜歡的樣子。
原來東華是為了這個高興!
鳳九想起他們成親后第一次同回青丘,熙熙攘攘的市集上,此起彼伏的叫賣,呼朋喚友的叫嚷,嘈雜的人聲亂作一團。做酥糖的貍貓公婆又到了每日一次的拌嘴時間;熊乙家的婆娘脾氣火爆,一言不合就把漢子耳朵擰住一頓臭罵,蒲扇樣的熊掌一個勁兒往腦袋上招呼,卻并不真正落下。逗貓惹狗的小崽子們竄來蹦去,閑庭信步的雞鴨被驚得嘰嘎亂叫,各家的后廚傳來煎炒烹炸的香味,濃濃的煙火氣讓這里分外像凡世。
東華看得津津有味,甚是愉悅地露出淺笑,他轉眼看她:“這里真是有趣!”
明明在九重天上,宴會席間仙音裊裊、曼舞夭夭,這人也是眉目不動的!
鳳九見他喜歡,心中自然歡喜。她抱著東華的手臂膩歪歪陪他看了半晌,忽而轉頭望望夫君白凈挺括的耳廓,手癢得想要摸一摸。不想立時被他發現了意圖,側臉躲過還低頭威脅地瞪她。她又狡黠地將手繞到他身后預備曲線救國,終因臂短力弱次次被壓制,不過他耳邊爬上的紅云實實泄露了心思。
被東華一把擒住要害拎回去的鳳九,盡管已笑得渾身酥軟沒了力氣,心中卻還要給自己鼓掌:好樣的鳳九!果然是膽子肥長進了,居然想要擰東華的耳朵了!可他難得面紅耳赤的樣子,真真是讓人愛極!
九重宮闕未必高妙,紅塵俗世未必淺薄。東華將她圈在懷里,十指交握,神情安然地說。
彼時,他們擠在竹樓的榻上,靜聽細雨打在竹葉上,啪嚓啪嚓,不緊不慢,帶著愜意的悠然,不知不覺便將人送到夢鄉去。
安然,是這些年來他們所向往并漸漸體嘗的東西,可惜獨獨不能為眼前的東華所擁有。死生契闊,像一道天塹阻隔了溫情與希望。
鳳九想起那道踽踽獨行的背影,對比記憶中曾經的笑臉,總覺心如刀割。她忍不住想抱抱他,讓他不要傷心,總會找到的,或者,不找也罷,忘了她罷。
近來,碧海蒼靈的天氣不甚明朗,連著花花草草也不大精神,姹紫嫣紅失了明麗,懨懨地皺縮在陰霾里。
東華似又瘦了些,他拄著蒼何坐到鳳羽花前,直等到日暮。
鳳九剛從一段迷夢中醒來,一時還有些分不清虛實,便聽東華說:“小白,你又失約了。不是說相隔千年?這次我已等了五個千年……”
他又說:“你別怕,濁息我已找到了控制之法,四海八荒里也無戰事,那些不識時務的被我彈壓,輕易成不了氣候,都不能傷你。你來找我可好?不,還是我來找你,你等我來找你!”
隨著語聲略微上揚,他眸中亮起期待的光,只是暮色深沉,那點光很快就隱在黑暗里。
如是幾日,東華變得愈加沉默。他常常一眨不眨地盯著鳳羽花,希望從中見到變化。然而花蔟好似缺了水分一般,蔫蔫地歪向一旁,顏色也越發黯淡,即便有手從旁小心扶持,仍舊掩蓋不了它的衰頹。
這日,碧海蒼靈落起了雨,豆大的雨點沉悶地揮灑在天地間,樹影搖曳,花枝凌亂,無端地倉皇。
鳳羽花的上方張起了結界,細密的銀針間出現了一方暖色的空洞,顫悠悠的花簇被籠在結界中,隔絕于天地外。嘩啦啦的雨聲到了這里驟然壓抑,唯恐驚擾了脆弱的存在,但幼細的花莖仍似抽去了精力,再難支撐重負般低下了頭。
一朵殘花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東華伸手去接,干澀的花瓣擦過掌心,不復嬌嫩的觸感,更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次別離,失色的臉龐說著幾不成句的話語:“東華……抱,抱抱我……別傷心,鳳羽花,你在那里等我……”
破碎的辭章和她滑落的淚珠,一日日在他腦中重演。她用盡最后的力氣說:“……愛你!”原應甜蜜的私語縈繞在耳邊,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
又一朵花落了,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殘軀穿過結界落在潮濕的泥土上,因著水分煥發了最后的潤澤,此后便一點點碾作了花泥。
花開花落終有時,生機昂揚時它們來,生機釋盡便到了該走的時候。
但東華不許,此生有一次親見她逝于面前已是極限,第二次當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幾乎不用思考地,他提劍劃破腕間,將唯一還能倚賴的鮮血灑到鳳羽花下。
沾著點點赤金的花蔟緩緩舒展了身軀,微微抬起嬌顏輕輕蹭上東華的掌間,像極了舊日的愛戀。
這混雜了血色的一幕酸澀了鳳九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