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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夢扶桑番外-永遠到底有多遠

    作者有話要說:</br>本文是關于《夢扶桑》第一個世界里60w+東華與鳳九的另一個結局,也算是交代了那個世界里東華的所歷所想。準確來說,這是原本大綱設定的結局,但是作為一向高舉he大旗的挖坑人,臨下筆還是覺得不忍,于是一路硬拗,才有了正文如今的模樣,也才有了《開到荼蘼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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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但是,還是要祝大家元旦快樂丫~!(有對比才有幸福感。。。)
    東華永遠不會忘記那場奇異的會面。
    之所以說奇異,不僅是因為所處的境地,在混沌的領域,無時無空,非生非死,他可以是虛無,也可以是萬物;也不僅是因為遇見的人,這方領域的主宰,他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一個人,或是四海八荒里的任何生靈,他說他叫混沌;更不僅是因為混沌安排了一場他與自己的會面,那個號稱來自三十萬年前另一方天地里的東華,不經意間掉落在了他的世界,見到了他的小白與孩子們;而是因為那個東華說,你該回去了,小白她時日無多。
    彼時,東華拖著久而未愈的殘軀,早已麻木的一顆心陡然揪成一團,很久之前便已暗沉的視野滾出一片血色。
    ——永遠到底有多遠?也許是眉眼間不變的繾綣。
    似乎已是很久之前,太晨宮里多了一只靈動的小狐貍。他把它從十惡蓮花境帶回來本是一時興起,卻沒想到發現越來越多的趣致。
    小狐貍總自以為很威猛,說起在十惡蓮花境的從天而降就得意得挺胸疊肚。東華卻覺得它十分蠢萌,施個法都能把自己的爪子燙到,誆它把肚脹說成喜脈竟也信了,東華一本正經面孔后的笑意都要藏不住,沒見過這么好騙的小狐貍。
    小狐貍油光水滑的尾巴總是在他面前晃悠,肥嘟嘟的肉爪像多汁的山竹,有時笨拙得握不了一支筆,有時卻又調皮地在他的畫紙上落下墨梅。他們在同一個池塘邊休憩,東華看著它愜意地打開四肢伸懶腰,閑不住的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毫無防備地團身睡在和煦的暖陽里,真是把太晨宮當成了自己家!
    小狐貍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知道它會趁著休憩時偷偷將爪子放到他臉上,收了鋒利的爪尖,只用軟軟的肉墊擦過臉頰。他閉眼假寐,那肉墊便小心地從臉頰爬上額頭,又從額頭落到下巴。有時還會遲疑地碰到他的唇,許是在十惡蓮花境的唐突被發現讓它有了顧忌,再不敢造次,倒讓他生了一絲遺憾。
    陽光正好時,他倚在榻上替它梳理毛發,蓬松的一團偎在他胸口,小狐貍大而水潤的狐貍眼灼灼望著他,好像在說不錯、繼續、真舒服,腦袋向他懷里拱了拱。他覺得心間也似被狐貍尾巴柔柔地掃了下,有些癢,要多揉兩把圓毛才能解。
    別人一向知道他喜好圓毛,此前他愛好的一直是威猛的圓毛,如此蠢萌可愛的倒還是頭一回。那是何曾想到,會有一日丟失了小狐貍,更何曾想到,小狐貍后來成了他最親密的人!
