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悚然一驚,本以為如前次一般,只是過于濃厚的黑氣讓他生了幻象,所以見到了記憶中的一幕,誰知此處竟還有旁人?
這聲音又委實熟悉,并未叫他生出警覺,這也是一奇。
然而待他轉身看到一模一樣的一張臉,這事就更為蹊蹺起來:未曾察覺倒是可解了,畢竟內里是一人;可明明是針對他的幻境,主君又怎么投了進來?
他訝異地問:“你怎么在這里?”
未曾想主君打量著他也反問:“你又為何在這里?”
二人四目相對,而遠處的花海里,那個東華與鳳九的身影尚未消散,此情此景委實詭異。
東華心念急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方才未曾注意,他在這里并未找回本來面目,仍是文昌的打扮。略一思忖,倒也知曉了主君的疑問來自何處。
在東華看來,這是他的一段記憶;而在主君看來,那個明顯與之相像的“東華”,只會讓他覺得是自己的投影,恐怕主君的心里,這是不知何處而起的幻象,或者不知預示了什么的幻夢,本該只有一人相關,現下卻加入了“文昌”這個外人,所以才有了方才一問。
東華原還想著如何解釋,這么一來倒也省了,讓他繼續當作幻境也好。
孰料這人未糾纏“文昌”來此的緣由,反將目光投注在遠處,似在思索什么費解的問題,執著地又問東華:“那女子是誰?”
有那么一瞬,東華很想直截了當地宣告:“這是你未來的夫人!”他想讓這不懂情愛的小屁孩知道小白的好,抓住他們本就曲折的緣分。
可他別扭的私心又覺得,這明明是他的夫人!即便他們是不同世界里的同一投影,仍不妨礙他把自己與主君分得清楚,他的小白只是他的小白。偏偏如今換了副陌生樣貌,連帶著告誡“后輩”都沒了身份,著實氣惱。
百轉千回地思量過后,他故作淺淡地應道:“……是與你頗有淵源的人!”他已預備著主君會追問自己如何知曉,默默編排了一套天人感應的說辭。
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主君并未循了他的想法,只是目光微動喃喃說了句:“我好像在哪里見過她……”他今日的思維頗為跳躍。
未待東華接話,他似有不適,扶額閉上了眼,身形有些不穩。
歸咎于幻象中變換莫測的光線,東華此時才注意到他泛著青白的面色,想及對方適才神思不屬的模樣,始覺事情不對。
正要抬手相扶,二人周圍又是一變,佛鈴花海在銀光乍泄中消散如泡影,寧謐的世外桃源倏忽遠去,光線陡暗,此刻環繞在身周的是紅黑相間、蠢蠢欲動的濃云,厚厚的云層如泰山壓頂般匯聚頭頂,若非上方還籠著一層微弱的屏障,只怕立時就要傾瀉而下。
身后亂糟糟一片,一個聲音突兀在一片嘈雜之外:“東華,東華,你還能堅持嗎?”
東華眉峰一挑,這聲音居然是白止,他也來了!若是旁的場合還有些興致相談,只是此時此地既然相遇,無非說明墨淵一方的先頭部隊也陷于結界中,雖是預料中的結果,仍不禁苦笑。
回頭看去,晦澀天光中,數萬人的天族大軍將谷底塞得滿滿當當,本是勇武雄壯的虎狼之師,卻被惱人的濃云逼得束手束腳沒了脾氣,憋屈地躲在張起的屏障下,方才得以保全。雖有一些傷員缺胳膊少腿,從眾人大多齊整的裝束來看還不算頂狼狽,屏障開啟得算是及時,被濃云侵蝕造成的傷亡尚可。
不過此時,這等保全已是強弩之末,那方護著大軍的屏障正在快速衰減,即將面臨崩潰。
他的出現似乎未引起多少關注,眾人的注意力泰半都在谷底中心的那人身上。
在那里,才剛與東華同處幻象的人正盤腿而坐,雙手捏訣,掌間快速閃過術法的光芒,與上方張開的屏障遙相呼應。只是他眉頭緊蹙,額間滾過密密的汗珠,背脊緊繃仍壓不住急促的起伏,想也知道狀態不佳。
白止抓耳撓腮,一副手足無措地模樣:“東華,你覺得如何?”
主君并未回答,他抬眼掃了圈周圍,眉宇間透著疲憊,神色卻很堅定,他問白止:“消息還沒傳出去嗎?墨淵與你約定幾日為限?”
“三日,墨淵與我約定最晚三日傳信回去,若未收到聯絡應會前來查探。此處實在詭異,竟半分消息都透不出去,你……”
“既是三日之約,應,應已不遠……”主君約莫是想說援兵不遠、自當堅持,可不知被是什么攪擾,他面上遽然劃過痛色,眸光一暗,唇邊滴落一串血線。
如此變故叫緊緊盯著他的白止與一眾將士大驚失色,待要相扶卻被主君搖頭拒絕,見他強自平復氣息仍掙扎著維持脆弱的屏障,眾人不知是該阻止還是沉默以待,一邊是一人的生死,一邊是大軍的安危,從大義上毋庸置疑,可情理上又怎能熟視無睹?
