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妙華鏡是一處神奇的所在。它雖長得像一方瀑布,卻能在其中看到三千大千世界十?dāng)?shù)億凡世的興衰更替,只是因著運(yùn)轉(zhuǎn)所需法力極巨,并不是誰都有這份閑情逸致來此處消磨法力。
東華當(dāng)然與等閑人不同,曾幾何時,此處因清靜而成為他讀書烹茶之所,無聊時觀一觀三千大千世界里的白云蒼狗,隨意聽一聽路過的一二小仙談?wù)摼胖靥焐系陌素?,也算是難得的樂子。不過,自當(dāng)年這妙華鏡莫名其妙被從九重天拆去了魔族,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被魔君燕池悟歸還天庭之后,他就很少來此了。畢竟,一人枯坐,哪有二人相伴有趣致!
此刻東華來第七天乃是為了確認(rèn)一件事:作為感應(yīng)六界異象最為靈敏的凡世,是否已經(jīng)有所征兆。
人族在五族之中最為脆弱,因而但凡涉及六界震蕩的大事總會最先在凡世有所感應(yīng)。四時錯行、節(jié)氣失謬、時乖運(yùn)蹇、禮崩樂壞……這些表現(xiàn)背后常常昭示了天地的異變。
東華本還有幾分僥幸,可在見到妙華鏡的第一眼便不得不將這念頭全然放下:眼前這方瀑布雖在,但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恢弘之勢早已不見,偌大一面水幕僅余后繼無力的涓涓幾股,阻了大多數(shù)仙者近身的充沛靈氣已消弭了十之五六。
他運(yùn)起修為開啟妙華鏡來觀凡世,只覺術(shù)法轉(zhuǎn)換間并不如記憶中的順滑,其中澀滯仿若揭開一架塵封已久的老舊物件,吱吱呀呀的□□中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揮出了微末功效。
而他從稀薄的細(xì)流中隱約見到的凡世,果如猜測的那般漸漸失了清明。這樣的凡世,這樣的六界,正在慢慢滑向危機(jī)的邊緣。
他想到來之前在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邊徘徊了一刻,昨日恢復(fù)的生機(jī)濃郁地籠罩在芬陀利池上方,但不過一日已有所消磨,這雖在預(yù)料之中,可以此速度,靠這點生氣潤養(yǎng)天地著實杯水車薪,要扭轉(zhuǎn)乾坤,還需有更大作為。
今日,三十六天的凌霄寶殿座無虛席。并非平素大朝會,但殿議卻格外經(jīng)久,連殿門口威風(fēng)凜凜的天兵天將都覺面皮繃得發(fā)僵,一二心思靈活的偷眼打量緊閉的殿門,試圖從中看出散朝的蛛絲馬跡。
殿中,阿離坐在上首一臉正色:“諸卿,此番天地異動由來已久,前些日子雖補(bǔ)了穹頂之漏,但近日六界之中已有積年危頹顯現(xiàn),情勢不容樂觀,不知諸卿可有良策?”
底下眾仙面面相覷,低聲議論半晌,皆眉頭緊鎖,束手無策。
一緋色衣袍的仙官皺眉道:“臣巡游南天、北天諸部,各部隸屬多有抱怨,言道邊疆苦寒、沐風(fēng)櫛雨原屬平常,不知為何近百年來不見改善,反倒變本加厲,修為不及而受損者十之有二,已成各部心病。而臣觀八荒地界,冷暖溫涼本自分明,如今四季更替亦受所擾,極寒極熱逐年與增,或有六月飛雪、冬雷震震,非為吉兆。四海八荒尚且如此,凡世恐侵?jǐn)_已深,須速速行策才是?!?br/>
一紫袍仙官捋須奏道:“誠如天君所言,此番‘混沌之劫’殃及四海八荒,自十萬年前已始,彼時只道穹頂已被封印,六界雖有折損尚可挽回,誰知異界氣息并未消弭,仍散落于四海八荒之內(nèi)。墨淵上神離去前,曾留下昆侖虛鎮(zhèn)守,多賴此舉,十萬年來吸納了不少飄蕩在各處的異界氣息。近日連番異象,恐昆侖虛已不勝負(fù)荷,須另尋同等功效的寶物方可?!?br/>
這二人嘰里咕嚕說了一串,仍舊是嘆苦經(jīng),并未給出什么良方。殿中眾人交頭接耳卻也拿不出個主意來。
一虬髯的綠袍仙官忍不住出班言道:“昆侖虛何等造化神妙,哪里是說找就找的!小仙倒有一法,前幾日補(bǔ)了穹頂?shù)淖鹕裣煞ㄗ拷^,此等大事想來他老人家定不會推辭,何不請來討教一二?”他渾厚的嗓音在大殿之上回響,臉上頗有自信,本以為眾仙會齊聲稱道,誰知站在前排的仙官面色青白,眼神躲閃,竟似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言語。
再往上瞧,只見坐在天君下首的太晨宮少君白棣上神正面沉似水地看著他。他往日只知這位仙尊沉穩(wěn)內(nèi)斂、氣度不凡,此時不知哪里觸了他的逆鱗,竟一副想將人生吞活剝的狠厲模樣。綠袍仙官只覺后背一陣發(fā)冷,腳下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
眾人覺得,這小仙的頭腦著實有些不靈光。尊神替少君和女君封印穹頂大洞的事,如今已是四海八荒皆知,作為其中最知內(nèi)情的天君和少君卻絕口不提請之協(xié)力共渡難關(guān),自然是他們不希望尊神參與。至于原因,稍微有些靈性知道尊神與少君關(guān)系的就能想到,應(yīng)是少君不想尊神再去冒險,天君作為小輩自然是默許了。這其中關(guān)節(jié),不少人都看得分明,誰知還有人自作聰明要提出來,眾仙官不由憐憫地看了看拎不清的綠袍仙官。
阿離打破沉默發(fā)了話:“封印與消弭異界氣息仍有不同,偌大天庭除此之外難道就想不出一個法子?”