    小狐貍毛茸茸的爪子漸漸成了一雙細白柔嫩的小手。
    這雙手端莊地挽著鬢邊猶帶濕氣的長發,細小的發絲飄舞在晨風里。往生海畔浮浪而來的少女,做出陌路的模樣,吝于分他一縷目光。彼時他全無察覺地淡然飲茶,卻不知為何,每每回想總能憶起,明滅的雨時花也掩不住她眸中盈盈的光芒。
    小手靈巧地擺弄桌上的食材,各式調味料一字排開,排場倒是很大。那是在梵音谷比翼鳥族的疾風院,他說“去做飯吧”,她一邊說著“你臉皮著實有點厚”,一邊卻又如數家珍地問他“帝君要怎樣蒸魚?”他記得自己講“今日做一樣,明日做一樣,后天再換。”其實不拘什么,他只是想看她為自己忙碌。
    擺弄著擺弄著,這雙小手便擺弄到了太晨宮,冷清許久的太晨宮后廚因為她添了不少煙火氣。他最愛聽她拉著自己的手問:“想吃什么?我給你做!”軟糯的聲音似在蜜糖里滾過,所有情緒都被慢慢包裹,連他也忍不住要在這團松軟的甜香里沉醉。親親這雙小手,他柔聲道:“都可以,我不挑。”
    小白雖是羞紅了臉,卻也格外喜歡玩手的游戲。冬日去外間玩耍,她偷偷搓了雪團子來塞到他脖子里。他假作不知地讓她得逞,又故作不滿地施行懲罰,格外怕癢的小狐貍不等他大手揉兩下便笑地喘不過氣來,閃著淚花的狐貍眼亮晶晶、瑩潤潤。她可憐兮兮把小手塞到他的手掌里說:“手好冷呀,替我暖暖。”柔弱無骨的小手像是覆在他心上,緊得發疼,熱得發燙。
    小白慣愛讓他握她的手,連在星光結界里也是如此。她說,握著我的手,要一直握著!他便一直握著,再不愿松開。
    小白的眼睛最是好看。大而圓潤的瞳仁,時而欽慕,時而羞惱,時而哀慟,時而勇毅,哪種都天真純澈、明凈通透。
    他們終于來到青丘往生海畔看星星,漫天星子閃耀在醇和寧謐的夜空。她抱著他的手臂笑得像剛偷了腥的小狐貍,炫目的光在她眸中蕩漾,她說:“我終于帶你看到青丘的星星了!是不是很美?只要你想,我一直帶你來啊!”他卻深陷在倒映著星光的眸子里,星垂平野闊,他已將青丘的星河一攬入懷。
    “為什么一定要你帶?”他挑眉問她。
    明眸善睞的少女將狐貍眼笑成兩彎月牙:“因為你是我青丘女君的王夫呀!”
    “那,叫聲夫君來聽聽。”
    “夫,夫君……叫著真奇怪!”紅暈鋪上了臉,她不好意思地轉頭去數星星,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撥正了過來。
    “多叫幾聲就習慣了,夫人。”
    紅紅的狐貍臉越埋越低,寧愿趴在他胸口也不再看他。
    碧海蒼靈一望無際的佛鈴花海像亙古不變的標志,鐫刻著他們的過往、他們的記憶,也是他們的家。
    是家呢。家里除了巍峨的石宮,還有不斷翻新的菜園、果園,清澈的泉水中多了不少魚蝦,廣袤的原野上開滿各式鮮花。只要是小白喜歡的,他都會給她弄來。
    家里還多了兩只小狐貍崽,活潑好動的模樣讓一貫安逸的碧海蒼靈也沾染了喧囂。
    不過,熱鬧是熱鬧了,他與小白的二人世界卻是實實的受了攪擾,小白的目光再不是專注地投在他一人身上,而是時常追隨著兩個小小的身影,叫他有些后悔。
    滾滾很是知禮懂事,攸攸最是調皮,不是踩壞了菜園里的麒麟株,就是糟蹋了枝頭上的葡萄串,連準備下鍋的魚都能玩得翻了肚,讓她娘親大展廚藝的想法不時遭遇阻障,氣得小白叉著腰拎起小狐貍崽就是一通怒火。
    東華看著眼前的嬌艷女子,總覺得她與記憶里的明麗少女有了變化。
    她因為生氣而微微發紅的臉一轉,正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眼神,不由面色一頓,露出些羞惱與委屈來。
    讓小狐貍崽去角落反省后,她氣哼哼地扭進他懷里,揪著他的袖口不滿道:“我發了那么大的火,夫君卻在一邊看熱鬧,也不知道來幫忙,怎么當爹的!”
