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和乳酪立刻端了進來,分發給大家,全校都歡欣鼓舞,精神振奮。這時來了命令:“到花園里去!”每個人都戴上一頂粗糙的草帽,帽子上拴著用染色白布做成的帶子,同時還披上了灰粗絨料子的斗篷。我也是一副同樣的裝束,跟著人流,邁步走向戶外。
這花園是一大片圈起來的場地,四周圍墻高聳,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一邊有一條帶頂的回廊,還有些寬闊的走道,與中間的一塊地相接,這塊地被分割成許多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園,分配給學生們培植花草,每個苗圃都有一個主人。鮮花怒放時節,這些苗圃一定十分好看,但眼下一月將盡,一片冬日枯黃凋零的景象。我站在那里,環顧四周,不覺打了個寒噤。這天的戶外活動,天氣惡劣,其實并沒有下雨,但淅淅瀝瀝的黃色霧靄,使天色變得灰暗;腳下因為昨天的雨水依然濕漉漉的。身體比較健壯的幾位姑娘竄來奔去,異常活躍;但所有蒼白瘦弱的姑娘都擠在走廊上求得蔽護和溫暖。濃霧滲透進了她們顫抖著的軀體,我不時聽見一聲聲空咳。
我沒有同人說過話,也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孤零零地站著,但已經習慣于那種孤獨感,并不覺得十分壓抑。我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將灰色的斗篷拉得緊緊地裹著自己,竭力忘卻身外刺骨的嚴寒,忘卻肚子里折磨著我的饑饉,全身心去觀察和思考。我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不值得落筆。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蓋茨黑德和往昔的生活似乎已經流逝,與現時現地已有天壤之隔。現實既模糊又離奇,而未來又不是我所能想象。我朝四周看了看修道院一般的花園,又抬頭看了看房子。這是幢大樓,一半似乎灰暗古舊,另一半卻很新。新的一半是教室和寢室,靠直欞格子窗透光,外觀頗像教堂。門上有一塊石頭牌子,上面刻著這樣的文字:
“羅沃德學校――這部分由本郡布羅克赫斯特府的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重建于公元××××年。”“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章。
我一遍遍讀著這些字,覺得它們應該有自己的解釋,卻無法充分理解其內涵。我正在思索“學校”一詞的含義,竭力要找出開首幾個字與經文之間的聯系,卻聽得身后一聲咳嗽,便回過頭去,看到一位姑娘坐在近處的石凳上,正低頭聚精會神地細讀著一本書。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這本書的書名是《拉塞拉斯》。這名字聽來有些陌生,因而也就吸引了我。她翻書的時候,碰巧抬起頭來,于是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這本書有趣嗎?”我已經起了某一天向她借書的念頭。
“我喜歡。”她頓了一兩秒鐘,打量了我一下后回答。
“書里說些什么?”我繼續問。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居然同一個陌生人說起話來。這同我的性格與習慣相悖,不過她的專注興許打動了我,因為我也喜歡讀書,盡管是淺薄幼稚的一類。那些主題嚴肅、內容充實的書,我是無法消化或理解的。
“你可以看一下。”這姑娘回答說,一面把書遞給我。
我看了看。粗粗一翻,我便確信書的內容不像書名那么吸引人。以我那種瑣細的口味來說,《拉塞拉斯》顯得很枯燥。我看不到仙女,也看不到妖怪。密密麻麻印著字的書頁中,沒有鮮艷奪目、豐富多彩的東西。我把書遞還給她,她默默地收下了,二話沒說又要回到剛才刻苦用功的心境中去,我卻再次冒昧打擾了她:
“能告訴我門上那塊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嗎?羅沃德學校是什么?”
“就是你來住宿的這所房子。”
“他們為什么叫它‘學校’呢?與別的學校有什么不同嗎?”
“這是個半慈善性質的學校,你我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受施舍的孩子。我猜想你也是個孤兒,你父親或者母親去世了嗎?”
“我能記事之前就都去世了。”
“是呀,這里的姑娘們不是失去了爹或媽,便是父母都沒有了,這兒叫做教育孤兒的學校。”
“我們不付錢嗎?他們免費護養我們嗎?”
“我們自己,或者我們的朋友付十五英鎊一年。”
“那他們為什么管我們叫受施舍的孩子?”
“因為十五英鎊不夠付住宿費和學費,缺額由捐款來補足。”
“誰捐呢?”
“這里附近或者倫敦各類心腸慈善的太太們和紳士們。”
“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是誰?”
“就像匾上寫著的那樣,是建造大樓新區部分的太太,她的兒子監管這里的一切。”
“為什么?”
“因為他是這個學校的司庫和管事。”
“那這幢大樓不屬于那位戴著手表、告訴我們可以吃面包和乳酪的高個子女士了?”