哪知這位綠袍仙官竟還是個耿直的主,他方才雖在少君的氣勢威逼下略有惶恐,此刻又不知何處生了幾分勇氣:“啟奏天君,恕小仙直言,如今六界危難迫在眉睫,既有尊神助力,又何須耗費(fèi)本該投入六界的人手與精力?十?dāng)?shù)億凡世還需我等看顧,身為仙者逢此天地大劫怎能退縮!”
他大義凜然的模樣讓一干知情者無聲地?fù)u了搖頭,該說他性子虎呢還是腦子不好使呢!
殿中眾人偷眼往上瞧,見少君已然收回鋒利如刀的目光,并不欲與綠袍仙官計較,他向著天君拱了拱手,正要開口說話,卻聽一道清冷的聲音在殿中響起:“這位仙者所言不錯!”
眾人俱是一愣,凌霄寶殿乃三十六天重地,此時殿門仍關(guān)閉如初,不知何人竟敢擅闖。
大殿中央空闊處如水波蕩漾般泛起漣漪,一個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眾人眼前,白衣勝雪、銀發(fā)皓皓,一身風(fēng)華仍如數(shù)日前赫然出現(xiàn)在九重天時一般。
阿離與滾滾已然起身相迎,一個稱“帝君”一個道“父君”。有這二位榜樣在前,眾位仙官紛紛從愣怔中醒過神來,參差不齊地俯首行禮。
方才還在慷慨陳詞的綠袍仙官此刻倒沒了聲響,他未曾想到,自己正在談?wù)摰淖鹕窬瓦@么登了場。但奏請?zhí)炀▕Z是一回事,直接面對又是另一回事,他感到尊神無悲無喜的目光朝這邊瞥了一眼,無形的威壓使他喘不過氣來,一時垂首噤聲。
東華未等眾人多言,徑直開口說道:“六界安危,我等皆不能置身事外,本君自當(dāng)一試!”他見滾滾一臉憂□□言又止,微微一笑,拿眼神略作安撫,繼續(xù)道,“不過,目下四海八荒的情勢還需天君襄助告知于我?!?br/>
既然要有所作為,自然要掌握更多的情況,雖已約略審視了六界,但定然比不上此處之人的了解,所以東華才提了這么個要求。不過這事卻不大適宜在大殿中做,于是這場曠日持久的殿議終于迎來了終結(jié),眾位仙官恭恭敬敬退出后都不由松了口氣,盡管真正知道東華帝君的人已然寥寥,可即便只是見了他封印穹頂?shù)囊荒?,對于尊神的仰慕便已生了根發(fā)了芽,莫名的就多了不少倚賴。
阿離邀東華和滾滾去書房相談,過了大半日方告段落。
回太晨宮的路上,父子倆一前一后默然無語。
東華見滾滾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模樣,腳步稍頓。這孩子自小就是如此,少年老成,有了事總愛放心里,寧愿自己琢磨也不愿讓爹娘煩心。他很想像小時一樣摸摸滾滾的腦袋,方伸出手又醒悟兒子已不再是兩千歲的小仙童,而是有了自己孩兒的天界上神了,只得遺憾地收回手,掩飾地輕咳了一聲問道:“滾滾,你有什么話要與我說?”