    東華被她的“夫君”叫得心中柔軟,望著她開開合合的小嘴,終于知道是什么不一樣,他的小白叫他“夫君”呢!是什么開始的?從帝君到東華,再到夫君,害羞的小娘子越來越習以為常了,他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喋喋的抱怨成了纏縛的情網,他心猿意馬地雕琢著唇瓣的曲線。
    偷看的小狐貍崽被捂住了雙眼。
    ——永遠到底有多遠?也許是心底里難舍的執念。
    作為尊神,東華自然知曉羽化應劫的使命,他只希望在那個點來臨之前,好好陪伴妻兒。
    但欲望總是水漲船高,正如多年之前,被告知天命無緣的東華并未想過能與小白持續多久一般,在他們真正開始之后他也未想過好日子會有終結的一天。
    他與小白既已經歷過許多波折,而今兒女雙全、終得圓滿,應到了他們歲月靜好的時候。他們既已有了一千年、兩千年,那么一萬年、兩萬年,十萬年、二十萬年也并非不可能。
    他曾經有多么孤單,如今就有多么欣喜,對將來就有多么渴望。
    然而他更沒有想到的事,除了應劫羽化,竟然還有別的什么能使他與家人分離,那便是生于六界長于六界的生靈所擁有的命運壽數。
    第一個打破平靜的事件是攸攸生了一場幾乎不能痊愈的大病。
    小狐貍崽攸攸出生時的兇險自不必提,降生后一段時間身子虛弱,調養了好久才慢慢養了回來,后來見她性子跳脫、活潑好動,并未見什么異常,這才放下心來。
    誰知在攸攸十萬歲時還是出了事。承繼青丘女君不久的攸攸在一次意外的受傷后久治不愈,日漸衰弱,連仙元也隱有不穩,請了折顏和藥王來看都皺眉沉思了許久。
    后來折顏提出個思路,可能攸攸出生前受了邪祟侵擾,出生后先天不足,就格外易被四海八荒的濁氣污物所滋擾,經年累月經脈中摻了不少雜質,若非攸攸本身有著尊神血脈、根基深厚,恐怕連這年紀都支撐不到。
    別無選擇之下,東華以自身赤金血為引,替攸攸凈化了經脈,補充了元氣。但折顏私下也與東華講,這只是權益之計,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只要活在六界中,便無法幸免。
    那是東華第一次直面家人的生死攸關時刻,這令他在安享天倫的融融中覺察到了無形的危機,他竟未曾想過還有另一種可能,另一種親人離去先于應劫降臨的可能。
    攸攸虛弱無力地喚他“父君”,小白滿面愁容地垂淚。他們的面龐交替出現在東華的腦海里,成了難去的心障。
    化生以降,東華自問從不懼怕加諸己身的傷害,無論是小時的欺凌、他人的漠視、戰場的廝殺、甚或危及生死,別人無情,他能比別人更無情,無所畏懼只因無所牽掛。
    但后來他有了自己的牽掛,有人教他知道了情的苦與甜,知道了求而不得的痛和得償所望的喜。他在百感交集中發現,心變得更厚重也更柔軟,正因為得到過才能更深地知道失去的痛楚,體嘗到了家的溫暖,才知道無數個漫漫長夜是何等寂寥無味。
    壽數于他,原本只是數字,哪日離去但看時機。而今,他卻格外吝嗇倏忽而過的月月年年。東升的朝日,西沉的金烏,高懸的皎月,閃爍的繁星,歲月的每一分流動都在他心上劃下印痕。
    還能陪著小白走多久?還能護著她和孩子們多久?他一邊沉湎于家人給予的溫暖,一邊時時在自問。
    然而,思想得越多、探查得越多,卻越是發現答案與他的預想背道而馳。尊神的壽數與尋常仙者并不相同,也許最先離去的并不是他,也許他在意的人都會逐漸遠去,這個答案使他埋于心底的不舍迅速蛻變成了不甘——為什么得來不易的幸福無法長久?為什么凡人能夠擁有的白頭偕老卻成了他的奢望?
    執念便在那時露了行藏。
    他恨總是讓他們備受磋磨的無常,也恨冥冥中謀劃了天地萬物的主宰,更恨自己過于強韌的生命,他所求不過是一個完整的家,想讓小白和孩子們陪他走下去,不想其中任何一人離開。
    起初,執念只是一顆芽,顫顫巍巍地從冰封的土地里冒出來,在他的矛盾與糾結中風雨飄搖;后來,執念變成一棵樹,瘦瘦弱弱地抵擋著不可知的摧折,在他的輾轉與不安中拉長了身軀;最后,執念終化一片林,貌似不堪一擊的植株相互扶持,抓住任何可能的缺口吸收養分,他再也壓不住他們的成長。
    他知此非良兆,但心若失了方寸,如何得解?
