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的“醉酒”事件之后,安安跟東華又熟稔了幾分,小家伙總要纏在爺爺身邊,似乎跟著他格外舒心似的。
說來有趣,東華在六界眾人的眼中向來不茍言笑,清冷淡漠,可不知為何,家里的孩子從不覺得他難相處,一個兩個都往他身上爬,當年滾滾和攸攸是這樣,如今連安安也是這樣。
滾滾和攸攸好歹是兒女,因著性子不同,一個爬得文雅些,一個爬得歡脫些。到了安安這里,不過才見了幾天,卻好得跟相處了多久似的,平素對著別人都無甚表情的小臉,對著東華倒能堆出天真無邪的笑容來,一聲聲“爺爺”叫得越發得心應手,撒嬌也是越發熟能生巧,除了東華在內間調息修養時不得進入,吃飯、睡覺都要跟著,這份黏糊勁兒連當年的攸攸都要甘拜下風,以至于某一日滾滾來瞧見都覺得驚訝,懷疑自家兒子被調了包。
最近,安安這小尾巴盯東華盯得格外緊。東華無奈又好笑,他也不知這孩子怎的與自己如此親近,倒是讓前些時候一直盤桓在心頭的孤清淡了幾分。因著鳳九說安安身子弱,東華對這孩子便多了些憐惜,諸多事都格外寬容。
只是,有這小娃兒夾在中間,有些話他與鳳九便不大好說,二人目前的狀態雖說不上有多少期待,但有沒有機會和能不能開口是兩碼事。
這天,安安不知怎么想去太晨宮外的芬陀利池,拉著爺爺隨他一起去。東華見小家伙精神尚好,便也未曾攔阻。
安安顯然并非第一次來,他引著東華往涼亭而去。涼亭的地點還是跟幾十萬前一樣,規制略有不同,約莫是整修過,只是眼前這一池白蓮仍似初來此處時所見的一般,零落而頹唐。芬陀利池的白蓮既是人心所化,不知是此處的人心格外落魄,還是此方天地間的氣息浸潤了人心。
“爺爺,這里以前也是這樣嗎?”東華正在沉思,不防安安抬起小腦袋問他。
“安安來過這里?”東華未直接回答,反問了個問題。
“嗯,父君帶我來過,他說芬陀利池以前比這漂亮許多。”安安答道。
“確然如此。以前,池中的白蓮開得更豐潤齊整些,池邊還有許多珍禽異獸來此流連……”東華一邊說著,一邊回憶起自己與鳳九、滾滾、攸攸在芬陀利池旁的那些過往,雖然在那些往事中芬陀利池并非主角,但他仍然記得漫天彩霞中大小狐貍在池邊徜徉的情景,小白額間艷麗的鳳羽花,小狐貍崽們歡騰的身影,都隨著他們綻放的笑容,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
安安半倚在他身上聽得認真,略有些蒼白的小臉上露出心馳神往的表情,讓東華微微動容。
曾經的芬陀利池,美的不止是池中的碧水、荷葉與白蓮,還有池邊的清風、樹影與蟲鳴,螢火與星子,流瀾與虹霓,那是一幅活的畫卷、生的詩篇。
所以,作為一個不大出門的老神仙,他才愿意常常在花木間垂釣,在光影中休憩,毋庸睜眼便能感覺到周圍擠擠挨挨勃發的生機,他于安然中聽到了生命的樂章。
而如今的芬陀利池,與凡世的蓮池相比也算特出,可要說與之前有什么不同,大約就是不再朝氣蓬勃了,生的氣息被削弱,那些流動著的美逐漸凝滯,池畔少了許多鳥獸的蹤跡,清朗的天空也慢慢斑駁,仿佛正在緩緩迎來落幕。
這些天來,東華休養之余已經探查了許多地方,可無論多少次,都只是對他初來時直覺的一再印證。
那日,他于心神激蕩中神識掃過六界,已然發現不少端倪,只是彼時他還沉浸在跨越了巨大時間鴻溝的震撼里,未及一一思量這些變化。
回頭再想,凋落的白蓮、干枯的閻浮提,甚至空寂的昆侖虛、荒涼的碧海蒼靈,隱隱都有著某種關聯。六界中相較以往稀薄不少的生氣,也許是他們所謂“混沌之劫”的結果,也是眼前這一切的根源。
雖然不是在自己的世界,可既然來得蹊蹺,必然需要破解什么才能找到歸途,這讓他不得不前進。況且,眼前這些熟悉的人,就算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他亦無法棄之不顧。
安安見東華望向一池蓮華出神,連撫著他發頂的手都停頓了下來,忍不住抱著他的手臂晃了晃:“爺爺,您在想什么?”
