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七年八月,皇帝照例攜后妃、皇子公主、文武大臣至木蘭圍場秋狝。
新入宮的穎嬪和恪常在都是蒙古女子,年華正好,像是最鮮妍明媚的花朵開在木蘭草原之上,馳馬張弓,英姿颯爽,盡顯萬種風情。如此,自是引得皇帝陛下垂愛不已,眷顧頗濃。
在天子之畔,往往存在著這般或那般的機遇,不只屬于妃嬪,偶爾也會落在侍奉的太監和侍衛身上——凌云徹便是如此。
旁的不說,凌云徹的身手在侍衛中是一等一的,有了如懿若有似無的提攜,加之先前護衛永瑾和璟瑤有功,很容易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睞。待到秋狝結束,如懿隨皇帝從木蘭圍場回來,凌云徹已經升了二等侍衛,并充作永瓏的半個拳腳師傅。
此時,凌云徹已過而立之年,只因一直惦念著魏嬿婉,所以耽擱未娶。如今他得了皇帝重視,關心他終身大事的人也是紛至沓來。如懿想著他這么一直單身下去,一來容易再被魏嬿婉利用,二來自己也說不準會被潑臟水,因而人前人后提點多次,終于撮合凌云徹與他一位遠房表妹成了親。
婚后,夫婦二人在江與彬和惢心的幫助下,在宮外置辦了一處兩進的小院子,日子過得還算紅火。至少這位夫人賢惠溫柔,不似魏嬿婉心思不正。凌云徹便在不需輪值的日子里,陪伴妻子,用心經營自己的小家庭。
沒了冷宮里的知己難得,也沒了患難與共的情意,凌云徹待如懿只是耿耿忠心,并無其他心思。這讓如懿很是安慰,可以放心運用,不必再出一個清河王了。
得知消息的魏嬿婉,不可避免地對如懿頗有微詞,只是不敢顯露半分。
這個秋天,說是穎嬪與新晉的恪貴人“平分秋色”,一點也不為過。宮中蒙軍旗嬪妃風頭頗盛,就連早已不是新人的海蘭,也出人意料地于深秋時節再度有了身孕。
距離海蘭誕下永琪已經過去近十二載了,雖然一直不算被冷落,身體也未曾有什么差錯,但如懿猜測,是海蘭不想再誕下皇子而與自己的孩子相爭,因而這些年來刻意避孕——此次懷孕,的確是在意料之外,從海蘭得知遇喜后那寥落的神色便可知一二。
對此,如懿是既感動又心疼,于無人處,她耐心地勸慰著海蘭:“你什么都不必想,就好好安胎。無論皇子也好,公主也罷,都是咱們的至寶。愿他能平安無病,百歲忘憂?!?br />
海蘭撫摸著尚未顯懷的小腹,猶思郁情:“姐姐,我……”
“你我之間,還需要那些虛與委蛇的話么?那我就白當了你這么多年的‘姐姐’了?!比畿泊驍嗨脑挘圃谡雇磥戆愕托Γ骸叭羰莻€皇子,便與永瑄年紀相仿,可以讓他們兄弟一同讀書習字。若是個公主,你便也享一回兒女雙全的福氣,讓她做我們最貼心的掌上明珠……可好?”
