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片遼闊美麗的紅藍(lán)花梯田,再沿著寬闊的灰土山道一直往下跑、往下跑,待跑到山腳下的一座小四合院時,女孩才氣踹噓噓的停了下來。她先是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再小心翼翼地推開朱紅色的院門,接著朝里面探了探頭,最后發(fā)現(xiàn)并沒有那個手持戒尺的人,這才躡手躡腳溜了進(jìn)去。
“爹,娘呢?”女孩躲在影壁旁東張西望,烏溜溜的黑眼珠寫滿了稚氣和不安。
背著手踱來踱去的薛定之看見女兒回來了,忙用手指在嘴巴豎了豎,朝她擠了擠眼,示意她別出聲。
然而,還是太遲了。
心珠手中正拿著一條長長的戒尺站在門前,面無表情地朝女孩走了過來:“過來,手伸出來!”
女孩卷著衣角從影壁轉(zhuǎn)了出來,轉(zhuǎn)過頭,求救似地朝薛定之喊了一聲:“爹…”
薛定之干咳一聲,剛喚了一聲“娘子”,然而,一觸及心珠冰冷如霜的目光,趕緊將臉轉(zhuǎn)過一邊,那意思分明是在說:對不起啦,閨女,爹爹現(xiàn)在也幫不了你了!
心珠嚴(yán)厲地看著女孩:“磨蹭什么?還不把手再伸過來一點。”
“娘…”女孩顫抖地攤開兩只肉乎乎的小手,眼圈紅了,模樣可憐兮兮。
心珠視若無睹,戒尺還是雨點似的劈啪劈啪落了下來,打了數(shù)下,便問道:“知道娘為什么打你么?”
“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會玩到這么晚才回家了。”
“看來你還是不懂娘為什么打你。”心珠眉毛一揚(yáng),手上用力,犀利的戒尺重新又落了下來。
“娘,我只不過回來得稍微晚一點點,又沒、又沒做什么壞事,你為什么要這樣打我?”
“了不起啊,已經(jīng)學(xué)會頂嘴了!”戒尺落下的力道越發(fā)狠了,不一會兒,女孩白嫩嫩的手心兒變得又紅又腫。
“我再問你一次,知道娘為什么打你嗎?”
女孩漲紅著臉,始終憋著眼眶里的淚水不肯服軟。薛定之看得面頰肌肉不停地抽搐,終于忍不住擋在女孩面前:“好了好了,娘子,你好好跟孩子說就行了,她還這么小,經(jīng)不起你這么打的。”
聽到這里,委屈的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女孩終于放聲大哭。扮演慈父角色的薛定之慌忙將女兒抱了起來,拉著她的手吹了又吹:“好了,果兒乖,果兒不哭了,好好給娘認(rèn)個錯,說以后再也不去圍場附近玩了,那樣呢娘就不生你的氣了啊。”
女孩似乎天生有著倔強(qiáng)的脾氣,她看了心珠一眼,不但不認(rèn)錯,轉(zhuǎn)過臉哭得更兇了。
心珠面無表情地看了兩父女一眼,扔下戒尺,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走近了廂房。
“果兒,你看你,又惹你娘生氣了,呆會去跟娘道歉,好好認(rèn)個錯。”
“不,我不去!”
“果兒,聽話!”
“不去!就不去!我只不過聽說宮里的皇帝要出來打獵,想去后山看看皇帝到底長什么樣子,又沒做錯什么事情,是娘過分,嗚…”
女孩始終沒給母親道歉,倒是夜間的時候,母親心珠走近了女兒房間,取下燈罩剪了一截?zé)艋ǎ缓笞链策叄o剛剛熟睡的女兒掖了掖被子。想起什么似的,忙從桌上拿出一瓶藥膏,拉著她手往紅腫的地方輕輕涂抹起來。薛定之洗了澡輕身走了進(jìn)來:
“打在兒身,疼在娘心,我早說過娘子你其實比我還要心軟啦。好啦好啦,既然這樣就別為難自己了,犯不著和一個孩子生氣啊?來,娘子,我們是不是該回房歇息了?”薛定之從身后輕輕摟抱著妻子,一邊嬉皮笑臉地說,一邊在她耳邊廝磨。
“相公!”心珠掙開他的手,看了看睡著的柔止,轉(zhuǎn)過身皺眉道:“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并不是生氣,而是擔(dān)憂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她三天兩頭跑去圍場那種地方玩,會遇到什么危險…”
“相公,你還記得幾年前一個和尚說的話嗎?”
