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聞先生‘琴棋書畫騎劍射’樣樣技絕,既然碰巧先生獨自對弈,不如本王來陪你下完這盤棋局如何?”
馮公公打起珠簾,劉子毓背著手笑盈盈走了進去。文士急忙從炕上站了起來,拱手笑道:“棋道之上在下只是略懂皮毛,‘絕技’二字愧不敢當,不過,殿下既然有興,在下豈有不從之理?”說著,又是爽朗一笑,做了‘請’的手勢。
劉子毓一笑,撩衫落座。一旁的馮公公瞪了柔止一眼,“傻愣在這里干什么?還不沏茶去,真是一點兒規(guī)矩的都不懂的丫頭!”
“是?!比嶂垢A烁I?,好奇地瞄了文士一眼,聽話地轉身去了。
劉子毓拈起盒中一顆白子,低頭端詳著棋盤,搖了搖頭:“臥龍升天?先生如此開局,本該幾十手便能確定勝負,但看這棋形,白子黑子已然相互成勢,亂作一團,看樣子不好收官??!”
“殿下英明,現如今的棋形是,白子被封鎖,從這里反刺一角出去,黑子得不償失,只能從這里切斷…”
“不行,切斷不一定能吃掉這幾個子,部分地盤反而受損變弱……”
兩人聲音的逐漸模糊了,柔止撩開珠簾,已經退到外面的小間。這是一個陳設精美卻又開闊的小敞廳,柔止輕輕抬起頭,打量四周,只見錦氈鋪地,熏香彌漫,幾套相同的紫檀桌椅很是整齊地擺放在中間,其中一橫案上雅致地放了套白瓷茶具,而它的旁邊,一只小銅壺正架上紅泥爐上‘茲茲’待沸。
柔止順手拿起桌上一把小團扇,對著火爐熟練地扇了起來。炭火暖暈,火光映著她潔白的臉,她秀氣的眉毛一皺,心中又惱火地嘆了起來:哎,真是好巧不巧,怎么偏偏遇上這個成王殿下呀!現在也不知道采薇和明大人在哪兒了?該是怎么擔心著急?對了,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遇見了什么壞人?
正想得出神,又被珠簾所隔斷的里間一道對話打斷:
“李先生,你說,這棋道是這樣,國道也是如此,其實本王倒很想聽聽,如今這天下的形勢,又是什么個‘道’法?”
“殿下,難道你不覺得天下之勢便如這棋局嗎?”
這是那名文士的聲音,柔止輕輕偏過頭,見燈花閃躍,文士輕落下一子,若有所思道:“現在的天下,看似太平,實則危機四伏、隱患重生,黨爭、*,內有明萬兩大權奸把持朝政、外有漠南、漠北、漠西三大部落虎視眈眈,而且河工、水患、漕運都是將來要面對的一大堆問題…”
“聽先生如此說來,本王接手的,可是一推爛攤子了,只是…又如何才能在這些亂局中理下一點頭緒呢?”
“呵,這個殿下倒不必擔心…”文士又落下一子,續(xù)道:“當今陛下優(yōu)柔寡斷,以為深諳平衡之術便能穩(wěn)固朝廷,掣肘兩黨,殊不知,這樣的策略,只能縱容黨爭之禍,影響國家運作,讓科道失去應有的監(jiān)察功能,導致國運日益衰微。而殿下就很不同了…”
“哦?先生何以正要說?”
“俗話說,這弈棋亦如弈人,除了知人善用外,魄力與手腕也是一代英主必不可缺的素養(yǎng)。而在下方才觀殿下棋路,殿下的棋大氣磅礴、殺伐決斷可見一斑。將來的天下,有望矣…”
柔止輕輕轉過身,又輕輕點了點頭,眸中露出一抹贊嘆之意——
所謂‘內有乾坤、深藏不露’便是如此吧?別看這個三殿下素來不動聲色,對什么都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實際上,其胸中山川之高、丘壑之深,誰又能看得出、猜得透呢?
正胡亂想著,銅壺里的水已經冒著熱氣滾沸了起來。柔止急忙放下團扇,站起身,點香、滌器、注水投茶,最后,終于沏好了這壺碧螺春時,她才端著托盤撩簾走了過去,跪下道:
“殿下請用茶,先生請用茶?!?br/>
劉子毓依舊端詳著棋盤,馮公公將茶盞端至面前,他看也不看一眼地就接了過來。輪到那名文士時,他的目光先是在柔止臉上落了片刻,隨后,微微一笑,也接了過來:“謝姑娘?!?br/>
“先生客氣。”柔止禮貌地搖頭笑笑,躬身退下。
然而,正要轉過身時,那名文士忽然在她身后說了聲:“姑娘,這茶道上講,品茶之時理當‘清、和、寂、敬’,可在下想問一句,若遇故人重逢,恩人就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這又該拿什么樣的心情來品這盞茶呢?”
故人?恩人?
聽了這話,柔止一下愣住,她轉過身疑惑地看著文士,烏黑的眼睛寫滿了茫然和不解。與此同時,劉子毓也抬起頭來,目光各掃了文士和柔止一眼,臉上閃過一抹復雜疑惑的神色。
這時,文士卻是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盞,從炕邊站了起來,先是朝柔止極為有禮地頷首一鞠,然后抬頭道:“姑娘可否記得,入冬后的那一個雪夜,一名書生躲于皇宮的水缸之中,最后是姑娘引開追兵,那名書生才逃于一難……”
是他?!
柔止大吃一驚,她定定地看著男子,總算明白過來他口中的‘恩人’和‘故人’是什么意思?