海蘭這一胎,自然不如當初如懿懷有永瑄時那樣合宮歡悅,皇帝和太后也不過依著貴妃份例送來賞賜。如懿卻是珍而重之,小心呵護,事事件件料理妥當,再不敢拿宮務去勞累海蘭,唯恐出什么差錯。
冬去春來,草長鶯飛,為了海蘭能好好兒養胎,遠離宮中紛擾,如懿向皇帝建議去圓明園暫住?;实鬯匦匝藕脠@林景致,為著一抒閑心逸趣,欣然應允,浩浩蕩蕩地攜太后與嬪妃一同前去。
依仗著天下太平,國富力強,這些年來,皇帝在圓明園的修建中下了十乘十的人力、物力、財力,將江南秀麗景致與北地燕歌氣息融于一體……完全是能把雍正爺從泰陵氣活過來的程度。
李太白填行樂詞,說是:水綠南薰殿,花紅北闕樓。鶯歌聞太液,鳳吹繞瀛洲。比之宮內的拘束,在圓明園,便是這樣隨心如流水的日子。因為皇帝喜歡,一切紙醉金迷便都有了最名正言順的理由。
然而落在如懿眼中,這里的一切富貴與雍容,在后世,終免不了變成一片好看些的斷壁殘垣。
只有在那么一瞬間,如懿很認真地想過,若是能從她的孩子開始,改變這個或許并不真實存在的平行世界的歷史,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當然這個想法很快就消散于無形了,她并不是很在乎后事,她只是很喜歡掌控命運的感覺。
嬪妃在圓明園的住處,不必像宮中那樣等級森嚴,全憑皇帝心意。皇帝喜歡湖上清風拂繞的愜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如懿則住在東邊離皇帝最鄰近的天地一家春,緊依著王陵春色。穎嬪恩寵深厚,皇帝喜歡她在身邊,便將西邊的露香齋給了她住。魏嬿婉恩寵不如以往,但也是皇帝跟前的人兒,住進了富麗堂皇的韶景軒。意歡與海蘭則相伴住了天然圖畫的五福堂,庭前修篁萬竿,與雙桐相映,風枝露俏,綠滿襟袖,清靜宜人,正適合海蘭養胎。其余嬪妃,便閑散在于其間,彼此倒也愜意。
海蘭的產期是在七月初,目今已不足兩月。這一日午后,如懿照例去了五福堂,與海蘭在西窗下閑談。
窗外枝頭的夏蟬咝咝吟唱,九扇風輪轆轆轉動,將殿中供著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滿室芬芳。海蘭摘下一朵素馨花簪在鬢上,輕聲問她:“算起來,穎嬪的家書已經送去半個月了,不知巴林王是怎么說的?姐姐心中可要有個章程,畢竟時間不等人?!?br />
如懿淡淡道:“已是遞了折子上去。今晨你叔父悄悄傳信進來,說是巴林部軍隊已經在伊犁附近截住了達瓦齊的大軍,多爾扎亦率軍前后夾擊,眼下正鏖戰于伊犁河谷,想來尚需時日?!?br />
早年太后親女端淑長公主下嫁準格爾首領多爾札為妻,本是安穩之意,可多年來,多爾札一直狂妄自傲,耽于酒色,又為防兵變再現而殺了幼弟策妄達什,十分不得人心。準格爾內亂這段時日,巴圖爾琿臺吉的后人達瓦齊一直蠢蠢欲動。有了如懿提前排布,借由巴林王之口及時稟報了準格爾的異動,如今朝野驚動,一場戰事是免不了了。
海蘭點了點頭:“姐姐心中有數就好,咱們身在后宮,能力有限,相信皇上必能順利平亂?!?br />
如懿眼底有淡淡的隱痛:“這還要多虧你與穎嬪同為蒙軍旗,相交結好,她為了巴林部,也肯信你一些,幫咱們這個忙。如今你有著身孕不能侍寢,這些事,皇上也根本不叫傳進天地一家春……九州清晏的消息又一直許進不許出,李玉也沒法子遞消息出來。我思來想去,只能靠出身巴林部的穎嬪了?!?br />
“姐姐與我之間,再要說這些就生分了?!彼巴馄G艷風荷,瑩瑩睡蓮,忽而一嘆:“我總是不明白,皇上究竟是個什么意思?一壁為著十二阿哥周歲之喜而再度大赦天下,減秋審、朝審緩決三次以上罪,一壁卻處處提防著姐姐過問前朝之事——其實姐姐哪里就真的過問了,不過是這些日子聽了太后娘娘幾句牢騷,留心了些端淑長公主近況罷了。”
如懿攤手一笑,牽動頭上的金累點翠嵌翡翠花簪鈿子粼粼耀眼,“咱們也不是第一日認識皇上了。皇上到底介懷著太后,我再怎么問心無愧,也奈何不得皇上疑心?!彼苏陆笊虾吞锇子裰窆濐I扣,太息道:“可話說回來,皇上的疑心終究也只是無端而來,烏拉那拉氏在前朝并無重臣,皇上也是知道的。只要端淑長公主平安歸來……”
“姐姐,我不明白。”海蘭疑惑道:“我一直想問姐姐,為何對端淑長公主之事如此關心?按理說太后對姐姐不過是面上的情意,而端淑長公主本人,幼年時與姐姐也似有齟齬……”
如懿面色一滯,含著薄涼的笑意,輕搖手中的素色紈扇:“那都是小孩子家的事了,我當初為著不嫁先帝的三阿哥,確實得罪了端淑長公主。不過海蘭……你可還記得玫嬪的孩子?”