“屬于坦普爾小姐?啊,不是!但愿是屬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對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負責,我們吃的和穿的都是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買的。”
“他住在這兒嗎?”
“不――住在兩英里路外,一個大莊園里。”
“他是個好人嗎?”
“他是個牧師,據說做了很多好事。”
“你說那位高個子女士叫坦普爾小姐?”
“不錯。”
“其他教師的名字叫什么?”
“臉頰紅紅的那個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勞作,負責裁剪――因為我們自己做衣服,罩衣、外衣,什么都做。那個頭發黑黑的小個子叫斯卡查德小姐,她教歷史、語法,聽第二班的朗誦。那位戴披巾用黃緞帶把一塊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羅夫人,她來自法國里爾,教法語。”
“你喜歡這些教師嗎?”
“夠喜歡的。”
“你喜歡那個黑乎乎的小個子和××太太嗎?――我沒法把她的名字讀成像你讀的那樣。”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很急,你可得小心,別惹她生氣;皮埃羅夫人倒是不壞的。”
“不過坦普爾小姐最好,是不是?”
“坦普爾小姐很好,很聰明,她在其余的人之上,因為她懂得比她們多得多。”
“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兩年了。”
“你是孤兒嗎?”
“我母親死了。”
“你在這兒愉快嗎?”
“你問得太多了。我給你的回答已經足夠,現在我可要看書了。”
但這時候吃飯鈴響了,大家再次進屋去。彌漫在餐廳里的氣味并不比早餐時撲鼻而來的更誘人。午餐盛放在兩個大白鐵桶里,熱騰騰冒出一股臭肥肉的氣味。我發現這亂糟糟的東西,是很差的土豆和幾小塊不可思議的臭肉攪在一起煮成的,每個學生都分到了相當滿的一盤。我盡力吃,心里暗自納悶,是否每天的飯食都是這副樣子。
吃罷午飯,我們立刻去教室,又開始上課,一直到五點鐘。
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我看到了在游廊上跟我交談過的姑娘丟了臉,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歷史課,責令站在那個大教室當中。在我看來,這種懲罰實在是奇恥大辱,特別是對像她這樣一個大姑娘來說――她看上去有十三歲了,或許還更大。我猜想她會露出傷心和害臊的表情。但使我詫異的是,她既沒哭泣,也沒臉紅。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雖然神情嚴肅,卻非常鎮靜。“她怎么能那么默默地而又堅定地忍受呢?”我暗自思忖,“要是我,巴不得大地會裂開,把我吞下去。而她看上去仿佛在想懲罰之外的什么事,與她處境無關的事情,某種既不在她周圍也不在她眼前的東西。我聽說過白日夢,難道她在做白日夢?她的眼睛盯著地板,但可以肯定她視而不見,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內的,直視自己的心扉。我想她注視著記憶中的東西,而不是眼前確實存在的事物,我不明白她屬于哪一類姑娘,好姑娘,還是淘氣鬼。”
五點鐘剛過,我們又吃了另一頓飯,吃的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面包,喝了咖啡,吃得津津有味。不過要是能再來一份,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仍然很餓。吃完飯后是半小時的娛樂活動,然后是學習,再后是一杯水,一個燕麥餅,禱告,上床。這就是我在羅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第六章
第二天開始了,同以前一樣,穿衣起身還是借著燈草芯蠟燭的微光,不過今天早晨不得不放棄洗臉儀式了,因為罐里的水都結了冰。頭一天夜里,天氣變了,刺骨的東北風,透過寢室窗門的縫隙,徹夜呼呼吹著,弄得我們在床上直打哆嗦,罐子里的水也結起了冰。
長達一個半小時的禱告和《圣經》誦讀還沒結束,我已覺得快要凍死了。早餐時間終于到來,而且今天的粥沒有燒焦,能夠下咽,可惜量少。我的那份看上去多么少呀!我真希望能增加一倍。
那天我被編入第四班,給布置了正規任務和作業。在此之前,我在羅沃德不過是靜觀一切進程的旁觀者,而現在已成了其中的一名演員。起先,由于我不習慣背誦,覺得課文似乎又長又難,功課一門門不斷變換,弄得我頭昏腦漲。下午三點光景,史密斯小姐把一根兩碼長的平紋細布滾邊塞到我手里,連同針和頂針之類的東西,讓我坐在教室僻靜的角落,根據指令依樣畫葫蘆縫上滾邊,我一時喜出望外。在那時刻,其他人也大多一樣在縫,只有一個班仍圍著斯卡查德小姐的椅子,站著讀書。四周鴉雀無聲,所以聽得見她們功課的內容,也聽得見每個姑娘讀得怎樣,聽得見斯卡查德小姐對她們表現的責備和贊揚。這是一堂英國歷史課,我注意到在讀書的人中,有一位是我在游廊上相識的。開始上課時,她位于全班首位,可是由于某些發音錯誤及對句號的忽視,她突然被降到末尾去了。即使在這種不起眼的位置上,斯卡查德小姐也繼續使她成為始終引人注目的對象,不斷用這樣的措詞同她說話:
“彭斯,(這似乎就是她的名字,這兒的女孩像其他地方的男孩一樣,都按姓來叫的)彭斯,你鞋子踩偏了,快把腳趾伸直。”“彭斯,你伸著下巴,多難看,收進去。”“彭斯,我要你抬起頭來,我不允許你在我面前做出這副樣子來。”等等。
一章書從頭到尾讀了兩遍,課本便合了起來,姑娘們受到了考問。這堂課講的是查理一世王朝的一個時期,問的問題形形色色,船舶噸位稅呀,按鎊收稅呀,造船稅呀,大多數人似乎都無法回答,但是一到彭斯那里,每一道小小難題都迎刃而解。她像已經把整堂課的內容都記在腦子里了,任何問題都能應對自如。我一直以為斯卡查德小姐要稱贊她專心致志了,誰知她突然大叫起來:
“你這討厭的邋遢姑娘!你早上根本沒有洗過指甲?”