真是好巧的一個夜晚??!這是她第一次出宮,而就是這第一次,她居然碰到這么一連串無法想象的‘巧遇’…
幾個人從‘倚紅樓’走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繁華的京都大街游人越來越少,此起彼伏的笑語和喧囂漸漸垂消失在清冷的夜風中。當行至一處燈火昏黃的街口時,馮公公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輛馬車,劉子毓上了車,柔止也跟了上去。
三更天,夜闌珊,如水的月華照著馬車的華蓋流蘇,當柔止揀了個位置恭恭敬敬坐下時,只見一道月光透過沒有闔上的窗門,輕輕投在男子如白瓷般的面頰上。劉子毓懶懶靠坐在車壁,唇角微抿,微閉著雙眸,濃密的睫毛在眼瞼投下一抹淺淺的灰影,她靜靜地打量著他,開始疑惑地想——
他那么個深藏不露又心系天下的皇子,之前在擁擠的街道時,怎會偏偏認出她這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呢?不僅如此,他就這么放心地讓自己跟了過來,不怕回宮以后,她將他的這些行蹤和談話內容報告給皇后娘娘嗎…?
一路之上,她就這么胡思亂想著,最后,直到耳邊傳來男子一道淡淡的問話:
“跟了本王這么久,本王還沒問你,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哪個宮里的人?”
柔止愣住,頃刻方答道:“回殿下,奴婢姓薛—”
“薛?”
劉子毓豁然睜眼,深黑的瞳仁閃出一道奇異的光亮,然而,瞬間又黯淡了下去,淡淡道:“哦,薛什么?”
“回殿下,奴婢賤名‘柔止’二字,是尚服局的一名典飾?!?br/>
“哦?!?br/>
像是早已預料到這番回答,劉子毓重又閉上眼簾,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沒有任何情緒。柔止低垂下頭,無聊地擺弄著膝上的玉環(huán)絲絳,顯得心事重重。
馬車依舊在夜空下緩緩而行,街衢之間的石板路面在清輝中泛出水一樣的光澤?!矮殹钡囊宦?,更夫敲響銅鑼的聲音悠悠長長地劃過大街小巷,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坐著,都不說話,氣氛越發(fā)安靜了。然而,經過街角的時候,隨著一陣急忙嘹亮的馬嘶,另外一輛疾馳的馬車猛地飛奔而來。
“呀—”
馬車一個急停,柔止身子猛地前仰,正好不防備將半個身子栽在了對面男子的雙膝蓋。劉子毓一怔,身體某處因被女子突然的一觸,他的臉不由一紅,頓時冷哼一聲,嫌惡似地一把推開了她。
“對、對不起…奴婢失禮了?!?br/>
柔止尷尬極了,慌忙坐回原位,整了整鬢邊的發(fā)絲,臉上羞得陣紅陣白。與此同時,前面?zhèn)鱽眈T公公的尖細的呵斥聲:“我說你是沒長眼還是這么的?小子,有你這么駕車的嗎?去,還不乖乖地繞道,讓我們先走!”
“嗬!你這個陰陽怪氣的老家伙!到底誰該讓誰的路?”對面馬車的年輕車夫也是個不服軟的角色,粗聲粗氣罵道:“老家伙,你可知道我們車里坐的是誰嗎?”
“誰???”
“說出來,怕嚇死你!”
“唉喲,我膽兒肥,好久都沒被嚇過了,你倒是嚇嚇看呢?是天王老子還是誰呀?”
“哼,實話告訴你吧,咱們車里坐著的,可是國公爺府上的堂堂大總管!”
“哈哈哈…”馮公公忍不住呲牙笑了起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比我還低一級的奴才,小子,那我要是告訴你…”
“德譽,讓他們先走。”
劉子毓淡靜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爭吵,馮公公一愣,不解地轉過頭:“主子,這些狗奴才,您何必讓著他們…”
“覺得我說的是廢話嗎?”
“是?!瘪T公公只得氣不恁地掉轉馬頭,死魚般的眼珠狠狠瞪了對方一眼,給對方讓道,“小子,便宜你了,還不快走!”
“這才識相嘛。”對面的年輕車夫將馬鞭一抽,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去。
“呵,這個李磐啊,還真是會形容?!瘪R車內的劉子毓緩緩閉上眼,修長的手指揉了揉雙頰的太陽穴,搖頭又是笑又是嘆:“明氏是水,彌漫人間,萬氏是柴,一點就燃吶?!?br/>
柔止一直疑惑地看著他,劉子毓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依舊閉著眼淡淡道:“這一路上你好幾次張口欲言,心事重重的,趁著本王現在心情好,你想問什么就直接問吧?!?br/>
柔止‘啊’的一怔,“主子是在和奴婢說話嗎?”又趕緊頷首道:“奴婢沒、沒有?!?br/>
“本王不喜歡吞吞吐吐的姑娘?!?br/>
柔止傻住,這才應了聲‘是’,她想了一想,便將心中所想的一系列問題全說了出來,最后又特別重復了一句:“殿下,您、您難道真的不擔心,擔心奴婢會將你的行蹤報告給宮中的任何一位娘娘嗎?”
劉子毓低頭撫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笑而不道。柔止錯愕地望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時,車內再次沉默起來,直到好一會兒,劉子毓才彎身湊近了她,深黑的瞳仁在她臉上游曳了片刻,忽然,手指將柔止的下巴一抬,蠱惑著說道:“宮中皇子要納一名宮女為妃妾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本王看你姿色雖然不怎么樣,倒也合些眼緣,不如,本王就將就一下,把你收在我身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