薛定之一愣,半晌,他才想起心珠口中說的那個和尚。
那是柔止出生落地的當(dāng)天。當(dāng)時,天剛下了雨,一道絢麗的彩虹掛在天空,隨之,一個風(fēng)塵落拓的僧人路過他們家來討水喝。薛定之端了碗水給他,和尚喝完,又看了一眼心珠襁褓中的女嬰,便搖頭道:“這孩子雖有國母之象,奈何八字過硬,恐克己父母或者夫兄啊!”
“那、那請問大師可有什么化解的方法嗎?”夫妻相似一眼,只將注意力放在最后兩句,變得焦急起來。
“阿彌陀佛,佛家講究一切因果皆有定數(shù),能不能化解不在貧僧的掌控范圍之中,不過,既然這孩子八字太硬,又正好五行缺木,不如就將她取名為‘柔止’吧,但愿日后她的一生能化戾氣為祥和。”
“柔止?薛柔止?柔能克剛,止于至善…真是好名字!好名字啊!謝謝大師賜名,謝謝大師賜名!”薛定之一聽完,喜得不停道謝,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哦,對了,煩問大師,您口中的‘國母之像’是什么意思啊?”
和尚站起身,雙掌合十又施了一禮:“阿彌陀佛,天機(jī)不可泄露,貧僧僭越過多已屬罪過,不過,若是二位施主欲成其事,就將此女早早送進(jìn)宮去吧!”說完,一臉超然的微笑,翩然而去。
“大師,大師…”
薛定之慌忙追了出去,可是入眼之處,但見屋外青山隱隱,流水迢迢,哪里還有僧人的半個蹤影?
“相公,小孩子貪玩也是正常的,可是果兒這丫頭性子這么倔,三天兩頭和一群孩子往后山的皇家圍場跑,我真怕有天她會遇見宮里的什么人,給自己或者我們引來什么禍?zhǔn)拢瑧?yīng)了那位僧人的話…”
心珠的話將薛定之從回憶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知道妻子心中的顧慮,皇宮,那對她來說是個絕對絕對的禁地!不管那位僧人說的對不對,宮女也好,皇后也好,女兒這輩子是絕對不可能踏進(jìn)那里半步的!她要女兒從小不帶著任何野心和雜念的成長,讓她學(xué)會淡泊,學(xué)會在平凡中享受簡單快樂的人生,要她寧靜致遠(yuǎn)…可是,女兒畢竟還是個孩子啊,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正是對世界充滿好奇和探究、夢想的種子在腦海里生根發(fā)芽的時候,她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做淡泊無念呢?
“娘子,一個和尚僧人胡謅的話你也隨便信了?好,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假如真的一切真的皆有天命定數(shù),你認(rèn)為,這是人力可以改變的嗎?”
薛定之輕輕地握著心珠的手,目光柔和而平靜,心珠的眼睛與他一接觸,剎那間,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事實上,很快就有一件事情證實了心珠的預(yù)感確實是真的!
