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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她已吃了早飯,所以我允許她露一手。她從椅子上下來,走到我面前,坐上我膝頭。接著,她一本正經地抱著雙臂,把鬈發往身后一甩,抬眼望著天花板,開始唱起了某出歌劇中的一支曲子。說的是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對情人的絕情痛苦了一番之后,求助于自己的自尊,要她的侍者用最耀眼的首飾和最華麗的禮服,把她打扮起來,決定在當晚的一個舞會上同那個負心漢見面,以自己歡快的舉止向他證明,她并沒有因為被遺棄而受什么影響。
    給一位兒童歌手選擇這樣的題材,似乎有些離奇。不過我猜想,要她表演的目的在于聽聽愛情和嫉妒的曲調用咿咿呀呀的童聲唱出來。但那目的本身就是低級趣味的,至少我這樣想。
    阿黛勒把這支短曲唱得悅耳動聽,而且還帶著她那種年紀會有的童真。唱完以后,她從我膝頭跳下說:“小姐,現在我來給你朗誦些詩吧。”
    她擺好姿勢,先報了題目:“LaliguedesRats,fabledeLaFontaine.”隨后她朗誦了這首短詩,十分講究抑揚頓挫,聲調婉轉,動作得體,在她這個年紀,實在是很不尋常了,說明她受過悉心的訓練。
    “這首詩是你媽媽教你的嗎?”我問。
    “是的,她總是這么說:‘Qu’avezvousdonc?Luiditundecesrats;par-lez!’她要我把手舉起來,這樣,提醒我提問題的時候要提高嗓門兒。現在我來跳舞給你看好嗎?”
    “不,行啦。你說你媽媽到圣母瑪麗亞那兒去了,那后來你跟誰一塊兒住呢?”
    “同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顧我,不過她跟我沒有親戚關系。我想她很窮,因為她不像媽媽那樣有好房子。我在那里沒呆多久。羅切斯特先生問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國去。我說好的,因為我認得弗雷德里克太太之前就認得羅切斯特先生了。他總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瞧他說話不算數,把我帶到了英國,自己倒又回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吃了早飯,阿黛勒和我進了圖書室。羅切斯特先生好像曾吩咐把這用做教室。大部分書籍都鎖在玻璃門內,但有一個書架卻是敞開的,上面擺著基礎教育所需要的各類書籍和幾部輕松的文學作品、詩歌、傳記、游記和一些傳奇故事等。我猜想這些就是他認為家庭女教師自個兒想看的書。的確,有這些書眼下我已經心滿意足。同羅沃德書苑偶爾的少量采摘相比,這里所奉獻的卻是知識和娛樂的大豐收了。在房子里還有一架小巧的鋼琴,成色很新,音調優美。此外,還有一個畫架和一對地球儀。
    我發覺我的學生相當聽話,雖然不大肯用功。對任何正兒八經的事她都不習慣。我覺得一開始就給她過多限制是不明智的。我已給她講了很多,也使她學了點東西。因此早晨過去,漸近中午時,我便允許她回到保姆那兒去了。隨后我打算在午飯前畫些小小的素描,供她學習用。
    我正上樓去取畫夾和鉛筆,費爾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課結束了吧。”她說。她正在一個房間里,房間的折門開著。她招呼我時我便走了進去。這是個氣派不凡的大房間,紫色的椅子,紫色的窗簾,土耳其地毯,墻上是胡桃木做的鑲板,一扇巨大無比的窗,裝配了色彩豐富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澆鑄得宏偉壯麗。費爾法克斯太太正給餐具柜上幾個精致的紫晶石花瓶拂去灰塵。
    “多漂亮的房間!”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覺驚叫起來,我從未見過什么房間有一半這么氣派的。
    “是呀,這是餐室,我剛開了窗,讓它進來一點新鮮空氣和陽光,這些房間難得有人住,所以什么都是潮乎乎的,那邊的客廳簡直像墓穴。”
    她指了指跟那窗子相對應的一扇又寬又大的拱門,一樣也掛著紫紅色的簾子,此刻往上卷著。我跨過兩步寬闊的臺階,登上拱門,往里面瞅著。我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個仙境,那景象使我這個眼界初開的人頓時眼目清亮。但它不過是一個漂亮的客廳和里面成套的一間閨房。兩間房子都鋪著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擺著鮮艷奪目的花環。天花板上都澆塑著雪白的葡萄和葡萄葉子。與它恰成對比的是,天花板下閃爍著緋紅的睡椅和床榻,灰白色的帕羅斯島大理石壁爐架上,擺著波希米亞閃光玻璃裝飾物,像紅寶石一般火紅。窗戶之間的大鏡子,也映照出總體紅白相間的色調。
    “這些房間收拾得多整齊呀,費爾法克斯太太!”我說,“沒有帆布罩子,卻能做到一塵不染,要不是空氣冷颼颼的,人家準以為天天住著人呢。”
    “唉,愛小姐,盡管羅切斯特先生很少上這兒來,但要來就往往很突然,料也料不到。我發現他最討厭看到什么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到了才開始手忙腳亂地張羅,所以我想還是把房間準備停當好。”
    “羅切斯特先生是那種愛挑剔、難討好的人嗎?”
