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經過一番徹底的身體檢驗,海選進宮的一百多名女孩中,能留下來的總共只有六十個人。
饒過一座座琉璃制造的雕花影壁,轉過一扇扇氣勢宏大的朱紅宮門,在訓育嬤嬤的帶領下,柔止隨著一行整整齊齊的隊伍向掖庭宮的中宮走去。剛行至一條曠闊的御道,突然,一座由四名太監抬著的小竹轎晃晃悠悠地從宮墻轉角處緩緩行來,老道的訓育嬤嬤見此光景,忙將手一揚,示意身后的這些女孩兒向轎子方向齊齊跪了下來。
竹轎越來越近,空氣越來越肅靜,看著訓育嬤嬤一臉莊重跪拜的表情,所有的女孩兒也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咳都不敢咳一聲。柔止悄悄抬眼,這才注意到,坐在轎上的人是一名衣飾華貴、表情端莊的中年婦人。
婦人冠袍履帶,錦繡華服,頭上的金步搖隨著轎子的晃動燦燦生輝,一旁的幾名宮女為她撐著傘柄,捧著香爐,執著拂塵,看起來也是表情肅然。婦人路經一側跪著女孩們時,轎子并未停下,只微微斜目掃了訓育嬤嬤所在的位置一眼,依舊緩緩而去了。
終于,待竹轎隱沒于另外一道宮墻轉角處時,訓育嬤嬤這才站起身,回頭朝女孩們得意洋洋問道:“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女孩兒們抑制不住一臉激動和興奮,開始七嘴八舌地問道:“嬤嬤,她是哪位娘娘呀?好威風呀!”,“是啊是啊,她看起來好氣派呀!”,“嬤嬤,難道她是皇后或者貴妃娘娘嗎?”
訓育嬤嬤笑了,兩只眼睛綻放出閃亮而膜拜的光彩,一邊走一邊給女孩兒們解釋道:“她呀,才不是什么主子娘娘,她是由陛下親自敕封的內侍十大宮女’,告訴你們說吧,她在這宮里的地位,不僅一些外廷的大臣元老見了她都要客客氣氣,就連后宮嬪妃以及皇后娘娘都要對她禮讓三分呢!”
“哇…”又是一陣陣驚嘆從女孩們嘴里發了出來,像是被海風刮起的浪潮,一個個簡直被震驚呆了。
“嬤嬤,那什么又是‘大宮女’呢?”柔止揚起小臉,忍不住好奇問道。
“這話問得好,呵呵,所謂‘大宮女’嘛,就是內廷最高的女官首領,相當于一個內廷的女性大總管,她的權利,就是這宮中的六尚二十四局全部都由她來管轄咯,也可以說,她是統領‘六尚’的最高尚宮,屬于宮中正一品的高級女官。所以,平時我們都尊稱她一聲‘衛尚宮’”說到這里,嬤嬤得意洋洋地轉過身來,不忘鼓勵這些孩子們道:
“所以,你們進了宮,只要勤奮努力,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地學習和做人,盡最大的努力發揮你們的才華和智慧,你們也是有相當大的晉升空間的。雖說不要去奢望做‘衛尚宮’這樣的大宮女,但混到嬤嬤我這樣的品級女官也是不錯的了…”嬤嬤越說越得意,顯然地,在這些連內人都算不上的小宮女面前,她覺得自己是相當了不起的。
訓育嬤嬤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然而,此時的柔止卻對她口中的‘訓育嬤嬤’四個字不感興趣,大宮女、大宮女、大宮女…她的腦海里反反復復回響著這三個字,就像一抹突然照射過來的光線,她跨進宮門時的迷茫和彷徨統統不見了…
大宮女。
一種稱之為‘夢想’的東西在她心中生根發芽了,無關權利,無關*,而是一種被別人尊重和認可的渴望讓她的心振奮激蕩起來,是啊,人活著,只因有了夢想才有力量,才有追逐生活的快樂和動力,現在,她終于知道自己踏進這所宮門的目的地了。
皇城的紅墻終于隔斷了柔止十歲之前的外面世界,也將她的人生和命運牽引到一個未知而陌生的地方。夜幕降臨了,無限廣闊的九重宮闕漸漸被籠罩在一層淡紫色的陰影里,掖庭宮中殿的幾處旁舍不事修繕,孩子們所住的屋子顯得有些簡陋。然而,雖不華麗,但靠墻的木窗邊,一簇新開的芍藥從外面探了進來,香氣滿屋。柔止第一眼就相中了這個位置,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然后打開床被,開始整理起床鋪來。
“嘻嘻,柔止,我挨著你睡怎么樣?”