“姐姐是說……”
“那孩子出生時,我在,皇上和孝賢皇后也在?!比畿驳哪抗庵泻艘豢|寸薄的悲憫與悵然,這樣的情緒,她已經許久沒有過了?!拔乙恢庇X得自己是個狠心的人,可是那時我真的想過,有沒有什么方法救下那個孩子。海蘭,這樣的無能為力,經歷一次已經夠了?!?br />
海蘭垂眸凝神須臾,方低聲道:“姐姐終究是慈悲心腸。只要是姐姐想做的事,我都會為姐姐去做。”
幸而一切順遂。
乾隆十八年七月初六,海蘭安然生下了皇九女璟姈。這個名字是海蘭請如懿苦心想了兩日而得,是為聰敏伶俐之意。這是個很漂亮的小公主,生著與海蘭一般清麗澄明的眉眼,像一朵含苞未開的芙蓉花被包裹在襁褓之中。
與此同時,準格爾的戰事很快迎來了第一場勝利,巴林部乘勝追擊,達瓦齊軍隊節節敗退。隨之而來的,還有對太后而言的一樁喜事——端淑長公主的駙馬,準格爾臺吉多爾扎,于親征之時死在達瓦齊亂軍之中。
大清嫁去蒙古的公主們,大多都是年輕夭亡,極少數生了兒女安享晚年,還少有如端淑長公主這般,年紀輕輕失了夫君又無兒女相伴的。若依著準格爾的風俗,端淑長公主或是改嫁,或是守寡,可如今戰事未結,準格爾于內于外都需要大清的幫助扶持,太后便趁機想皇帝請求,迎端淑長公主回京居住。
一石驚起千層浪,不啻如此。
芳碧叢是皇帝避暑理政之地。容珮扶著如懿緩緩進門時,李玉正領著小太監們剪去令人看了就厭煩的枯枝敗葉,見了如懿,忙迎了上來,輕聲道:“皇后娘娘怎么大日頭底下的來了?”
彼時,達瓦齊剛在兆惠將軍的押解下進京待罪,準格爾的新首領阿睦爾撒納繼位為大汗。許是因為前朝戰事的平定,皇帝對新生的九公主格外珍視,早早定了封號“和溫”,取其“寬仁惠下、惟德寬柔”之意,以示對準格爾安撫之心。
“不過是出來走走,八月里了,這日頭照得人身上也暖洋洋的。”如懿輕婉一笑,望著殿內道:“皇上還在議事么?”
李玉悄悄兒道:“太后娘娘和福珈姑姑半個時辰前走的,與皇上說話兒不大暢快,皇上正煩悶著,方才剛摔了茶杯?;屎竽锬锶粜奶叟?,好好兒勸勸皇上就是了。”
寥寥數語,推門進去。秋日的陽光落在養心殿的澄金地磚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于金燦浮波之內。皇帝頎長的背影背對著她,面對著一幅巨大的江山萬里圖,聲音里有來不及掩蓋的肅殺氣息:“皇后,是你來了?!?br />
如懿緩步走近,柔聲道:“皇上耳聰目明。臣妾是想著皇上日理萬機,怕是一時忘了,正二品閩浙總督那蘇圖之女戴佳氏原定了上個月進宮,只是皇上忙著前朝
戰事,一直拖到今日。眼看是要中秋了,臣妾想著今年宮里多一個人陪伴皇上共度佳節,也是極好的?!?br />
皇帝微微一愣,似乎十分詫異,片刻方道:“皇后做主就是。那蘇圖也算是封疆大吏,還是鑲黃旗人,他的伯父白海青原先出使準格爾時堅貞不屈,極力護得大清的顏面。白海青的長子來文任鎮江將軍,次子佛倫任領侍衛內大臣,三子戴鶴由副都統征準格爾,前番陣亡,朕剛贈了云騎尉祀昭忠祠。戴佳氏出身不凡,別委屈了她就是?!?br />
“這是自然的。怎么說,也要是個一宮主位才配得起?!比畿餐衤暤溃俺星瑢m如今正空著,戴佳氏住進去正好。至于封個什么位份,還是要皇上做主。”
皇帝微一沉吟,道:“封個貴人吧——戴佳氏初初入宮,位份不宜太高。再者,也要顧忌巴林部的顏面。封號為……忻,取歡欣喜悅之情,為六宮添一點兒喜氣吧。”
如懿屈身萬福,保持著皇后應有的氣度,“不過兩日,皇上也要回宮了。那臣妾這就安排下去,八月十一迎忻貴人入承乾宮?!?br />
皇帝淺淺笑著,向外間道:“皇后如此安排甚好。李玉,你便去打點著吧。”
殿中關閉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氣悶。如懿伸手推開后窗,但見一樹一樹紅白紫薇簌簌當風開得正盛,襯著日色濃淡相宜。有涼風徐徐貫入,拂來殿中一脈清透,隔著遠遠的山水潑墨透紗屏風,吹動幃簾下素銀鏤花香球微擊有聲。
如懿從泥金花瓣匣里取了幾片新鮮刮辣的薄荷葉,放進青銅頂球麒麟香爐里,那濃郁至甜膩的百合香亦多了幾分清醒的氣息。她做完這一切,方從帶來的紅竹食盒里取出一碗蓮子百合紅豆羹來,柔婉笑道:“皇上忙于政事,又說了這么會子話,不如嘗嘗這一早冰著的甜羹。此刻涼涼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覺笑著刮了刮如懿的臉頰道:“紅豆生南國,最是相思物?;屎笥行摹!?br />
如懿輕巧側首一避,笑道:“百年好合,蓮子通心,皇上怎的只看見紅豆了?”