    從十萬年前混沌之息出現的那刻起,他便隱隱有預感,這由他的執念引致的滋擾會成為一個大麻煩,果然讓他一語成讖。
    那之后,他又為攸攸凈化過經脈。折顏說得沒錯,她只要活在六界便無法幸免,而六界中如今又多了混沌之息。
    為免小白擔心,他總是獨自施為。但使他備受煎熬的不是身體與精神的付出,而是對未來的惶恐。
    許是那段時日他的焦慮太過明顯,小白常常撫著他的眉宇問:“東華,你在擔心什么?”她依舊溫軟的小手覆在他的手掌上,“別總是板著臉,你看你把幾個孩子都嚇到了。”
    彼時,已做了天族太子的阿離、身為太晨宮少君的滾滾還有承襲了東荒女君的攸攸,都很是緊張地看著他,不知是天地間的異變驚動了他,還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惹惱了他。
    他只能無言地咽下心中苦澀,佯裝無事地擁住她,在熟悉的暖香里暫時忘卻煩憂。
    他又怎能告訴她,自己正在踏上一條不歸路,還是一條可能連六界都要淪陷的不歸路。
    執念愈深,出現在這方世界的混沌之息便愈加繁密。別人只道帝君道法高妙,能抵擋這四海八荒無人能擋的劫難,又哪知他們眼中的洪水猛獸,正是他心底無法填滿的溝壑,每次飲鴆止渴般的阻擋不過是下一次沉淪前的寧寂。
    他將越來越多的混沌之息引入碧海蒼靈,直至不得不封閉這方養育了自己的靈地。最后一次從碧海蒼靈離開,它早已失了原本的模樣,已如實質的混沌之息在碧海蒼靈的四野翻涌,干涸的靈泉仿佛是來自深淵的眼,無聲地凝視著他千瘡百孔的心。
    已經來不及了。他在歡呼的六界里尤覺悲涼,他們不知,他已然無法消除那么多的混沌之息,當它們再次降臨,就會有個了局。
    過去的十萬年好似鏡花水月,他所做的一切不僅不能挽回頹勢,反倒像是面對命運的詛咒,越想抽身陷得越深,他不僅救不了小白和孩子們,便連自己也救不了。
    ——永遠到底有多遠?也許是隔不斷山海的蹁躚。
    在混沌之劫來臨前的千年里,東華是有預感的,且不說其他,碧海蒼靈中日益密集的混沌之息便是明證。
    他從最初的低落無措中漸漸沉靜,認清了終有一日會要面對的境地。放下六界,不是他會做出的選擇;放下小白他們,六界不一定能存續,但他一定不能獨活;唯有放下自己,切斷混沌之息的孳生源頭,再封印已有而無法消除的混沌之息,才能博得一線生機。
    事情兜兜轉轉,仿佛仍舊回到起點。
    他想起數萬年以前無數次面對的生死,不舍的始終是她。
    離別前的每一天都如珍如寶,東華不愿把時間花在無謂的糾纏上。
    在一次次抽取混沌之息封入碧海蒼靈之后,他帶著小白遍歷六界,重游故地。以前的、眼前的記憶重疊在一起,隔了歲月悠長,他的小白仍有燦爛眉眼、明艷笑容。他想將這一切銘記,無論到時自己會在哪里。
    小白歡愉的腳步自遠處而來,她的烏發上綴著頂繽紛的花冠,面如春曉,眸若晨星。她手中還攥著一個大一些的花冠,看樣子是想趁不注意給他戴上。狐貍崽不在跟前,她便多了些少女情懷,像多年前一樣。
    “這是什么?”他裝作訝異地摸摸發上尚含著露珠的花朵,想起在梵音谷帶小白過女兒節時送的花環,笑道,“我又不是女仙,這該夫君送給夫人才是!”
    “別動!誰說只能送給女仙?”她輕輕拍打他亂摸的手,退后半步欣賞自己的杰作,“這是我特地做給夫君的花冠,可好看了!”