就在柔止剛滿十歲的這年暮春,一個毀滅性的災(zāi)難出其不意地落向他們幸福寧靜的三口之家,最后,令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是,帶來這場災(zāi)難的,不是柔止,而是和一個和柔止年紀(jì)相仿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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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珠一家三口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位于京都遠(yuǎn)郊的紅藍(lán)鄉(xiāng),一個專門以種植紅藍(lán)花為生的美麗小山村。
紅藍(lán)花又名紅蘭花或者紅花,遠(yuǎn)在西漢張騫開拓漢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時,他便從西域帶回了紅藍(lán)花珍貴的種子。紅藍(lán)花在中原的土地上隨處可見,它不僅可以用來提煉紅色的染料或者香油,還是女人們最喜愛的妝粉或胭脂最珍貴的來源。
心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有一雙別人沒法比的勤勞巧手。和薛定之在這個小山村安家定居后,她不僅相夫教子,還靠著精湛的胭脂制作技術(shù),讓家里變得衣食無缺,將原來只有三間的簡陋木屋改換成一座白垣黛瓦的兩進(jìn)式四合院。薛定之成了村里的一位教書先生,自從萬氏一黨把持朝政,科場舞弊越來越嚴(yán)重,薛定之索性拋棄了求取功名的念頭,選擇和妻兒過著一畝三分地、歲月無相傷的安寧生活。
父親博學(xué)豁達(dá),母親聰明勤勞,柔止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到了十歲。后來,每當(dāng)柔止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她首先想到的不僅是父親手把手教他讀書認(rèn)字的畫面,還有的,就是母親面前一大片一大片開得絢麗奪目的紅藍(lán)花。每當(dāng)清晨的第一線陽光照過來,那些紅艷艷的瓣片上閃動著無數(shù)晶瑩的露珠,被風(fēng)一吹,它們又輕輕地抖落下來了。那時候,她會跟隨母親身后,頭上簡簡單單包一塊藍(lán)布方巾,背上垮著一個小竹簍,在田地里幫助母親采摘那些用來提煉胭脂的花朵。
“娘,為什么咱們每天都必須得露水未干的時候來采這些花兒呢?”柔止是個好奇的孩子,她的問題源源不斷。
“你瞧見沒有,紅花的葉子邊緣和花苞長著很多很多的刺,如果太陽出來了,露水一干,這刺兒就會變硬,是的,如果刺兒變硬了,不但會扎著你的手,還會影響花的質(zhì)量,花冠會變得萎軟,這樣的話,我們就選不到最好的花來做胭脂了。”
“原來是這樣…啊,娘,你看,天下雨了。”
果然下雨了,心珠抬頭一看,天色變得陰沉起來,幾滴雨珠飄打在她的臉上,趕緊背起竹簍對女兒喚道:“果兒,下雨了,趕緊收拾東西,咱們不采了,回家吧。”
霏霏淫雨連綿不斷,這場雨一下就是好些天,看來,采摘紅藍(lán)花的工作可以暫時停一停了。吃過午飯,心珠收拾完屋子便在廂房內(nèi)捻針做線,薛定之在窗下靜靜地讀書寫字。屋檐下,柔止專心專意地蹲在地上挑選著曬干的紅花,這是母親教給她的任務(wù),天黑之前,她必須從簸箕里將最好的干紅花挑選出來。
雨水輕盈地敲點著屋頂?shù)耐咂还晒傻募?xì)流沿著瓦槽潺潺而下,大珠小珠、密織成網(wǎng),組成一曲清脆動聽的琵琶曲。抬眼處,幾株海棠正綻放著她們鮮艷的花姿,顏色好看極了。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dú)立蒙蒙細(xì)雨中。”
看到這一幕,柔止一邊挑著干花,一邊忍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贊嘆一番。
“咚咚咚”,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院門的急叩聲。
“果兒,快去開門。”屋內(nèi)的心珠依舊做著針線,吩咐柔止去開門。反正不管是村里的人,還是來取貨的脂粉店伙計,女兒應(yīng)該都是認(rèn)得的。
然而,柔止一打開院門,一下就愣在當(dāng)場,不知道該說什么。
“小姑娘,請問你家大人在嗎?”
問話的是一名身系披風(fēng)、打扮貴氣的中年婦女,在她的身后,十多個近乎統(tǒng)一著裝的錦衣男子撐著傘站成兩排,他們腰懸長劍,一個個目光肅然,表情看起來不茍言笑。柔止微微有些害怕,她又轉(zhuǎn)過眼,但見一輛華蓋馬車豁然顯眼地停在中間,車頂綴著流蘇,車前拴著的兩盞青銅明燈在雨簾中發(fā)出朦朧的光芒,車廂上,一簾錦氈被風(fēng)吹得輕輕飄動,隱隱可以從簾縫中看見一雙纖塵不染的云頭足靴…
柔止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趕緊回頭喊道:“爹,娘,你們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