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今日帶著妻兒前來拜見,既是得了攸攸的報信,也是幾日來自己的想法,父君歸來總歸是件大事,家中小輩前來請安是題中應有之義,不可荒廢了禮數。
因算是正事,他領著一行人進來時一臉端嚴,頗為鄭重,倒讓東華想起他小時候板著臉的小大人樣子,甚為有趣。鳳九約莫也想起了什么,露出些笑意。
東華難得如此認真地看人,雖說是在不同的天地里,總也是自己的后輩,他的目光專注又柔和。
跟在滾滾身后的阿殊是個美麗爽朗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著敬畏與好奇,周身上下并無多少雕飾,舉止大方,眼神澄澈,氣息溫暖,與東華印象中的祖媞很是相似。見東華望向她倒也不懼,放下手中抱著的孩兒,端端正正行了禮,落落大方地站定。
兩個娃兒都是一頭銀發。大的那個一臉機靈樣,雖是女娃兒卻很活潑好動,跟在滾滾身后微低著頭,卻不見如何緊張,私底下一直在跟姑姑擠眉弄眼,倒是不見外,讓東華想起了從小就淘氣的連宋來,看來也是個會惹事的。小的進來時被他娘親抱在手里,小腦袋貼著娘親的肩膀有些害羞怕人,直到被放下了地,也仍舊安靜地揪著娘親的衣角,露出的小半張臉倒是生得精致,只是身形看著有些瘦弱,東華記得攸攸說這孩子已有三千歲了,可還趕不上滾滾兩千歲時的身量。
阿殊帶著孩子上來見禮。她隨滾滾喚一聲“父君”,東華還未覺得什么;待到兩個小娃兒或清脆或稚嫩的一聲“爺爺”出口,他的心情就十分微妙了。
以往幾十萬年里,被人叫“爺爺”時多半抱著一種強者心態,或是武力碾壓,或是地位尊崇,未曾多想,自然也不覺得被叫老了。此時真真切切被兩個直系血親叫“爺爺”心情又不同,源自血脈親情的感應讓他不由自主地親近,兒孫滿堂的欣慰又不免讓他生出功成身退、歸去可矣的滄桑。
可是,東華又確實少了真實感,他覺得自己不過是新婚不久、剛剛有了一雙稚兒的新手奶爸,一夕之間如何習慣數十萬年的跨越?妻兒的喜怒哀樂,成長的酸甜苦辣,他統統錯過,就連曾經的軟萌團子都有了自己的小團子,巨大的時間鴻溝使他因錯失而隔膜,因隔膜而自覺格格不入,一時有些愣怔。
見兩個小娃兒眼巴巴望著自己,他方和緩了聲音道:“不必多禮!你們,叫什么名字?”
攸攸嘴快地接話:“一個叫蒙蒙,一個叫安安。”看得出,她作為長輩,十分喜愛這對侄兒侄女。
這名字的畫風讓東華倍感熟悉,他微微一笑,側頭看了看鳳九。哪知鳳九頗有靈犀地搖了搖頭:“可不是我!”方說罷又覺得自己欲蓋彌彰,面上浮出一絲紅暈,轉過頭去再不肯看他。
一邊的滾滾倒是機警,見此輕咳一聲道:“是他們娘親起的……大名還要向父君求賜!”
東華沒想到居然是兒媳給起的名。他望著阿殊恭敬有余、未見波動的臉,覺得可能需要重新審視下這孩子,備不住也是跟鳳九一樣,在外裝得端莊大氣,實則卻最是不受拘束、天馬行空的性子。瞥見滾滾此時一本正經的模樣,東華心想,也好,小兩口一個板正一個活潑,正是良配。
他正隨心所思想得紛亂,那邊攸攸已抱起小的安安,說道:“父君,我也很久未見小侄女小侄兒了,讓安安在此盤桓幾日與我做伴可好?”