東華低頭,正對上小娃兒關切的澄澈眼眸。也罷,即便是為了這個孩子,他也要做些什么。他本已盤算好兩件事,其一是弄清“混沌之劫”的緣由,其二是設法彌補“混沌之劫”的影響。原打算以第一件為先,可現在看來,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順序。
思及此,東華順手摸了摸安安柔細的發梢,問道:“安安,想不想看看以前的芬陀利池?”
也不待小娃兒回答,他掌中已然出現一支通體瑩潤的玉笛,隔了數十萬年的時光,他從不曾忘卻的熟悉旋律又在芬陀利池邊響起。
東華想起那個清朗的午后,小狐貍與狐貍崽們在一池碧荷上歡騰來去,狐貍崽毛絨絨的爪子飛快點過沾著露水的巨大荷葉,異色的毛發在天光中泛著飽滿的光澤;小白柔軟的腰肢裊娜婉轉,將一團團富麗絢爛的花蔟綻放在蒙蒙霧靄里。隨著煙霞蒸騰而上的不止是他們開懷的歡笑,還有對于未來的期許、永好的向往。
如今,他仍舊記憶如新的曲子,對于他人卻不知已穿透幾重帷幕。是時光,仍是時光,沉淀了某些特質,亦洗刷了某些印跡。悠揚迤邐的曲調沾染上懷念,輕輕叩動聽者的心弦,于沉醉中泛起淡淡的惆悵。
年幼的安安尚不能細數堆疊的情緒,他只覺得隨著舒緩的笛聲,一顆心鼓蕩起來,輕盈得似插上了翅膀,乘風而上扶搖萬里,在和煦的春風里舒展了手腳,四肢都緩緩涌動著活力。是第一次掠過青空的感覺,是第一次乘風破浪的感覺,是頭頂星辰腳踩大地、縱橫八荒從心遨游的感覺,他想要歡呼雀躍,想要放聲大叫,想要按捺住快要從腔子里噴薄而出的心跳。
“爺爺!”他的小臉上泛起兩朵興奮的紅暈,沉沉的眸色里蕩漾著星光,不由自主地伸展了手臂揮舞,又因為下一刻眼前的奇景而難得孩子氣地瞪圓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芬陀利池里頹唐的白蓮突然動了,那些軟軟耷拉著腦袋的莖稈不知得了什么襄助,慢慢挺直了脊背;皺縮著失了顏色的蓮葉被一一抻平,綠色重新凝實起來;零星的白蓮自密密匝匝的蓮葉間探出嬌嫩的花苞,乘著漸起的霧氣,緩緩吐露了層層疊疊的內里。仿佛一息之間,這里的光陰被倒轉了,池子從長久的睡眠中醒了過來,沉暮腐朽之氣一掃而空。
帶著蓬勃生機的仙澤充盈著芬陀利池的上空,仿佛還嫌不夠,又隨著繚繞的笛聲漫過池邊寥落的草木,攀上太晨宮灰白的墻頭,向著四周延展開去。如果細聽,應能聽到太晨宮門內的兩株閻浮提發出輕微的嘎巴嘎巴聲,它們也似突然察覺了枝干光禿的不妥,急急忙忙地抽條、發芽,頃刻間一片濃綠已成。然后是再里面的菩提往生、無憂樹、娑羅樹……
一十三天的改天換地早已驚動了九重天眾人,太晨宮中探出一眾身影,為首的就是鳳九和攸攸。
攸攸率先跑出幾步,口中還在念叨:“我就說是父君!”她望著改頭換面的芬陀利池目光灼灼,孩子氣地奔到近前,滿心崇敬地靜聽東華為樂聲收尾。又一把摟起手舞足蹈的小侄子,說道:“安安你看,這就是姑姑和你父君小時候看到的芬陀利池,還有一十三天。”
鳳九反倒有些恍惚,她從聽到笛聲時已知是東華,沿途見到草木的生發也隱約猜到他在做什么,可不知怎么雙足似有千鈞,總在阻著她前行,一顆想要飛揚的心似被無形的繩索牽扯,只有百轉千折相伴。
她與攸攸從宮門口行來,雖只見到佇立于池邊淡然吹笛的身影,卻一下就把她拉回了無數個日月前,一樣的笛聲,不一樣的心情,她聽出了他的懷想,她也覺出了自己的酸楚,即便是走得如此之慢,仍不夠她想好接下來的對話。
