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闔谷的將士而言,這幾日過得可謂波瀾起伏、峰回路轉。
主君一向深沉寡言,受降可能有詐的事,他即便起疑也不會隨意與人提及,至于白止更是連這層疑慮都省了。
于是在場的大多數人都經歷了從輕松適意的勝利者到蒙在鼓里的受騙者、又到九死一生的絕望者、再到柳暗花明的幸運者這一心路歷程,短短幾日好似過了幾輩子,其中跌宕不足為外人道,大悲大喜莫過于此。
而對于眼前這位長身玉立、雋秀從容的文昌仙君,眾人的了解都談不上深厚,但他確有引人注目的特質,無論是突如其來的首次現身、與主君勢均力敵的切磋交手,還是這次的識破計謀、獨闖結界,在不長的時日里,他予人的印象總與出乎意料相連。
相較于那些一路走來的伙伴,文昌仙君顯得尤為神秘,他有強者的氣場,也有高人的疏離,有時他很和善卻并不親昵,有時他在眼前卻似隔山海。他們如遙望冷山,只見其遠其高,卻看不清腳下路蜿蜒去處究竟有幾多距離;又好比憧憬纏繞雪峰的玉帶云煙,從半山看去觸手可及,待到峰頂才知此去甚遠。
他們一邊做著自己的“山中人”,一邊仍試圖看清“真面目”,可說不清為什么,卻能對這份神秘給予信任。
自天地啟開以來,山河重塑、萬物化育,雖過了段太平日子,但彼時各族生靈才從懵懂中醒來,利爪方生、羽翼未豐,自然是不敢有大動作的。此后數萬年,各族兵戈不斷,天族與魔族、天族與鬼族、加上妖族與人族的參與,戰火曠日持久、似永無盡頭。
眾位將士驍勇善戰不假,卻并非好戰嗜殺,近十萬年的征戰,是尋常仙者一生的光陰,那些想用戰事來掙前程的不是沒有,可對于大多數天族將士而言,人心思定是毫不意外的選擇。
這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聚到墨淵、東華他們周圍,無非是由于他們雖用了父神所不喜的以戰止戰,到底止戰的目的在前,而其本身也確有力挽狂瀾的實力,一次次勝利使追隨者愈加確信所見的希望。
如今出現的文昌仙君,也有著與他們類似的特質,將士們雖暫時看不透他的底細,卻并不妨礙從中歸納出其善意來,畢竟那么多次“出乎意料”委實沒有損害到什么天族利益。
也因此,當一眾將士懷著忐忑與期待,注視著那個矯健優美的身影從軍容整肅的谷底直直上升至屏障高處時,心跳得格外激越,為著下一刻可能出現的盛景不禁屏息凝視、血脈賁張。
同樣有所感應的是屏障外密密匝匝的怪鳥,一對對赤色的瞳仁瞪著視野中逐漸放大的身影,感覺心底莫名涌起虛軟,勇氣與自信突如潮水般退去,它們有些不安地撲扇著巨翼,在屏障上踩著碎步來回挪動。
不知哪只鳥先發出了尖叫,粗糲的聲音瞬時劃破寧靜的偽裝,引起一陣振聾發聵的共鳴。諸多鳥鳴合到一處,與悅耳動聽毫無關系,倒是壯了自己的膽,一步兩步互相拉扯著向前,妄圖以氣勢嚇退來人。
可惜它們的對手并不好打發,他隔著屏障掃視了一圈周圍,并未被身形巨大的怪鳥嚇倒,反而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勾唇淺笑起來,渾身金光一閃,頎長的身影已穿過屏障來到怪鳥們面前。
別說底下遠遠眺望的將士們未曾反應過來,便是這些虛張聲勢、張牙舞爪的怪鳥們都未曾反應過來——怎么有人好好的安全之所不待,非要跳到它們的地盤上來挑釁呢!這可真是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屁股拔毛,找死啊!可偏偏此人就是方才重構了屏障之人,說誰沒本事都不能說這人沒本事!
