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說不清這里的時間,只能看著日升月落來判斷。她有多久沒見過碧海蒼靈這樣的日夜了,荒涼的、沉郁的、寂寥的……她與東華那些相伴的記憶仿若幻夢,被推擠到了蒙塵的角落。
她亦不知自己是什么狀態,還好沒有饑飽需要解決,只是無聊得很。
有幾次,東華遠遠出現在視野的邊緣??蔁o論鳳九怎樣跳躍、呼喚,總不能將他吸引來,她只得帶著焦灼的淚放下了漸失的信念,轉而靜靜地注視,看著他佇立在凄清的冷風里,連背影都透著孤寂。
再見到東華又隔了一段時日。
他是日暮時分來的,步履略顯沉重,兩肩沾了風霜,不知去了哪里殺伐,連手中的蒼何都未收起,一襲紫衣被暮色染得深沉。
他仍舊坐到觀景臺邊,盯著一簇鳳羽花出神,冷風簌簌,他面色卻是戚戚。
遠處有兩人一前一后匆匆而來,見東華在此,足下愈加迅捷,人還未到,兩聲“帝君”倒是搶在了前頭。
重霖幾步上前跪伏在地道:“帝君,您怎么不等醫官前來診看傷處,折顏上神留下的藥也未飲……帝君?”他見東華閉著眼不說話,恐他有失,正欲上前查探,不想東華倒幽幽開口:“不必了,沒什么妨礙,你讓他們都走吧!”
“帝君!”
重霖一片為主之心顯然未被接收到,東華不欲多言,揮揮手將他打發走,目光卻落到了他身后:“你來湊什么熱鬧,可是找著了?”
連宋目送重霖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一貫帶著三分淡笑的俊臉上嘴角微抬:“你要的東西,我自然要利落些?!彼f上一個匣子,面色稍凝道,“南荒這趟倒也沒什么,只是這東西向來是凡世信的多,其他各族不見多用,況且你若要尋又何須此法?”
東華接過匣子不置可否。
連宋見此,到底忍不住多言幾句:“鳳九去了這些年,你我都知道,當日她說的話寬慰之意居多,難為你這么多年都沒放棄。實則,我們也未曾想到,你還真能找到她的精魂碎片。”他覷覷東華的臉色猶豫著說,“東華,你我也算忘年之交,有些話就算你不愛聽我總要說一說……為仙者無來世,精魂碎片不全并不算是奇事,很難說一定能有圓滿的結局,雖說你倆伉儷情深,但你也別太執著……”
話到此處,被東華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連宋終歸有些不忍,順勢話鋒一轉:“……至少先顧念著點自己的身子,便是濁息也不急在一時,四海八荒的清平何須你親自動手,不是還有我們?你好好休息調養才是……”
“咳咳,這是我愿意的,并不需要別人來插手!那些濁物會影響這些鳳羽花,我等不得!”胸臆中的不適尚未平息,東華頰上浮起一片紅潮,卻并不能掩蓋語氣中的堅決,“我一定會讓小白回來!”
他眸中的光攝魂奪魄,叫人幾乎要忽略面上隱隱的病色,只是連宋看著卻暗暗嘆了口氣,離去前道:“東華,你這個樣子,若鳳九見了必是要難過的!”如今除了她,怕是也無人能勸得了他。
東華撫著匣子的手一頓,長睫微顫,良久才喃喃道:“我倒希望她來罵我……”喑啞低語被冷風一卷,很快便消散無蹤。
旁觀的鳳九并未如何聽懂,她只知道東華在搜集自己的精魂。原來,她竟連完整的魂魄都算不上么?還不得不依附于精魂碎片之上。
她不知是不是該慶幸自己尚余了一息,不致就此消失于天地,說不定何時便能有個契機??陕犝垲伵c連宋所言,這個契機怕是要付出別樣的代價,東華現下應是遇了什么阻障,所以不大順遂。
上一個千年里,她不過是神魂有損便惹出一串事端,如今見東華又如此不管不顧,一顆心早已隨之忐忑,哪里還顧得上其他。
只是天不遂人愿,包覆著她的四壁始終未有松動,似乎鐵了心要她做一個旁觀者。
星子升起來了,遙遠的星光伴著并未停歇的風,將暮色雕琢得分外清冷。
東華無言地坐到午夜時分,方才打開了手中的匣子,從中取出一件不大的物事。
天光黯淡,從鳳九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全貌,她瞪大了眼望去也沒理出頭緒。
好在下一刻,一團火光自東華掌間升起,他竟將先前拿的物事點著了,幽幽跳動的一點光算是夜幕里唯一的暖色。
一陣異香傳來,鳳九借著那點光隱約看清了東華手中之物,一頭尖尖,一頭粗鈍,略有弧度,似乎是一截什么動物的角。起先她還不知東華在做什么,可說到點燃動物之角,她心念一動便想到了“犀照牛渚”的典故。
在凡世輾轉多年,她豈能不知凡世有燃燒靈犀能照見魑魅魍魎的說法。只不過凡人所謂的鬼乃人死之后所化,東華又哪里是要找鬼,多半是找她罷。
想及連宋的話,更是印證了她的猜想。堂堂六界尊神,真要找尋鬼族或冥司,又何須這招?無非是病急亂投醫,便連一線希望都不放過!