    東華望著她頭頂枝葉纏繞的花冠,或嫣紅或姹紫的花顫悠悠舒展身姿吐露芬芳,卻仍掩不住她顧盼搖曳的明媚,不由柔和了聲線,撫著她的臉頰附和:“是啊,可好看了!”
    這樣的發,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這樣的唇,這樣的氣息,這樣的溫暖……他在又一次集聚起悵然前及時掐斷了思緒。
    “然后呢?”
    “什么?”
    “給我戴上這個,然后呢?”
    “然后……拖回狐貍洞去?”
    “……夫人竟然,如此豪邁!”
    “那些話本子里不都是這么說的?被狐貍精看上都要拖回狐貍洞去!”
    “……這個主意不錯!那就,趕緊拖吧!”
    “哎,那你也不能都趴我身上,太沉了!”
    “不是你說要‘拖’的?行,那就,借夫人半邊力!”
    東華半倚在小白身上,任她拽著手臂往前走,鼻間盈滿她的香氣,心中卻泛起酸楚。他微閉了眼,將情緒遮掩,認真與夫人玩起了情趣。
    滾滾受傷卻是意料之外的事,特別是傷了眼睛這等重要的部位。折顏也說難辦,畢竟傷他的兇獸受了混沌之息侵蝕,傷口惡化之下,恐怕以后目視都有妨礙。
    東華在去救滾滾的時候便已知道了緣由,別人不知前因還罷了,他又如何能不自責?既然是他種的因,為何不是他來承擔果?如果是報應、是懲罰,為什么不朝他來?指甲深深地刺進掌心里,但微末疼痛無法掩蓋心底的沉重。
    他幾乎是在折顏說出結論的瞬間便已做了決定,把自己的眼睛給滾滾。既已知道將會迎來什么,他何不好好為妻兒籌謀?還有什么能用,他并不吝嗇。
    折顏在震驚之余差點破口大罵,最終卻不得不屈服于他作為父親的堅持。
    在這件事上他不想多說,只讓折顏別告訴小白和滾滾。
    及至后來,小白在闖入碧海蒼靈時為混沌之息所傷而生命垂危,東華的剖心相救便更為順理成章。
    感覺到小白的身軀毫無生氣地倒在層層包裹的混沌之息中時,東華的心也隨之跌落谷底。他一邊為著天道的冷酷無情哀慟不忿,一邊又為著自己任性引致的惡果悲涼不已,難道這就要奪走她的小白嗎?不行,他決不允許!哪怕萬中余一的可能,他都要讓小白活下去!
    彼時他與小白同樣困于碧海蒼靈的混沌之息中,除去自己別無他物,能拿什么去爭?數來數去,唯有一顆心而已。
    大劫將至,時日無多,他不想在這時功虧一簣。他能為小白剖一次心,第二次也沒什么要緊,想到半心從此能伴著她天長地久,他覺得這比自己幸運。
    也好,如此一來小白和一雙兒女身上都有了自己的印記,即便之后他不在,也能代替他略盡心意。他這一輩子,總歸不能做到為了妻兒拋卻所有,這是他永不能彌補的虧欠。
    尤記得混沌之劫來臨的前夜,他在彌散六界的愁云慘霧中看到了這方世界的終局,也看到了自己的終局。
    懷中的小白睡得很不安穩。
    從五百年前滾滾出了事她便一直睡得不大安穩,她自始至終不知滾滾的眼睛被混沌之息所傷,而他將自己的眼睛給了滾滾,但為人母為人妻的直覺使她敏銳地感知到了氣氛的不同,她一次次攥緊東華的衣袖,焦灼的溫度隔著衣衫讓他心傷。
    便連他剖心為之續命的事,潛意識里她亦有所感應。有時小白會捂著心口問:“為什么感覺有點怪?”他問她哪里怪,她搖著頭說:“不知道,就是堵得難受……”那不過是他糾結不去的不舍。
    東華覺得,是他的私心與執念使六界面臨危難,作為長久以來這方世界的守護者,他有些愧疚。然而更多的是不悔,也許從他們相遇的一刻起,心中的天平便有了偏移,她于他從來是不一樣的,他愿意為了她做許多從未做過的事,他在爭他們的緣分、他們的相守、他們的不離。
    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卻不得不迎來分離。他當然遺憾,遺憾的是再不能親眼看到所愛的妻。但他無法再任性下去,只因命運的漩渦已席卷所有,他的所念所想與六界的存亡交織在了一起。想要他們安然,便只有自己來做獻祭。
    小白似被夢魘所擾,她皺著眉哀哀地喚他:“東華……”他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余下的日子不能陪她,東華希望她至少過得舒心。他封印了鳳九的一段記憶,這段滿含著傷痛的過往,經不住反復推敲與琢磨,那便讓她忘了吧,從此不要再想起。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希望她記得明日將至的遠離。
    他伸手輕撫鳳九的臉頰,在她仍透著憔悴的面容上緩緩留下印記,從唇上到發頂,他用吻在描摹記憶:“……小白,保重!”