怪鳥們不會說話,但不代表它們傻。對上來人與笑容正相反的幽深雙眸,渾身漆黑的大鳥只覺被無形的重壓籠罩,赤目圓瞪,四肢僵硬。于是空氣中便出現了令人窒息的片刻凝滯。
“怕了?”那人輪廓優美的唇線微微上挑,清冷的嗓音似冷泉擊石,雖只吐露二字,卻叫人渾身一凜、心生寒意。
“別急,慢慢享用!”與不緊不慢的語調相對的,是他手上快速結著的法印。
話音剛落,烏壓壓的山谷上方一陣靈氣攪動,竟然飄起了花雨,亮白的花瓣帶著瑩瑩的光華,小巧而嬌艷,卻頑強地將被怪鳥和濃云擁塞的天空刷出了一道道淺色。
不小心碰觸花瓣的怪鳥們宛如掉入荊棘叢,被突如其來的尖刺逼得騰挪閃避,卻因為周圍同類堵住了去路而束手束腳起來,喙與喙相抵,爪與爪糾纏,翅膀外緣過于銳利的骨刺本是利器,此時卻插入了近旁同伴的軀體,更引來哀嚎一片,恰為自亂陣腳做了最好注解。
花瓣密集處,有怪鳥不堪忍受這看似柔弱實則霸道的術法折磨,在一次次穿透中失去了活力,僵直的軀體被猶自掙扎的同伴毫不留情地拍落,于下墜途中失去了凝實的形狀,化為一股黑煙融入濃云里。
漫天飛散的殘羽中突兀地多了片留白,柔和的光暈染在那人身周,將被邪祟浸染的空間一遍遍蕩滌,仿佛有什么禁制將他與怪鳥之間隔開了距離,一邊是你死我活的修羅場,一邊卻是清靜無為的修行地。
在他腳下,閃著瑩光的花瓣無聲飄落,方觸到屏障的邊緣便化為一道銀色的波紋蕩漾開去。綿綿不絕的花瓣簌簌而落,銀色的屏障上迎來一場久違的雨,雨水帶走漂浮的塵穢,圈圈漣漪都揚起生機。
屏障外光影交錯,屏障內適意安然,一動一靜間,宛若兩個世界。
一眾將士在谷中看得心神激蕩,便是身為天族大軍南征北戰,也少有見到如此壯觀的場面。
白止卻是張口結舌地瞪著紛紛揚揚從天而落墜于屏障上的花瓣,問身邊的主君:“這是,這是佛鈴花嗎?東華,是你教他的?”
主君自然是沒有教過,事實上,在連年征戰的歲月里,他鮮少會用到如此“溫柔”的招式。比起優雅地讓敵人慢慢死去,他更愿意用沉重鋒銳的利劍收割生命。而用與實質相符的形式并不存在高下之說,無論溫柔還是冷肅,本質上都還是生殺予奪。
白止他們知道佛鈴花,是因為他曾邀三兩好友去過碧海蒼靈,在那里見到了一望無際的佛鈴花海。
他喜好佛鈴,大半是由于它們來自化生之地,與他天然契合。可仔細想來,佛鈴花究竟自何而始?在他剛剛降世時,碧海蒼靈也還是滿目瘡痍、妖魔橫行的求生之所,要到后來才漸漸有了如今的雛形。世人將佛鈴花與他聯系在一起也許只是占了先機,誰又能說大千世界里沒有另一處“碧海蒼靈”?
主君望著屏障外沐浴在柔光中的身影神思莫辨,一時覺得真相就在眼前,一時又似被更深的謎團卷了進去,眼前越發暈眩一片。
山谷上方的濃云被無數佛鈴花瓣洗刷出斑斑點點的空白,那些收縮著羽翼躲避花瓣的怪鳥們因著渾身上下此起彼伏的刺痛而戾氣沖天,怒氣沖淡了膽怯,積聚著將要爆發。
血紅的眸子都朝著同一個方向瞪去,怨怒與痛恨快要滿溢,千瘡百孔的軀體不顧猶在飄落的佛鈴,起伏數下后開始瘋狂吸納周圍的黑氣,丑陋的皮囊鼓脹開來,陡然擴大了一倍,怪鳥群中因損傷墜落顯露的空隙再次被填滿。
這次它們知道厲害,不再單打獨斗,齊齊張開嘴,不約而同地發出厲聲尖叫,有如無數利爪在金屬上劃過的刺耳噪音,即便是隔了千丈外的屏障仍舊如魔音入腦。一眾將士捂著發脹的腦袋,擔憂地望著上方那道與巨鳥相較顯得分外渺小又分外特出的身影。
而作為眾人焦點的人,在這樣的聲浪中依舊站得挺拔,他低垂著眉眼,似乎毫不在意眼前的變故,就連披在身后的發絲亦只是微微揚了揚,單薄的衣衫紋絲不亂、纖塵未染,神情安適得像剛賞景品茗歸來的閑散公子,仿若置于戰火中心的不是他,被全力針對的也不是他。
也就在此時,屏障上悠然蕩開的層層漣漪里隱隱顯出星星點點的光,花瓣飄落得越多,這些光點便越明亮,待到光點終于連綴到一處時,一個清晰的法陣浮現在了屏障上。
半空中巋然不動的人一改慵懶表情,雙手虛抬,目露神光,一座碩大的八柱銀蓮法/輪便自屏障緩緩升起。