四萬年里,不知他是如何的糾結苦痛,才要連這虛無縹緲的法子都用上。這個傻子,總是做些讓她揪心的事!
火光明滅中,東華的面色不甚明晰,倒有兩朵小小的火花投映在眼眸里。
他時時捂嘴輕咳兩聲,壓抑的氣息在寂靜的夜色里尤為清晰。每咳一次,鳳九便覺心也隨之一抽一抽地疼。
她驀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在耳邊說“忘了我吧”,彼時她是如何的絕望無助與不可置信,既為夫妻,白首不離,他怎能讓她遺忘!可如今,她又似乎懂了。不知東華能否找到自己這一縷孤魂,如若不能,與其看著他痛不欲生,真不如讓他遺忘。
天色將明時,東華掐滅了火光。
不知連宋是從何處尋得,這靈犀倒比一般的經燃些,可便是如此,也已去了十之二三。
東華扶了扶身旁顫悠悠的鳳羽花,白著臉輕笑:“小白,怎么這樣頑皮,還要與我捉迷藏?天明了,夫君晚些時候再來尋你可好?”他緩緩站起身來向石宮走去。
鳳九紅著眼眶目送他的背影走遠,借著天光方才看清,紫衣上的斑駁倒有些像血跡。
東華再出現仍是日暮,他換了件月白的衫子。
雖說向來以紫衣銀發示人,其實除了紫色他亦有其他各色的衣衫,從牙白到雪青,她就為他做過不少。但看來看去,她還是最愛那些清冷明凈的顏色,不用太多點綴,與他一般帶著霜雪的氣息,明明很冷,卻又純粹得濃烈。
只要她說好看,他便一直穿著。
這次依舊有人循著他的腳步。
第一個是司命。
“帝君,您交代的事我已帶人細細篩過,凡世的命簿里頭并未找到與鳳九殿下相關的人士?!彼久苁枪Ь吹胤A告,神色中也有疲憊,想是這翻遍凡世命簿并不是好當的差事,即便手下能吏不少,也很是忙碌了一陣。
東華突然問他:“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癡人說夢、多此一舉?”語聲平緩,無波無瀾,可其中的沉重墜得讓人生疼。
司命思慮再三方才答道:“微臣與鳳九殿下相識多年,并知當年殿下是如何追隨帝君。如若可能,臣亦希望殿下平安歸來,可……帝君,天命既說無緣,許這緣分便是如此,鳳九殿下當日既能回來找您,便已是成全了這段緣分,她走了,緣分也散了,從此凡世中不會有,六界中亦不會有。”
“可我找到了她的精魂碎片,再多些時日,就能……”
“是真的找到,還是您的妄念?”司命心一橫打斷了他的話,復跪下鄭重道,“恕臣僭越,帝君既授臣司掌命運,在命理上頭總還有些所得。鳳九殿下連仙身都未留下,如何為之聚魂?即便殿下當日說的是真,為何其他人從未見過那些碎片?帝君,帝君道法卓然必能徹悟,也該,也該放下了……”
東華神色未動,沉聲道:“沒見過只能說明你們修為不夠、機緣太淺。本也無需你們見,小白的事自然要由我親自辦!一時無當真時時無么?我看你這理命簿的本事也淺薄得很,還是回去多花些心思專注修為!”
“帝君!”