    ——永遠到底有多遠?也許是模糊了歲月的流連。
    東華穿過穹頂的大洞,預備同混沌之劫同歸于盡時,并未想到自己能有機會茍延殘喘。而洞外空間別有奧妙更是他未曾想象。
    混沌問他,欲歸去否?
    他在黑暗中沉默良久,心底一絲絲燃起飄搖的希望,又逐一被自己掐滅——他不能回去,只要他在,混沌之劫便不會終結,小白和孩子們的痛苦仍將繼續。
    懷著這樣的無望在莫名的領域里游蕩,直至被面前的這個“東華”喚醒。
    他說,小白時日無多。
    這是東華很久之前反復卜筮時便已得到的結果。此前他是不大給自己卜筮的,白白擾亂心神,但為了小白和狐貍崽們,他卻不知做了多少次。
    盡管如此,當一切確確實實呈于面前時,仍是他不能承受之痛。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這一天終歸到來。
    他不知怎么找到的回去的路,或許是有混沌和那個東華的幫助,但他已無心追尋,腦海里始終回蕩著小白帶他去青丘看星星時說的話:“東華,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吧?”
    從虛空踏入太晨宮似乎只要須臾,卻又如走了亙古。
    他恍惚記得,那個“東華”說,自己已經離開了十萬年。原來十萬年就是他的離開所留給她的極限,不過是區區十萬年,他便要留不住他的小白。
    胸口是壓抑不住的悸動,殘缺的心因感應到了親密的另一半,跳得格外激越,卻也使他愈加感受到了對方的境況,沉重的痛一波波地侵上來,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越過壓抑著悲聲的人群,身后起了一片驚訝的抽氣聲,幾聲猶疑的“帝君”響起,更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在耳邊嗡嗡作響。
    視野中是慣常的昏沉,但腳下的路卻已在夢中描摹了千萬遍,路的盡頭便是他魂牽夢縈之人。
    他一步步走近散發著熟悉幽香的所在,小白的氣息有些微弱,卻如黑夜中的明燈,照亮了他的路。
    他無比清晰地“看見”她嬌小的身子孱弱地臥在厚厚的云被里,輕薄得像一片羽毛,渾身沐浴著柔和的光華,這也許就是生命的最后輝光。
    滾滾和攸攸驚詫而哀慟的聲音傳來:“父君!您終于回來了!娘親她……”
    一條手臂從旁扶了他,折顏的嗓音里也含著痛惜:“東華,你這是從哪里回來?九丫頭她呀,等了你很久!”
    嘈雜的聲音又要漫過來將他吞沒,他皺眉低聲道:“讓我們單獨待一會!”
    等身邊終于安靜,東華坐到榻前,摸索著撫上那張久違的臉。她瘦了,原先飽滿的臉頰凹陷了下去,連棱角都分明不少;一頭烏黑亮澤的秀發雖說看不到,摸著卻有些澀滯,想是耗了不少心神,百般打理也無用。
    他握上放在榻邊的手,手有些涼。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溫度,那手動了動,稍后,一聲微弱的呼喚便傳了過來:“……東華,東華?是你嗎?”