攸攸此前想的主意正是要讓小娃兒來給父君消遣,順便調劑下父君與娘親間的氣氛,她與滾滾商定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滾滾也在一邊幫腔:“安安自小嬌寵了些,慣會跟他娘親撒嬌,正要父君好好收收他的性子!”他見阿殊神情中略帶兩分憂色,不著痕跡地握了握她的手,二人對視一眼,未再多言。
東華尚沉浸在地位陡升的震撼里,見此隱約猜到兒女的用意,可此事根由不便多說,且鳳九未有異議,他無可無不可,便默認了。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太晨宮中多了個小小身影。
這幾日東華頗為忙碌,不僅要加緊調息恢復,對于這方天地的探查亟需進展,另有多出來的小尾巴也要分心應對。
起初,東華抱著幾分新奇來看這個孫子輩。
安安既沒有攸攸的活潑,又不似滾滾的乖巧,他十分安靜。一雙黑魆魆的眸子閃著幽幽的光,仿若一汪深潭,看著不過方寸間卻透著神秘悠遠,讓人不知眼睛的主人在想什么。小家伙雖沉默,別人說話時卻常常會專注地望過去,仿佛洞明一切,又仿佛懵懂無知。明明如此莫測,可一旦鑲嵌到他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與白嫩的臉頰、細弱的脖頸、柔軟的銀發一對比,又顯出幾分脆弱來,叫人不禁生出憐惜。
因著孩子的到來,近來鳳九倒很樂于下廚做些美食,于是幾餐膳食聚到一起的時候變多了。
安安每每被放到東華旁邊的位置,東華的另一邊是鳳九,鳳九的邊上是攸攸。又是一桌四人,有攸攸在不愁冷場,偶有歡聲笑語便讓東華有回到過去的錯覺。
只是,鳳九有意無意間拉長了在廚房中忙碌的時間,攸攸為著幫娘親,也一頭鉆進廚房,桌邊經常只留了他與安安爺孫倆。二人都不是會沒話找話的主,屋里便會陷入一片寂靜,要到那娘倆回轉方才恢復了些熱鬧。
這日,攸攸臨時有事回了青丘,午膳時的桌邊便只剩三人。
東華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鳳九的身影,看著她放下碗盞出門去,又看著她端著碗盞走進來,鬢角腮邊的碎發隨著步履跳躍。為著端幾盤菜,她不怕周折地進進出出了好多趟,這躲人躲得十分沒有技術含量。
東華站起身來要幫她,被她僵著身子阻止:“帝君,你坐著陪安安,我,我稍后便來!”
桌上盛著兩碗酒釀圓子,糯米的甜香中混著淡淡的酒香,一碗多些,一碗只淺淺沒了碗底。前些天攸攸嘴饞,纏著娘親給她做酒釀圓子吃,今日鳳九做得了,她卻不在,鳳九順理成章地給東華盛了一碗,安安年紀尚小,只給他兩口嘗個滋味。
東華記得,攸攸小時就好這口。鳳九為著她愛吃,有一回做了不少的酒釀,想著分幾次做酒釀圓子吃,能省時省力些。期間恰逢青丘白止折顏等來訪,鳳九臨時想到可以拿這個出來招待各位,誰知到了廚房才發現,毛團子攸攸已經偷摸把整缸的酒釀吃個干凈,彼時正搖搖晃晃努力蹬著小短腿站起來,結果幾番嘗試無果,終于四腿一軟,倒在缸邊成了紅彤彤打著酒嗝的醉團子。毛團子尚不到千歲,饒是折顏診看之后也呼呼大睡了三日才醒。鳳九又氣又急,連帶著東華亦被埋怨了幾句。
這樣的事在不省心的小狐貍崽身上發生了不止一次,鳳九的埋怨也不止一回兩回。東華在外頭是從來不肯妥協受委屈的冷硬性子,可關起門來誰比他更能屈能伸?給夫人認個錯、服個軟什么的,那是信手拈來!最后,鳳九的怒火仍舊只燒到了攸攸一個人身上,小團子被禁了零食,要隔了好久才重新吃上了那口酒釀圓子。
東華想及此事,宛在眼前,他望著眼前那碗清亮的酒釀圓子,唇邊添了絲淺笑。
有道目光從邊上投來。東華轉頭一看,安安不知何時已吃完了自己的那兩口酒釀圓子,此時正眼巴巴看著他的那碗,似是意猶未盡。
小娃兒兩只小手還捧著自己的空碗,偷偷抬眼望望東華,一貫漆黑幽深的眼眸因直白的念想而閃著光芒,他神色中有些猶豫,又有些渴望,卻仍舊未說話。
若是攸攸這樣,東華必然會壞心眼地逗弄一下,可對著這個才剛認識的孫子,他還有些下不去手。見小娃兒一雙眼睛好似釘在碗上,比平日多了些孩子的直率與軟萌,要不是瘦弱了點,還挺像只等投喂的小倉鼠。
東華將自己的碗向他推了推,問:“還想吃嗎?”
安安未像預想的那樣立時眉開眼笑,反倒疑惑地望著他。東華不知怎么就領會了他的意思,搖頭道:“我不是很餓,你若愿意便替我吃了吧!”他又把碗向安安推了推。
這次小家伙終于露出了開心的神色,他小心地端過東華面前的那碗酒釀圓子,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想是吃得滿意,忽而轉過頭來,彎著眉眼對東華綻開一個笑容:“謝謝爺爺!”
東華還是第一次看這個孩子在自己面前笑,愣怔之下,對于“爺爺”這稱呼似乎略適應了些,他伸手摸摸安安頭上的發髻,心中多了些許柔軟。
不過一時分心,他便忽略了安安臉色的變化。
鳳九端著一碟菜進來時,安安已小臉微紅,歪著腦袋迷瞪瞪望著她說:“小圓子,真好吃!”