天地間剎時寧寂,片刻前還在肆虐的怪鳥似被一一卡住了喉嚨,雖維持著張嘴的姿勢,卻再聽不到一絲一毫的聲響。
法/輪莊嚴運轉,熠熠金光中,絢爛的菩提往生平地而起,倏忽花開、彈指凋零,抽發的枝丫綻開身姿,在虛空留下條條軌跡,與飄落的佛鈴交織到了一起。
伴著陣陣梵音,金銀兩色的光潮將山谷上空映得透亮,潮水漫過擠擠挨挨的怪鳥時,它們龐大的身軀顫抖著褪去了黑沉的皮毛、露出奇突的骨骼,再后來連那些丑陋的骨架也未能得保,次第消融在了光潮里。
八瓣銀蓮升至穹頂,法/輪中的金光仍在徐徐灑下,谷中匯聚的濃云逐漸稀薄,四周涌來補充的妖邪之氣也被裹挾卷入,半空中留下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之外,天空正在一點點明朗起來。
谷中一眾將士被這奇景所吸引,消融的怪鳥與黑氣波譎云詭,度化的金光與梵音無上莊嚴,而位于二者交界處袍袖鼓蕩、迎風列列的身影,雖不動如舊,卻讓人陡然生了高山仰止的敬畏,一時紛紛失語。
白止一臉震驚向同伴討教:“梵音,法/輪,這是什么?佛陀的神通?”
隔了良久,耳畔方傳來一句低語:“菩薩低眉,金剛怒目,皆是法相,破眾惡,滅諸害,一生一滅,一滅一生……”卻不知是回答白止還是喃喃自語。
云層透出暖色,山谷中起了清風,天族將士漸漸坐不住了。
再無阻障的光線里,眾人重新看清了四周被邪祟侵蝕后留存的焦土,以及焦土之上,由于少了植被掩蔽而格外顯眼的遁走人馬。
果然還有殘余!除了開初的一點懊惱,更多的是摩拳擦掌的興奮,憋了這么久終于有發泄之處,連玄璛都按捺不住領著手下殺過去包抄堵截。
左一道落雷,右一道風刃,術法與尖兵齊齊招呼上去,一路響起連綿的哀叫。
但這還僅是開始,畢竟旄山結界之外尚有焦灼的同伴等著安撫,也許距此不遠還有急急趕來的援兵需要接應。
將士們只知道終于揚眉吐氣,如今有的是時間,也有的是憤怒,便是不為自己,為著幾日連番疲累的主君也要好好討回這公道。
主君被白止半扶著,費力朝屏障上方的那個身影看去,呼吸有些沉重。今日相見,他原有許多話想問,只是事急從權、不好耽擱,只得隱忍至今。
幾日來的經歷如夢似幻,真假難辨。在勉力支撐著護住眾人的屏障時,不知是否因為神識受損的緣故,他的思維有些跳脫,有關文昌的許多細節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對自己似乎很是熟悉。那日他們在大營切磋,他總有種被窺探了先機的違和感,若非突生變故,他們也不會打成平手。
還有文昌的眼神,其中有過于復雜的東西,這點他在別人身上從未見過,雖無惡意,卻不是看對手或同伴的眼神,倒像是透過他在審視誰。
但與此同時,連主君都要佩服他的智謀,竟能先一步發現陷阱,又一往無前地深入險境,要說這不是關心,未免不知好歹。
想起當日他問文昌他倆可有淵源,那人說“前事渺渺,來事紛紛,一見如故,豈非淵源”,可若無淵源,又哪來的“前事渺渺”?什么前事?何時的前事?
更不用說隨后的佛鈴花雨,以及莊嚴奪目的銀蓮法陣。明明未曾見過,可那結印掐訣的手法、法力輪轉的軌跡,每一條都熟悉得如銘刻在血脈里,叫他如何視若無睹?
文昌是誰?為何而來?主君心中所想更迫切了幾分。
只是,雖懷著無數疑竇與探究心思,幾日來的心神俱損早已讓他難以為繼。此時大局將定,陡然的松懈反倒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仍在奕奕轉動的法/輪映在他淺淡的眸子里,視野中全然是一片金銀交織的光,同伴的歡呼聲遽然遠去,他再看不清白止焦灼的臉,只覺眼前一暈,意識便陷入了混沌里。
仿佛感應到什么,周身流轉著術法光華的人抬了抬眼,目光向下方掃過,將催動法/輪的力道再加了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