一池輕煙慢,渺渺入芳心。濃厚的仙澤催動了迷蒙的水汽,霧靄舔卷著近旁的身影,他玉白的衣衫時而與之融為一體,時而又從霧氣中顯出真容,讓人疑心身處是否幻境。
他與她那么近,不過三五步的距離;他與她又那么遠,仿佛下一秒他熟悉的背影就要隱沒在飄渺的霧靄里。“東華……”鳳九疾走幾步,手從素凈的衣衫中不由自主向前伸出,急急想要抓住眼前人。
笛聲已畢,東華仿若才發現一般慢慢轉過頭來,他映著碧波的眸色影影綽綽,嗓音低而柔和,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已經覆了過來:“喜歡嗎,小白?”
一句話說得鳳九幾乎要落下淚來,她被東華抓住的手指仿佛在燃燒,從指尖一路發燙到整個手掌,心中似酸似甜,一時竟忘了計較是不是該要收回。
是夜,東華獨坐殿中,見左右無人,他從垂落的袖子里伸出手掌來細細端詳。
來到這方天地,許是因為自己并非此處之人,又許是他的術法對此間有特別的效用,總之種種跡象表明,他施用修為之后似乎都會引致某種反應。
修補封印那次,雖說用的也算重法,但因為前頭已有滾滾與攸攸施法做了鋪墊,他只是收尾,耗費并不算大,加之初來乍到,未曾注意其中差別。
后來以神識遍覽六界時,所耗修為屬實不少,可又因為心情激蕩難以自已,忽略了期間身體上的殊異。
倒是最近細細探查時才有了些發現。今日在芬陀利池邊,他心有所感出手一試。為這世界填補生氣固然不假,但到底是個浩大的出項,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修復芬陀利池只是投石問路,其中亦有幾番考慮,果不其然,讓他試出了些東西。
當時鳳九走近,他未曾及時轉頭相迎,其實是在觀察自己的手。
彼時笛聲方歇,他便覺得左手有些異樣,一陣輕微的麻痹之后,指尖向下直至手腕處,像是被施了障眼法一般隱去了蹤影。相連的手臂還在,指尖的觸感還在,經脈的相通也在,骨血仍包覆在皮肉之下,可明知道那只手存在,卻偏偏既看不到也摸不到。
他正皺眉盯著自己消失的左手,聽得鳳九的腳步聲從后頭傳來,便不著痕跡地掩了衣袖來遮擋,右手一翻,先聲奪人去抓鳳九的手,鳳九被他難得的主動吸引,心情起伏之下沒有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
待他牽著鳳九回到殿內,安撫好眾人,尋無人時再行查看,卻發現不知何時“消失的左手”又完好如初了。
便如此時,他張開五指又收攏握拳,翻來覆去一再審視,并未在骨肉勻停的掌間發現什么異樣,如非確信,他幾乎要懷疑方才的一切并未發生。
這事來得快去得快,透著幾分詭異。到目前為止他并未有所損傷,但東華并不確定,同樣的事是不是會一再發生,若發生了是任何情況下都會恢復,還是不同的情狀下會有不同的結果。但這些已不是重點。
聯想到來此的經歷,他總覺得,這方天地里的種種是在引導自己走上某條路,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兜兜轉轉最終還是會回到這里。他又覺得有幾分好笑,因為所謂“冥冥之中”為他布的局其實已是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明知其中另有深淺,但不破不立,不解了此間的疾厄,如何找到自己的出路?既然不謀而合,便無需再顧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