    “不完全是這樣。不過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與習慣,希望按這種趣味和習慣辦事。”
    “你喜歡他嗎?大家都喜歡他嗎?”
    “啊,是的。這個家族在這兒一向受人尊敬。很久很久以前,凡是你望得見的附近的土地,幾乎都屬于羅切斯特家的。”
    “哦,不過撇開他的土地不談,你喜歡他嗎?別人喜歡他本人嗎?”
    “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我相信他的佃戶們都認為他是個公正大方的鄉紳,不過他從來沒有在他們中間生活得很久。”
    “但他沒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嗎?他的性格究竟怎樣?”
    “啊,我想他的性格是無可指摘的,也許他有些特別。我想他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他一定很聰明,不過我沒有同他說過很多話。”
    “他在哪方面跟別人不一樣呢?”
    “我不知道――不容易說清楚,不很突出,但他同你說話時,你感覺得出來。你總是吃不準他在說笑還是當真,他是高興,還是恰恰相反。總之,你沒法徹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但這無關緊要,他是一個很好的主人。”
    這就是我從費爾法克斯太太那兒聽來,關于我們兩人的雇主的全部情況。有些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刻畫一個人,不知道觀察和描繪人和事的特點,這位善良的太太顯然就屬于這類人。我的問話使她大惑不解,卻并沒有套出她的話來。在她眼里,羅切斯特先生就是羅切斯特先生,一個紳士,一位有地產的人――別無其他。她不作進一步詢問和探求,顯然對我希望進一步確切了解他的個性感到難以理解。
    我們離開餐廳時,她提議帶我去看看房子其余的地方。我跟著她上樓下樓,一路走一路羨慕不已。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一切都那么漂亮。我想寬敞的前房特別豪華。還有三樓的某些房間,雖然又暗又低,但從古色古香的氣派看來,還是別有情趣的。一度歸層次更低房間使用的家具,因為時尚的變更,逐漸搬到了這里。從狹窄的窗扉投射進來的斑駁光影,映照出了有上百年歷史的床架;映照出了橡木或胡桃木做的柜子,上面奇怪地雕刻著棕櫚樹枝和小天使的頭,看上去很像各種希伯萊約柜;映照出了一排排歷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出了更加古老的凳子,坐墊上明顯留著磨損了一半的刺繡,當年做繡活的手指化為塵土已經有兩代之久了。這一切陳跡使桑菲爾德府三樓成了往昔的家園,回憶的圣地。白天我喜歡這些去處的靜謐、幽暗和古怪。不過晚上我決不羨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覺。有些床裝著橡木門,可以關閉;有的掛著古老的英國繡花帳幔,上面滿布各類繡花,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鳥和最奇怪的人。總之是些在蒼白的月光下會顯得十分古怪的東西。
    “仆人們睡在這些房間里嗎?”我問。
    “不,他們睡在后面一排小房間里,這里從來沒有人睡。你幾乎可以說,要是桑菲爾德府鬧鬼,這里會是鬼魂游蕩的地方。”
    “我也有同樣想法。那你們這兒沒有鬼了?”
    “反正我從沒聽說過。”費爾法克斯太太笑著說。
    “鬼的傳說也沒有?沒有傳奇或者鬼故事?”