    東華胸中一窒,聲音在喉間滾了幾滾方才溢出:“小白,是我……”他緊了緊攥著的手,身體卻略略側過一些,以防讓小白看出異樣。既已瞞了許久,此時更不必讓她知道。
    “你去了哪里?叫我好等……東華,你離我近一些,我看不見你……”她的聲音飄渺輕忽,仿佛隨時就會消散不見。
    東華從中聽出了異樣,他顫抖著拂過簌簌而動的長睫問:“小白,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卻還在安慰他:“最近約莫是時令不好,總是有些模糊,可惜沒法看清夫君了。”她頓了頓又說,“我真怕,真怕等不到你……東華,別再扔下我……你再陪陪我,也許,不用很久了……”
    “不許這么說!”東華再也忍不住,伏身將她攬在懷里,滾燙的淚無聲地落在她漫著幽香的衣衫上。
    她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別傷心……我真高興你回來了,孩子們都挺好,你不在他們都很懂事,就是想你,我也想你……你要抓著我的手,這樣我才不會害怕……”
    她像終于得償所望的孩子絮絮傾訴著支離的快樂,孰不知聽的人只有更心碎。
    “不會的,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他竭力克制著嗓音中的哽咽和心口難遏的疼痛,此時他倒慶幸小白看不見這些。
    “小白,你累了,睡吧,睡醒了我帶你回家。”
    “……去哪里?這里不是家嗎?”小白的聲音聽來有些含糊。
    “去我們的家。”
    “你和我一起嗎?一起就聽你的……”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卻仍不放心地強調,“……要一起哦,東華!”
    “好,我們一起。”
    東華感覺到懷中人的雙臂漸漸放松下來,頭靠在他肩上,身子縮在他胸口,她陷入到昏睡里。可即便如此,她的手仍攥著他的袖口不放,似在警惕又一次的遠離。
    他調整姿勢,讓懷中人睡得更舒服些。待到確認她已睡熟,這才單手結印,從身體中引出一團瑩瑩紫光,緩緩封入小白體內,又抓了她的手徐徐輸入些修為。一番操作之下,小白的氣色緩和了兩分,夢中略微踏實了些,反倒是他自己,原本就蒼白的臉更是不見一點血色。
    東華偎著她,蹭到額上親了親,喃喃道:“小白,你再等等我,我們要一起……”
    他們的溫度交融在一起,帶著久別重逢的欣喜,又有置之度外的繾綣,像絕地里開出的花,濃烈而絢爛。
    ——永遠到底有多遠?是心心念念擁你入懷的沉眠。
    滾滾和攸攸在第二日等來了父君。
    東華坐在書房的桌案前,手中摩挲著一件經年的木頭狐貍擺件。
    時光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一切都尚未開始,狐貍崽們陪著父君在書房消遣,下一刻娘親便會端著點心進來,一邊摸摸勤奮的滾滾讓他歇會,一邊又拽住頑皮的攸攸不讓她鬧騰,當然最重要的是挑一塊最好的點心送到父君嘴邊。
    “父君,您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娘親她……”滾滾和攸攸到底要沉不住氣些,知道娘親不大好,不知父君待要如何。
    東華并未回答他們,他轉頭望著門外,似有什么景色吸引了目光。
    “……混沌之息……近來可有出現?”
    語聲驟然響起,滾滾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躬身答道:“自前次父君清除六界混沌之息以來并無異動。天君與我已多加關注,四海八荒中也有巡守之人,父君放心。”
    “也好。”東華點點頭,想來是另一人的手筆,那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你們這些年過得可好?滾滾既已有了妻兒,要好好對他們!攸攸也不小了,該收一收玩鬧的心思。”
    滾滾和攸攸起先還當父君要與他們話家長,誰知越聽越是不祥,不由心驚。只聽他又話鋒一轉道:“我與你們娘親要走了,過兩日就離開。”
    東華用最平淡的語氣說著最駭人聽聞的話,對一雙兒女來說卻不啻晴天霹靂,無論滾滾還是攸攸都瞪大了雙眼:“父君,您在說什么!”