一眾心急如焚的漢子里,跟著主君最久的幾個已然紅了眼,小烏鴉玄璛一言不發,臉卻陰沉得能結冰,他抽出雙鉤立時就要不管不顧地去與結界外的邪祟決一死戰,到底被一旁的人攔了下來。
脾氣躁些的直接跳腳開罵:“他娘的,鬼族妖族的陰險小人,有種堂堂正正跟老子打一架,用這陰損招數算什么好漢!”誠然,使得出這招數的人并不會在意當不當得好漢,不過此時無人有心與他爭辯罷了。
東華略一思索,濁息、怨靈與咒力,雖是繁瑣了些,卻并未到致命的地步,除非主君另受了什么傷。不過此刻并非探究良機,倒該他出些力了。
正當其時,屏障之上有了什么變化,人群中幾人驚呼:“你們看上面!”
方才還在屏障外張牙舞爪、伺機撲殺的重重黑氣,突然一反常態、不進反退,原本被堵得嚴實的山谷上方竟然露出一絲天光來,雖然不多,比之原先黑紅相間的詭異卻是好了不知凡幾,連帶著壓諸眾人心頭的沉重也似消散幾分。
有人驚疑不定地猜測:“難道,難道是知道奈何不了我們,終于要退走了?”經歷了無能為力的幾日,總有人期待一個好的轉折,慢慢滋長的喜悅在一部分人中散開。
東華心中暗道,哪里如此簡單。
與此同時,主君也正用他喑啞的聲音告誡:“小心有詐!”
果不其然,不過松得幾息,將將退去的濃云便重新聚攏過來,彼時退回多少此時便推進了多少,且反撲之勢更甚,濃稠到快要化為液體的黑霧劈頭蓋臉軋到屏障上,倒似看準了屏障的脆弱,積攢了余勢妄圖給天族大軍一記重拳。
一來一回,壓力驟增,主君手中術法未停,面色卻剎時又白了兩分。
撞擊到屏障上的黑霧一陣涌動,居然化出了形狀,一只只渾身漆黑的怪鳥從黑霧中探出身來,細長的頸、赤紅的眼、尖利的爪、嶙峋的翅……它們在光滑的屏障上竟也能站穩,邊撲扇著丈許的巨翼,邊拿堅硬的喙來啄屏障,此起彼伏的敲擊聲在眾人的鼓膜震蕩。
東華聽得極細微的碎裂聲時,身形已向前飄出。
也便在此時,不堪重負的屏障碎裂了,隨著星星點點墜落的余燼,主君猛地嘔出一大口鮮血,歪倒在白止臂上。
眾人來不及驚呼,便見無數怪鳥目露兇光發出桀桀的嘶叫,墨沉沉毫無亮色的羽毛,行動間卻發出金屬般的摩擦聲,鋪天蓋地的巨翼蓄勢待發,已朝著再無阻隔的天族大軍俯沖過來。
見識了濃云的厲害,此前一眾將士中除了憋屈總還有些驚懼在,此時見已入絕地反倒激起了血性,戰是九死一生,不戰則是十死無生,抱著“殺一個不賠,殺兩個就賺”的想法,紛紛拔出兵刃要決一死戰。
連向來寡言的玄璛也狠厲地摩擦著虎頭雙鉤大罵:“來啊,丑八怪臭鳥還敢作怪,小爺讓你們有去無回!”
眼看著上方怪鳥集聚的森森黑云和下方鎧光赫赫的各色光華就要迎頭撞上,一團耀眼的銀光陡然自天族大軍的背后亮起,巨大的屏障越過眾人迅速升起,在怪鳥的喙落下前擋住了攻擊,又順勢散漫開去。
沖在最前方的一波怪鳥不及變換方向,大半身子都暴露在銀芒中,少頃竟冒出燒灼的焦臭味來,扭曲著化為了塵埃。更多怪鳥被嚇得停住了落勢,見光芒還在接近,急忙掉頭撤退,推擠之間又有一波慘叫著消失了蹤影。如此一進一退,原有屏障的空缺迅速得到填補,甚至還向外延展了一些,將那些黑霧所化的怪鳥重新擋了回去。
尚不及收起兵刃的一眾將士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幕突變,都在左顧右盼找尋銀光的出處。不過,無需他們費心,有人自來揭曉謎底。
“不要沖動,你們不是對手!”東華甩下一句話,已幾步出現在主君與白止前。
此時不是掩藏修為的時候,雖則暫時阻了那些邪祟的攻勢,終歸不是長久之計,要緊的是怎么讓所有人安然無恙地出去。
白止卻是第一次見他,驚愕地問道:“你是誰?怎么進來的?”
隊伍中自有認識他的,小烏鴉玄璛皺著眉不甘不愿:“怎么是你!”另有打過交道的將軍驚喜道:“是文昌仙君啊!您能來真是太好了!”