一個女孩朝她走了過來,柔止回過身,見是面臉熱情的羅瓶兒,不禁報之爽朗一笑:“好?。 ?br/>
“嘿,柔止,我聽說,你是尚宮局的局正大人引薦進宮的,是不是真的?”羅瓶兒一邊放下東西,一邊笑嘻嘻問道。
“額,其實,也不算是引薦啦,只是那日局正大人偶然遇見我,見我可憐,才將我帶進宮的?!闭f著,便老老實實地將那日遇見局正大人的情形說與羅瓶兒聽。
誰知羅瓶兒聽完,臉色登時比翻書還開,剛才一臉的巴結和笑意剎時滅寂,癟了癟嘴:“哦,原來是這樣的。”說著,環視了下四周,抱起被子道:“呀,我最不喜歡這靠墻的位置,算了,我還是睡其他的地兒吧?!?br/>
柔止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羅瓶兒大弧度轉彎的原因,搖了搖頭,依舊轉身整理著自己的床鋪。
“賤人,你走開,睡那邊,別挨著我!我怕晦氣!”
突然,一道兇惡的聲音響徹整個屋子,所有的女孩全都掉轉過頭,只見屋子中間,羅瓶兒正捏著鼻子訓斥另外一名女孩。而被罵的女孩則抱著一床被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表情淡淡的漠然。
“你們知道她是誰嗎?”羅瓶兒見同屋的人都在看她,像是為了顯擺自己的威風和精明,越發趾高氣揚地冷哼一聲:“告訴你們吧,這個賤人,她的爹爹是被陛下流放的罪犯,她的娘親是掖庭宮的罪奴,你們要是挨著她睡,準惹得一生晦氣!”
“哦——”室內一片轟然,全都不約而同地將各種目光投向女孩。
柔止也在看那女孩,但她的目光卻不是嘲笑,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贊美。
是的,贊美,這女孩兒長得真是太美了!雖說宮中從不缺乏美麗的女孩,但剛進宮的時候,她還是一眼就注意到她了。
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睛,微微顰蹙起的眉峰淡淡的、若有若無,仿佛煙雨之中的遠山,帶著點風露清愁的氣韻,給人一種既高貴清冷,又不失溫婉淡雅的書卷氣。而且,看年紀也和自己差不多大。
“我不是賤人,我祖父曾經是正三品的工部左侍郎,我母親是大理寺寺丞的女兒?!迸寥坏靥Ц呦掳?,表情淡淡,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
“咯咯咯…”像是聽見最大的笑話,羅瓶兒忍不住笑了起來,“看,我說的不錯吧,賤人就是賤人,連你自己都說是曾經,你還好意思嘴硬拿以前的事兒來說呢?哼,你祖父曾經是做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爹爹就是被陛下流放到遠地的一名罪犯,哈哈,一名下賤的罪犯你們知道嗎?你呀你呀,是不是還在做你的千金小姐美夢呢?”
在美麗面前,同類似乎都有天生的排斥性,眼見這位相貌出眾的女孩子,屋子里的很多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出生就一定不能太高貴,起碼不能超過自己!現在,一聽這女孩的出生是罪犯之女,也就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是一片轟然。
“去去去,別挨著我睡!我可不和一名罪奴身份的宮女住在一塊兒?!?br/>
“少占我的位置,往那邊擠,擠遠點?!?br/>
女孩們紛紛躺在了大床上,擺了個大字型。顯然地,她們很快就和羅瓶兒站成了一條線。
“…”
女孩雙眸失措地站在那里,想要說什么卻分明地看著她們發呆,半晌,才神情漠然地環視了四周一眼,彎下身,打開被子,像是準備在地上打地鋪。
“地上這么涼,會生病的,來,睡我這里吧,咱們擠擠就是了。”
一雙溫軟的小手遞了過來,女孩抬頭,一下愣住。
柔止又使勁往墻邊挪了又挪,終于騰出一個空位,朝女孩露齒一笑:“來,你睡我這兒吧。”
一抹溫婉的笑意終于在女孩臉上蕩漾開來,女孩感激地朝柔止點了點頭,“謝謝你?!闭f著,抱起床被,輕輕地挨在柔止身邊睡了下來。
“我叫薛柔止,你呢?”柔止側過臉自我介紹道。
“薛采薇?!?br/>
“薛采薇,呀,我們同一個名姓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