皇帝手中的湯匙一頓,面上有一絲恍惚,他舀了一口甜羹,閉目道:“是用蓮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湯,有清甜的氣味。只是蓮子之心,有時倒不如皇后對朕的相思之意來得真摯?!?br />
這話,便是在影射太后了。想來方才太后來此,也是為著端淑長公主回京之事磋磨皇帝吧。雖不會再有達瓦齊求娶之事,可要迎回一個已經嫁出去的公主,談何容易?
“皇上這話,臣妾可不敢當。”如懿替皇帝揉著肩膀,緩聲道:“皇上對待阿哥公主們一向關愛有加,一片憐子愛子之心,豈是臣妾的微薄心意能相提并論的?遠的不說,只看和敬公主就知道了?!?br />
皇帝的臉色略略溫潤開來:“怎么提起璟瑟了?她倒是有些日子沒進宮了,幸而額駙對她極好,也不委屈了?!彼鋈婚L長一嘆,“璟瑟是極美滿了??墒恰氘斈晗鹊鄄≈兀岢隽硕耸邕h嫁。朕隱忍多年,如今終于能揚眉吐氣,也難怪皇額娘要來求朕,接端淑回來。”
“母女連心,端淑長公主新寡,太后希望母女團聚也是人之常情。但前朝之事,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皇上終究不似咱們后宮婦人,見識短淺。”如懿覷著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龐,善解人意道:“臣妾愚鈍,不懂準格爾之事的盤根錯節。臣妾只知道,若是沒有這些瑣事牽絆,皇上其實也是想接端淑長公主回京的。所以臣妾只覺得心疼,心疼皇上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皇帝黯然一嘆,攬過如懿的肩:“這后宮里,只有你不會關心端淑回不回來,你只會擔心朕會不會因為端淑回不來而傷心難過……其實,朕已經決定了,就派璟瑟的額駙去一趟準格爾,迎端淑長公主回京奉養太后。朕已經想好了,這是最后一次,大清的最后一次,再也不會有遠嫁的公主了。如今準格爾內亂,全靠大清平定,阿睦爾撒納不敢不同意?!?br />
沒有了么?
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是大明朝的祖訓,大清朝從興至衰,可是一條都沒做到。
九月,皇帝攜后妃回宮,下旨命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赴準格爾迎回端淑長公主,太后大喜,自此靜守在慈寧宮內,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禮佛,日夜為端淑長公主祝禱。宮中之事從此悉數在如懿掌握之中,而嬪妃們亦朝夕殷勤請安,翊坤宮內時時笑語盈盈,衣香浮動。
回宮不久,皇帝便于柳蔭深處偶遇了忻貴人,見她言語天真,喜歡得不得了。忻貴人本就年輕貌美,性子活潑爛漫,引得皇帝便三日里有兩日都歇在承乾宮,很快晉了她忻嬪。更兼穎嬪嬌俏可人,恪貴人直爽灑脫,其他嬪妃的恩寵,便盡皆稀疏下來。
重九節后,皇帝前往熱河秋狩,如懿與海蘭等都留守宮中,只有穎嬪、忻嬪、恪貴人等年輕得寵的妃嬪陪著去了?;首又?,也有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瑾、六阿哥永琪這幾個,卻獨獨越過了五阿哥永珹。
皇帝去了避暑山莊,紫禁城也就少了許多紛爭,如懿與意歡、海蘭相伴,養兒育女,倒也清閑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