一番交頭接耳之后,來自墨淵白止一支的將士大都知道了來者的身份,雖是初見,可這位儀容俊美的仙君一出手就非同凡響,竟有不輸于主君的本事,叫他們一顆決然赴死的心有了生的希望,都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主君看起來精神有些不濟,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半晌方問:“你怎么來了?消息送出去了?”
這話乍一聽與白止的大同小異,東華卻從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從淺了說,固然印證了他們之前的交談,原是要送信出去的,想了許多法子卻屢屢失敗,他約莫是被困的大軍幾日來唯一所見來自結界外的人。
而他二人分明不久前還同在一處幻象,怎么主君本人全無反應?除非,他以為所見是自己的臆想,并未覺得別人也能見到??蓶|華又十分確信他們見到的一幕是自己經歷過的事,主君憑什么認為會與他有關?因為碧海蒼靈?還是,他見過什么……東華記得那句“好像見過她”。
且不說在此時此地見到實實在在的小白是如何不可能之事,再往深了說,主君何時連幻象還是真實都分不清了?
聯系他一直以來勉力支撐的樣子,東華一言不發,俯身搭上他的脈,果然脈象虛浮、臟腑損耗頗重,最麻煩的是神識不知為何受了沖擊,怪不得神思遲滯、難以為繼。
即便如此,東華也沒指望能從主君口中問出緣由,對于他的冷硬脾性大概沒人比自己更清楚。他于是轉過臉來盯著白止:“他是何時受的傷?”
白止自然曉得,這話不是問的因構建屏障抵御邪祟所耗頗巨而起的傷勢,他只是想不通這人怎么初次見面就這么毫不客氣,奇怪的是自己還沒脾氣。
轉念一想,既然另一撥出生入死的兄弟都知曉眼前這位仙君,想來其身份是可信的,見他既有神通進得結界、重建屏障,說不定也能助力大軍扭轉頹勢,對于告訴他來龍去脈倒也沒什么顧慮。
“此番受降是場陰謀。東華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卑字箖删湓捀艣r了主旨,這與他原先的猜測出入不大。
“……我比他先入旄山,因有約定便直往那處去,途中確遇到些散漫的黑氣,也是我大意,想及旄山曾是戰場,見它們尚不成氣候便未在意。誰知妖邪滋長迅猛,隊伍中接二連三有人出現了幻覺,后來又從萌生幻覺發展到侵蝕肌體,待到發現不對時濃云初成,已有了現在四五分的規模,大軍回撤已是不及……”
白止面帶懊惱繼續道:“東華到達的時間同我相差無幾,他覺事有蹊蹺與我聯絡時才知變故,于是前來襄助我等控制局面。彼時,因我壓陣斷后受這妖邪之物的影響最甚,幾乎意識不清,東華便耗費修為替我驅除。誰知這卻是個陷阱!趁著我等無心他顧之時,鬼妖兩族余黨向大軍發起偷襲,若是平常倒也不懼,可這回他們用了能損人軀體與神魂的陰招,將士們空有勇武無處使,要不是東華拼著神識受損分心一擊,這回我們就要吃了大虧??蓯旱氖?,這波余黨見事情敗露卻仍討不到好去,便以自身為祭布了這結界,妄圖將我們困死在谷底。后來的事你也看到了,若不是東華撐起的屏障,恐怕我們也堅持不了這么久,只是苦了他……”
他想起什么問道:“敢問仙君,不知距離我們出發可有三日?結界中不辨日月,倒是不能確定。我與墨淵有三日之約,他若見異常定有馳援,仙君既有神通,我們不防再等等,到時一同離開?!?br/>
以白止的想法,如今這情形受傷之人定是萬不能再勞動的,連東華都不能對付的事,除非等墨淵來,否則別人約莫也是不行的。因而他這說法倒不是看不起眼前的文昌,只是隱晦地提醒他有人會來解決,叫他不要沖動,安心穩住屏障以保不失即可。
可對于套著文昌皮囊的東華來講,他卻知道即便墨淵前來亦有些棘手,叫他祭出昆侖虛來么?這當口的昆侖虛只怕還沒那么管用,就像這年歲的主君也還沒有完全掌握他以后的本事一般。
而況,以他的了解,此時主君的情況并不好,他的隱忍大抵也到了極限,若不能快些拎著折顏來瞧,恐要橫生枝節。
他抬眼望了望被隔在屏障外的怪鳥,驀地開口:“那波余黨果真都清除了?”
白止不防他有此一問,事生突然,其實他尚不及派人探查:“應是吧,幾日來并未見蹤影。”他心道這仙君年紀輕輕的威勢倒不小,被他一問不知怎的就心虛了。
誰知發問的人卻未再深究,仍舊望著天,突然輕笑了聲:“即便沒有也不要緊,讓他們來了就走不了!”昳麗面容上的淡淡一笑,帶著智珠在握的從容,又有著攝魂奪魄的危險,叫白止恍然失神,覺得應重新認識眼前的仙君。
而東華想的卻是,他須得速戰速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