鳳九見小娃兒情狀不似平常,再一看他面前居然有兩只空碗,不由一驚,抓著東華問:“他這是把兩碗都吃了?”
東華也是方才發現小娃兒的模樣,他抱著靠在自己身上的安安,隱約覺得事情要糟,自己氣勢已先矮了三分:“我見他愛吃,便把自己的那碗給了他……”
“你!他一個小孩子怎么能吃這么多!”鳳九秀美緊蹙,雙目一瞪,甚有威嚴,“安安不懂,帝君你也不懂嗎?”
“……攸攸小時也愛吃這個,我沒想到只是一碗就……”東華原還想分辯兩句,見此時鳳九雖在生氣,卻是難得的靠得很近,熟悉的馨香傳到鼻間,他望著她生動的眉眼,忽覺說與不說已沒什么所謂,不如直截了當認了錯,“對不起,小白,是我錯了!”
鳳九本打算數落幾句,沒成想他卻干脆地低了頭,倒有些猝不及防。有那么一刻,她攥著東華袖子的手已然伸到了他胳膊上,正要惱怒地拍打幾下以示懲戒,像之前無數次做過的一樣,卻突然醒覺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許是今日一雙兒女都不在,身邊只有個被酒釀圓子醉倒的小家伙,讓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神,言語行動都憑本能行事。
東華看她的時候,她也在看著東華。目光糾纏中,她衣袖下的手慢慢收緊,指甲直掐進手心里。鳳九無奈地發現,這些天她故作冷漠的回避其實都是徒然,要將自己與對面人完全隔絕是如此艱難,哪怕他們都各自努力地保持距離。她知道他每一次的目光追隨,也知道他必然亦如此,然而造化弄人……
鳳九調轉目光定了定神,仔細想來此事的確不能怪東華,她語氣軟了幾分:“帝君不知,安安自小身子弱些,不比旁人,在吃食上頭一向都拘著不讓他任性。”
東華初見安安時便覺得他瘦弱,聽到此心中更是歉疚,一邊抓著小娃兒的手小心地替他渡了些真氣緩解不適,一邊對著鳳九低語了句:“小白,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醉了的小娃兒有些坐不住,東倒西歪蹭到東華懷里,抱著他的脖頸,將發燙的臉頰貼到他肩上,綿軟的嗓音與他平日里的一言不發判若兩人:“爺爺,頭暈。”
東華輕輕拍著他的背,他還嫌不夠,迷糊中一會兒要揉腦袋,一會兒要唱兒歌,一會兒要摟著一起睡,要求多多,不滿足就哼哼唧唧,瞪著雙迷蒙的眼睛望著你,滿臉都是控訴。
午膳是吃不下去了,要不是鳳九搭手,約莫連晚膳也是吃不成的。好不容易把小東西哄睡了,兩人都松了口氣。
東華想起攸攸曾說安安愛撒嬌,此前他還覺得有失偏頗,此時再看果然如是,不由一笑。他見一邊的鳳九也露出淡淡笑容,以為二人頗有靈犀,卻不知鳳九正在想,孫子像爺爺,這一代傳一代,真是沒錯的!
攸攸隔了一日從青丘回來時,安安早已醒轉,不知他對自己醉了的事記得多少,總之小家伙絕口不提,又恢復了往日寡言少語的老樣子。東華與鳳九自然不會特意來讓小娃兒難堪,不約而同揭過不提。
不過,攸攸還是發現了一些變化。
比如,往日用膳時,安安雖坐在父君旁邊,卻從來不敢主動與他說話,還要自己這姑姑隔了老遠給他夾菜。這天卻不同,小娃兒斯斯文文吃完盤中的菜,看了眼離得挺遠的一道羹湯,偷眼瞧瞧坐在一邊的東華,端起碗來,扯著他的衣衫說:“爺爺,我要吃那個!”父君竟然也不以為意,十分自然地給他盛了小半碗,小家伙低頭繼續慢條斯理吃了起來。一頓飯的時間,這樣的一幕發生了好幾回,攸攸甚是驚訝。
再比如,前些天父君和娘親之間總是透著刻意回避的疏離,盡管坐在一處也難掩彼此之間的鴻溝,至于今日嘛,怎么說呢,雖則二人神情間仍在躲閃,但又有些微妙的氣氛在醞釀,父君給娘親夾菜,娘親給父君盛湯,他們的目光會在交錯間停留,娘親輪廓秀美的耳朵也會隨著這停留的目光而暈染煙霞……
作為也已活了三十萬年的上神,攸攸雖未成親,可不代表她領會不了其中的不同,心底有個小人在咬手帕:我這是錯過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