“無需多言,退下吧。”
第二個來的卻是白淺。
連東華都未想到訪客會是她,頗為難得地分了兩眼過去。
號稱四海八荒第一美人的白淺上神并無平常寒暄時的和顏悅色,連半分虛與委蛇都欠奉。
她虎著一張明麗的臉,很是開門見山:“我今日來并不代表青丘,自四萬年前起青丘便再不想與帝君扯上關系,不過是墨淵上神求到了夜華那里,我不想夫君難做,糯米團子又一向與他鳳九姐姐親厚,便來走一趟罷了。”
白淺的聲音悅耳動聽,說的話卻如利箭句句戳心:“帝君自己要瘋,何苦扯著四海八荒一起?做出這般情深的模樣,倒顯得是青丘薄情。當日在星光結界,若不是為了帝君,鳳九這丫頭小小年紀何至于就魂飛魄散、尸骨無存?二哥失了愛女,青丘少了女君,哪一件不是托了帝君您的福?四萬年了,青丘未曾打上門去已是大度,如今帝君又說什么要為鳳九搜魂凝魄,是打量青丘好欺負么!”
東華的面色隨著她的話一點點發白,但仍舊平心靜氣解釋:“當日的確是我沒有護好她。我與小白有些誤會,當時情況危急,原想著只要她過得好便不必一一解釋惹她難受,誰知她竟偷偷進了星光結界……是我害了她!她傷得重,臨去前與我說,會在碧海蒼靈的鳳羽花海里等我,每千年便會于其中蘊出一片精魂……”
白淺激動地打斷他:“那不過是她的托詞!帝君聰明絕倫,又怎會不知,那只是鳳九的托詞。她不過是因為太在乎你,不想你陪她赴死!再者說,結魄這等事我也為師尊做過,哪里是帝君這般動靜?”她想到什么,搖搖頭,“這傻丫頭,明明說要放下,自苦了兩百年,倒把我們都騙了,誰知臨了還要撞進來,白白送了性命!”
“鳳九不過青丘的一介幼狐,哪比得上帝君尊貴!她不懂事來招惹你,帝君身為上古尊神,又何苦戲弄于她?”
“我不是戲弄……”
“既招惹了她,卻又護不住她,不是惹她傷心,便是讓她傷神,還要為你搭上一條命!白發人送黑發人,你讓青丘如何寬宥于你!”
“我……的確是我不對……”
白淺罵得淋漓,卻還嫌不夠,嘴角微勾挑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哼,如今知錯又有何用!帝君可知,你和鳳九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什,什么?”
“我說,鳳九曾經有過你的孩子,只因你大婚未到,又遍尋不見,她傷了心,輾轉多日,終歸不愿以此來做拿捏你的把柄,又恐孩兒失了父親從小孤苦,便未留下??蓱z那個未見過爹娘便沒了的孩子!你說,你對得起誰?”
白淺看著東華驟然黯淡的眼眸與白至沒有一點血色的臉,終于出了胸中一口惡氣,快意又悵然地說:“我只是后悔,當日自己為何要多那一絲心軟,向鳳九透了些消息,若非如此她又怎會回到九重天,與你有了一次相會?若非如此她又怎會放下了再拿起,為了你義無反顧地要去闖星光結界,到頭來把自己都搭了進去!”她清亮的嗓音中多了哽咽,“若我不做那些無用的事,鳳九也許還好好地活著!至于情傷,一千年兩千年,哪怕一萬年兩萬年,總有好的一天,哪似如今……她才只有三萬歲!”
說至傷心處,白淺抽噎了兩聲,并不欲在東華面前再作停留:“說什么勸解,我白淺才不會來勸你這青丘的罪人!我就是看不過,你如今這副樣子,哪里當得起鳳九的喜歡!”說罷,她一甩袖便徑自走了。
惟余東華呆坐風中,那是鳳九第一次清醒著看到東華落淚,他挺拔的脊背止不住地顫抖,手中攥拳,牙關緊咬,晶瑩的淚凝聚在閉合的眼睫,繼而緩緩滑落,可即便到了此刻仍不肯吐露一絲嗚咽。
“小白,小白……”幾聲破碎的低語之后,他忽爾氣息一亂,手掌捂在胸前急喘了幾下,唇齒一松,一朵赤金色的花便開在了月白色的衣衫上。
遠處傳來折顏氣急敗壞的叫嚷:“小丫頭,讓你來勸解東華,不是要你送了他半條命!”
白淺仍自不服氣:“讓我來當他的說客,師父也是豬油蒙了心,我白淺首先是青丘的白淺,然后才是天族的太子妃,沒有和阿爹打上門去他已該慶幸,還要勸解,死了這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