    “我相信沒有。不過據說,羅切斯特家人在世時性格暴烈,而不是文文靜靜的,也許那正是他們如今平靜地安息在墳墓中的原因吧。”
    “是呀,‘經過了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們現在睡得好好的。’”我喃喃地說,“你現在上哪兒去呀,費爾法克斯太太?”因為她正要走開。
    “上鉛皮屋頂去走走,你高興一起去那兒眺望一下景致嗎?”
    我默默地跟隨著她上了一道狹窄的樓梯,來到頂樓,在那里爬上一架扶梯,穿過活動天窗,到了桑菲爾德府的房頂。這時我與白嘴鴉的領地已處于同一高度,可以窺見它們的巢穴。我倚在城垛上,往下眺望,只見地面恰似一幅地圖般展開,鮮嫩的天鵝絨草坪,緊緊圍繞著大廈灰色的宅基;與公園差不多大的田野上,古老的樹木星羅棋布;深褐色枯萎的樹林被一條小徑明顯分割開來,小徑長滿了青苔,看上去比帶葉子的樹木還綠;門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靜的小山都安臥在秋陽里;地平線上祥和的天空,蔚藍中夾雜著大理石般的珠白色。這番景色并無出奇之處,但一切都顯得賞心悅目。當我轉過身,再次經過活動天窗時,我幾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了。同我剛才抬頭觀望的藍色蒼穹相比,同我興致勃勃地俯瞰過,以桑菲爾德府為核心展開的陽光照耀下的樹林、牧場和綠色小山的景致相比,這閣樓便猶如墓穴一般黑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比我晚走一會兒,閂上活動天窗。我摸索著找到了頂樓的出口,并爬下狹窄頂樓的扶梯。我在樓梯口長長的過道上躑躅,這條過道把三樓的前房與后房隔開,又窄、又低、又暗,僅在遠遠的盡頭有一扇小窗,兩排黑色的小門全都關著,活像藍胡子城堡里的一條走廊。
    我正輕輕地緩步往前時,萬萬沒有料到在這個靜悄悄的地方,竟然聽見了一陣笑聲。這笑聲很古怪,清晰、拘謹、悲哀。我停下步來,這聲音也停止了。剎那間,笑聲重又響起,聲音更大,不像才起來時雖然清晰卻很低沉。這笑聲震耳欲聾般地響了一陣以后便停止了,其聲音之大足可以在每間孤寂的房子里引起回聲,盡管這聲音不過來自一個房間,而且我完全能指出是從哪扇門傳出來的。
    “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大聲叫道,因為這時正聽見她走下頂樓的樓梯,“你聽見響亮的笑聲了嗎?那是誰呀?”
    “很可能是些仆人,”她回答說,“也許是格雷斯?普爾。”
    “你聽到了嗎?”我又問。
    “聽到了,很清楚。我常常聽到她,她在這兒的一間房子里做針線活,有時莉婭也在,這兩個人在一塊總是鬧鬧嚷嚷的。”
    笑聲又響起來了,低沉而很有節奏,然后以古怪的嘟噥聲告以結束。
    “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嚷道。
    我其實并不盼望那位格雷斯來回答,因為這笑聲是我所聽到過的最悲慘、最不可思議的笑聲。要不是正值中午,要不是鬼魂的出現從來不與奇怪的狂笑相伴,要不是當時的情景和季節并不會激發恐怖情緒,我準會相信迷信,害怕起來呢。然而,這件事表明我真傻,居然還為笑聲感到吃驚。
    最靠近我的一扇門開了,一個仆人走了出來,一個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之間的女人,虎背熊腰,一頭紅發,一張冷酷而長相平庸的臉。實在難以想象還有什么幽靈比她更缺少傳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鬧了,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記住對你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個屈膝禮,走了進去。
    “她是我們雇來做針錢活,幫助莉婭干家務活兒的,”寡婦繼續說,“在某些方面她并不是無可非議的,不過她干得挺好。順便問一下,早上你跟你的學生相處得怎么樣?”
    于是我們的談話轉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談到我們來到下面敞亮而歡快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廳里迎著我們跑過來,一面還嚷嚷道:
    “Mesdames,vousêtesservies!”又補充了一句:“J'aibienfaim,moi!”
    我們看到午餐已經準備就緒,擺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房間里等候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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