    “滾滾、攸攸,你們都已經長大了,必然也知道父君的意思。你們娘親這些年過得不易,父君虧欠她許多,這次我要陪著她。”
    盡管滾滾和攸攸早已不是稚子,一個是少帝,一個是女君,可聽聞此言仍舊紅了眼,他們雙雙跪倒在東華膝邊,攸攸甚至趴在父君腿上抽泣了起來。不過一日之間,從娘親垂危的憂傷,到父君歸來的驚喜,再到雙親即將離去的悲痛,幾番來去委實折磨人。
    東華摸摸二人的頭頂,對于孩子,雖亦覺不舍,卻終究是要排在小白后面。這輩子,他連一人都沒顧好,又哪里顧得上其他。
    “不必如此,也不必來找我們,只要你們好好的,父君和娘親便高興了。”聽他們悲聲愈起,他輕嘆了聲又道,“等下娘親醒了你們可別這樣惹她傷心,好好陪她說說話。”
    縱使滾滾和攸攸有百般不舍,兩日后東華還是帶著小白離開了九重天,他不想在應付無意義的拜訪中徒耗與小白相處的時光。
    倒是折顏得了消息匆匆趕來見了最后一面,拉著他道:“墨淵和少綰避世沒了影,如今連你也要走嗎?”
    “小白等不得,我不想再浪費時間。”
    作為比別人知道更多些的人,老鳳凰急了眼:“也許還有辦法,你又何必!再說你這樣子……”
    東華淡淡打斷他:“又有什么分別?你知道的,就算留下也并沒有分別。”
    “東華!”折顏難得也紅了眼圈,明知他清冷的雙眸已然看不見,卻仍為其中決絕的淡然而驚怒。
    東華只留給他一個遠去的背影,還有一句清晰的“折顏,謝謝!”
    東華帶著小白來到碧海蒼靈時,她還在他懷中熟睡。
    他雖為她灌注了修為,又與她同享了仙元,但二人其實半斤八兩,說不上誰比誰更好些,他不過還有心愿未了,要為二人再爭些時日。也因此,小白每日清醒的時間雖不多,對他已足矣。
    碧海蒼靈與他記憶中相比恢復了不少舊觀,應是那位“東華”的功勞。濃厚的混沌之息已然消散,只是四壁破敗、靈息微弱,想來早年他們種過的菜園、果園早已無跡可尋。
    不過不要緊,家的樣子早已銘刻在他心里,既已無需考慮將來,大可以拿出修為來修整一下他們的家。青山、綠水、花海、碧草,小白喜歡的樣子,他都能為她做到。
    東華滿意地感受到柔和的暖風吹拂在臉上,草木的清香一點點充盈到鼻間。四周似乎過于安靜了,還少了靈鳥,如果來得及,改日再召些來吧。
    他低頭親親懷中人的臉,湊到她耳邊喚道:“小白,快醒醒,我們到家了!”
    在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他會陪伴小白一同走向永遠。
    月余后的一天,極東之地一陣地動山搖,四海八荒同時接收到了天地變動之異兆。
    碧海蒼靈永久地封閉了,這方福地洞天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帶著它的靈泉、石宮、無盡的佛靈花海,與此間的主人一起,從此消失于天之盡頭、不復再見。
    那一日,絢麗的紫層層疊疊暈染了整片天空,流動的光深深淺淺漫過了一十三天,輕柔蕩漾在太晨宮冷肅的宮墻上。
    滾滾和攸攸并肩望著蒼穹,悲從中起,情難自禁。那片紫像極了父君和娘親離去時所著的衣衫,也像極了幼時娘親溫暖的懷抱、父君慈愛的手掌。一貫開朗的攸攸抱著兄長嚎啕大哭,便是穩重的滾滾也忍不住雙目通紅。
    滾滾想起數日前與折顏的一段對話。
    那日他問勸解未成正自頹喪的折顏:“父君的眼睛怎么了?”
    折顏一時不察說漏了嘴:“你怎么……”
    滾滾不等他醒悟收口,又道:“是不是因為我?”
    見不小心露了馬腳,折顏索性破罐子破摔:“你知道?你竟然知道!”
    他苦笑著說:“上神,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折顏沉默良久:“……你也不用內疚,你父君做的傻事也不是一兩件。九丫頭這樣子,他是決不會獨活的。再說……唉,誰又能說這對他們不是最好的結果……”
    算是好的結果嗎?滾滾望著遍布蒼穹的紫霞,撫了撫發熱的雙眼,拍著妹妹猶自顫抖的肩嘆了口氣。
    父君和娘親終于在一起了,他該替他們高興。
    可是如今,他們再也做不成能在雙親膝下承歡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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