彭斯沒有回答,我對她的沉默感到納悶。
“為什么,”我想,“她不解釋一下,水結冰了,臉和指甲都沒法洗?”
此刻,史密斯小姐轉移了我的注意力,她讓我替她撐住一束線,一面繞,一面不時跟我說話,問我以前是否進過學校,能否繡花、縫紉、編織等。直到她打發我走,我才有可能進一步觀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動。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時,那女人正在發布一道命令,命令的內容我沒有聽清楚。但是彭斯立刻離開了班級,走進里面一個放書的小間,過了半分鐘又返回來,手里拿著一束一頭扎好的木條。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屈膝禮,把這個不祥的刑具遞交給了斯卡查德小姐。隨后,她不用吩咐,便默默地解開了罩衣。這位教師立刻用這束木條狠狠地在她脖子上揍了十幾下。彭斯沒有掉一滴眼淚。見了這種情景,我心頭涌起了一種徒勞無奈的憤怒,氣得手指都顫抖起來,而不得不停下手頭的針線活。她那憂郁的面容毫不改色,依然保持著平日的表情。
“頑固不化的姑娘!”斯卡查德小姐嚷道,“什么都改不掉你邋遢的習性,把木條拿走。”
彭斯聽從吩咐。她從藏書室里出來時,我細細打量了她,她正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瘦瘦的臉頰閃著淚痕。
晚間的玩耍時光,我想是羅沃德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丁點兒時間。五點鐘吞下的一小塊面包和幾口咖啡,雖然沒有消除饑餓感,卻恢復了活力。一整天的清規戒律放松了;教室里比早上要暖和;爐火允許燃得比平時旺,多少代替了尚未點燃的蠟燭。紅彤彤的火光、放肆的喧鬧、嘈雜的人聲,給人以一種值得歡迎的自由感。
在我看見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她的學生彭斯的那天晚上,我照例在長凳、桌子和笑聲不絕的人群中間穿來穿去,雖然無人做伴,倒也并不寂寞。經過窗戶時,我不時拉起百葉窗,向外眺望。雪下得很緊,下端的窗玻璃上已經積起了一層,我把耳朵貼在窗上,分辨得出里面輕快的喧嘩和外面寒風凄厲的呻吟。
如果我剛離開了一個溫暖的家和慈祥的雙親,這一時刻也許會非常后悔當初的離別;那風會使我傷心不已;這種模糊的混沌會打破我的平靜。但實際上兩者激起了我一種莫名的興奮,在不安和狂熱之中,我盼望風會咆哮得更猛烈;天色會更加昏暗變得一團漆黑;嗡嗡的人聲會進而成為喧囂。
我跨過凳子,鉆過桌子,尋路來到一個壁爐跟前,跪在高高的鐵絲防護板旁邊。我發現彭斯有一本書做伴,全神貫注,沉默不語,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借著余火灰暗的閃光讀著書。
“還是那本《拉塞拉斯》嗎?”我來到她背后說。
“是的,”她說,“我剛讀完它。”
過了五分鐘她掩上了書。這正合我心意。
“現在,”我想,“我也許能使她開口了吧。”我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還叫什么?”
“海倫。”
“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嗎?”
“我來自更靠北的一個地方,靠近蘇格蘭邊界了。”
“你還回去嗎?”
“我希望能這樣,可是對未來誰也沒有把握。”
“你想必很希望離開羅沃德,是嗎?”
“不,干嘛要這樣呢?送我到羅沃德來是接受教育的,沒有達到這個目的就走才沒有意思呢。”
“可是那位教師,就是斯卡查德小姐,對你那么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