身為太晨宮少君的白棣白滾滾,這幾日心情著實不美。
自十萬年前與父君一別,此番天庭封印崩漏,與攸攸商議之下本欲勉力修補(bǔ),不想力有不逮,危急之中竟得父君歸來相助,實乃意外之喜,不由人不慨嘆福禍相依、否極泰來。
歸來的父君似有違和,但對娘親、自己和攸攸仍是一貫的親善,近日都在太晨宮中休養(yǎng)。他想父君當(dāng)初定是遭遇了什么磨難,以致一去就是十萬年,如今看著竟似仍未痊愈的樣子。
滾滾已有三十萬歲的年紀(jì),那些小時懵懂未能明白的事理此時早已通透。父君作為傳說中的九天尊神,外人看著光鮮,其實為著六界眾生不知投入了多少心力,眾人以為的避世頤養(yǎng),其中倒有多半是應(yīng)對了天地浩劫過后的休養(yǎng)生息。以前他見娘親總是縱容父君的各式“無理要求”,還會為了父君不為人知的撒嬌賣乖而捂嘴偷笑,直到有一次,娘親讓他搭把手替受傷昏睡的父君上藥,從而見識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時,他才理解了娘親的心疼來自哪里。
他家老丈人與父君交往最是緊密,日常被父君的毒舌堵得胸口發(fā)悶,逮著機(jī)會就要跟他念叨,臉皮對于東華乃是身外之物。如今的滾滾覺得,父君其實只是不在意那些無謂的束縛,他行事全憑本心,灑脫不羈,那些禮教人倫的框框于他而言就是浮云,不是不要禮不要德,只是不必為此所限,至于別人怎么評價并不在他心上。然而,父君亦有他堅守的東西,在大義上頭,他從未墮了“東華帝君”的威名,只是這些他不喜宣揚(yáng)。
他記得,幼時父君曾與自己說過身為上位者的責(zé)任,他化生于天地,亦隨時準(zhǔn)備為天地而赴死。父君說此話時神色十分平靜,唯有望向遠(yuǎn)處娘親的背影時流露出了一絲波動。彼時,他緊緊攥住父君的衣袖還嫌不夠,又抱住父君的脖頸,希望這一天永遠(yuǎn)不要來臨。此時亦如是。
今日綠袍仙官在殿上所言,這些日子里他已聽了不少?!凹葹榇竽?,當(dāng)擔(dān)大責(zé)”,這樣的話倘若用來勉勵自己還有幾分余勇,可那些說客哪個不是打主意打到他父君頭上?果然天界仙力不昌已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雖有兩代天君著力變革,仍舊積弊不淺,一個兩個不思進(jìn)取,盡想著讓別人犧牲!
近日被他罵退的說客不知凡幾,大小仙官總算還有些忌憚,朝會時在他目光震懾之下瑟縮未敢開口,倒是讓那不明就里的綠袍小仙捅破了這層紙,還偏偏讓父君聽見了!父君是神色如常地應(yīng)了,可讓他如何能放心就此讓父君去赴險?還有娘親那里又怎么交代!滾滾想到此,一向自持的臉上涌上怒色。
他低頭平復(fù)了下心情,沉聲應(yīng)道:“父君,今日之事不必勞煩父君,孩兒與阿離已有些想法,待我等商議之后再與您請教!”
他不信除了父君,這混沌之劫就無人能解!他是父君的孩子,再不濟(jì)還有攸攸,血脈相通,血肉相連,他們不過是還需要些時日找尋方法。
正思想間,聽到父君在喚自己:“滾滾……”他依舊語調(diào)平緩、語聲清冷,“你知不知道自己說謊的時候耳朵會紅?”
滾滾一驚,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卻聽父君輕笑一聲:“……還真是個老實孩子!”他驀然醒覺方才原來是父君在使詐,倒是自己不慎已露了馬腳。
他抬眼望見東華正笑意盈盈看他,不由有些羞惱和無奈:“父君……孩兒不是故意要欺瞞于您,只是,只是不想父君赴險,此事不如交于孩兒……”
話音未落,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腦袋上,輕輕摸了摸,這幾十萬年前小仙童時的自己常遭遇的來自父君的安撫,竟讓他眼眶不由一熱,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東華還是忍不住伸手撫上了滾滾的發(fā)頂,只是面對身量跟自己差不多的青年,摸得沒有以前從容順手。
“不用緊張,滾滾,父君有法子!如今的情勢,事不宜遲,況且……”東華的聲音頓了頓,“為了安安,父君也會全力以赴!”
見滾滾驚訝地抬起頭來,他緩聲道:“當(dāng)日你們來時我已看過,蒙蒙的原身與你相似,是只銀白色的九尾狐,安安卻有些特殊,他沒有原身,這點與我和祖媞倒很相似。聽小白說這孩子自小體弱,最近在太晨宮中卻是頑皮得很。前兩日我細(xì)細(xì)探了他的經(jīng)脈,安安他不是體弱,而是作為上古神族后裔,缺少足夠的生氣滋養(yǎng),長此以往必有遺患,所以,這件事父君必須去!”
滾滾還想說什么,又被東華打斷:“滾滾,父君相信,假以時日你定能找到應(yīng)對劫難之法,但父君既有更為直接的法子,為何不用?我們并無多少時日虛耗,這點你心里應(yīng)當(dāng)清楚!”
滾滾被這句話堵得住了嘴。是的,他十分清楚,也正因為清楚,才更不想讓父君去。但他也早該想到,父君如此聰明的人,連安安的事短短幾日已看得明白,要想瞞他如何容易!而他打定主意的事,又有誰能動搖?
他有些猶豫要不要將此事透露給娘親,那邊廂東華已淡淡拋來一句:“別告訴你娘親!”滾滾猶在感嘆父君的心思敏捷,他又補(bǔ)了句,“我會自己跟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