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shí)不記自己月事的日子。
    從前在宮里有女官幫忙記，后來入了冷宮，染上寒疾，月信一直不大準(zhǔn)，之后雖調(diào)理過來，奈何沒養(yǎng)成習(xí)慣，每月月信仍是依賴女官提醒，否則便手忙腳亂。
    繡姑道：“自跟在公主身邊，公主的月信繡娘一直幫忙記著，這幾日，只怕極易懷上身子，何況公主與那于世子，幾乎……連屋子都沒出過。”
    我垂眸不語。
    繡姑又自責(zé)道：“也怪繡娘，當(dāng)時公主跟去于世子身邊，繡娘其實(shí)想過要勸公主服避子湯的，但一來覺得避子湯久服傷身，二來見那于世子對公主發(fā)乎情止乎禮，便打消了這個念頭?！?br/>     我道：“我從前在宮里，聽聞避子湯要事前服才有用，眼下再吃，是不是已經(jīng)晚了？”
    繡姑點(diǎn)頭：“是?！庇譃槲野蚜嗣}，說，“但也不是沒有旁的法子，婦人懷胎大約一月左右就聞得出胎象，公主若真有了身子，到時候可吃一劑落胎的藥，雖有些傷身，但公主年輕，繡娘再為公主細(xì)細(xì)調(diào)理，必不會落下什么病根?！?br/>     我猶疑了一下：“此事容我再想想。”
    繡姑愣道：“公主是有心跟在于世子身邊，從此不走了？”
    “自然要走的?！蔽业?，“遠(yuǎn)南已攻下平西，不日就要與二哥交鋒，我乃隨人，如何在這里呆得下去？最遲明日天明，你我一起離開?！?br/>     “既然鐵了心要走，公主就該把能舍的舍了，能斷的斷了。倘公主當(dāng)真有了身子，又生下這個孩子，您與于世子之間的羈絆就再斬不斷了。誠如公主所說，于世子要與煥王爺交鋒，是侵我大隨疆土的敵，您與他之間，實(shí)不該有任何瓜葛，這是孽緣，臨到最后了，傷的還是公主您自己的心。”
    她說到這里，嘆了聲，“繡娘不是宮里的人，說話做事總少了幾分規(guī)矩，心中雖敬公主是君，但這么些日子相處下來，不禁將公主當(dāng)作自己的妹妹，想到什么便說什么，公主莫要怪罪。”
    我道：“你陪我留在遠(yuǎn)南軍中，與我相依為命，對我百般照拂無微不至，我何嘗不是將你看作親人？我知道忠言逆耳，也知道你直言相勸是我為好，但我……終歸有些不舍?！?br/>     繡姑點(diǎn)頭：“繡娘明白，若真是有了，畢竟是公主自己的骨肉。”她拿過藥粥，一勺一勺喂給我，“無論公主做什么決定，繡娘都陪著公主?！?br/>     昨夜行囊收拾得匆忙，繡姑幫我重新整理一番，隨后親自去城中采買藥材。
    我實(shí)在疲乏，明明白日里已睡了許久，剛用過晚膳又開始犯困，沾到枕邊就入夢，直到聽到屋中有輕微的響動才醒來。
    于閑止不知何時已回來了，他更好衣，目光掃過擱在屋角的行囊，一言不發(fā)地在榻前坐下。
    我有些緊張，不知當(dāng)怎么與他說明早離開的決定，微壓了壓被沿，借著燈火小心翼翼地覷他的臉色。
    過了會兒，反倒是他先道：“你晨間與我提的事，我已細(xì)想過了，你去你二哥軍中實(shí)在不妥，若當(dāng)真要走，我讓莫恒護(hù)送你去淮安?！?br/>     我愣了愣，撐著坐起：“你肯讓我走了？”
    于閑止別過臉來：“我若強(qiáng)留你，你會留下嗎？”
    我垂下眸，沒答他的話。
    他輕嘆一聲：“桓不日也要起兵，從西里過來，北境開戰(zhàn)在即，幾方勢力攪入其中，亂得很?！?br/>     遠(yuǎn)南與桓早締約盟約，于閑止知道桓的計劃，是意料中的事。
    遠(yuǎn)南兵力雖強(qiáng)，卻不足以傾覆整個大隨，而今攻占了小河洲以北、雁山、岑嶺，以及平西一帶，自然要讓桓增兵來守。
    一念及此，我心中淤塞得厲害，想與他打聽桓的策略，卻知道他必不肯相告。思索半晌，只問：“我記得你一向與桓廉親王白朽交好，這回帶兵過來的，可正是他？”
    于閑止應(yīng)道：“是?！?br/>     我又道：“可我聽說這位廉親王一直與桓太子不睦，當(dāng)年桓帝立太子，在他二人之間還擇選了許久。桓帝身體不好，大限之期不遠(yuǎn)矣，倘廉親王帶兵過來，深入隨境，你就不怕身在桓都的桓太子為除心頭大患，在后面使什么伎倆，反迫得你戰(zhàn)事難行？”
    于閑止看我一眼，似是沒聽出來我的旁敲側(cè)擊，十分坦然地應(yīng)道：“這一點(diǎn)桓確實(shí)比不上大隨。朱煊朱煥是兄弟情堅，互相扶持，桓太子白楨與廉親王白朽雖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自小互相猜忌，其實(shí)白朽能征善戰(zhàn)，文韜武略都在白楨之上，當(dāng)年桓帝原打算廢嫡長制，立白朽為太子，后來白楨使了個絆子，叫白朽險些將西里以南的桓地敗給沈羽，桓帝這才將太子之位給了白楨。”
    這事我知道，那年沈羽雖勝了，卻是九死一生，二嫂拼著性命去救他，連肚子里已足六月的胎兒也沒了，二哥正是因?yàn)檫@個，才與二嫂和離。
    “白楨與白朽雖不睦，但桓厲來窮兵黷武，國土不大，一半男兒都從了軍，此前還能靠著掠奪周遭的小國來供給軍糧軍餉，周遭的小國掠奪得差不多了，拿什么來養(yǎng)這么多兵？除了增賦，只有靠擴(kuò)張國土了。白楨再想除白朽，還要靠著他攻城掠地。何況中土大地上，勉強(qiáng)有力與沈羽一戰(zhàn)的帥才不多，除了慕央，便只一個白朽，白楨要動白朽，也得等他與沈羽慕央戰(zhàn)過之后，到那時，時局差不多已見分曉了?！?br/>     我聽于閑止這么說，點(diǎn)頭道：“這我倒是聽父皇說過，桓雖強(qiáng)，根基不足，疆土只比平西大一些，卻有百萬兵。”
    于閑止道：“也不能這么比，平西多是荒涼之地，桓土氣候宜人，播下的稻子，一年能有兩回收成。”
    我問：“你說要送我去淮安，淮安便不會有戰(zhàn)事嗎？”
    “會?！庇陂e止道，“遼東已反，慕央已與遼東開戰(zhàn)，沈羽不日便會回濟(jì)州領(lǐng)兵，何況你皇兄應(yīng)當(dāng)給了慕央密令，讓他將沈羽牽制在遼東，只怕大隨與遼東這一戰(zhàn)打得長久?！?br/>     “我皇兄給慕央的密令，你怎么會知道？”
    于閑止看著我，眸色漸沉：“兩年前，平西王李栟的接風(fēng)宴上，你被人引去御花園桃花閣，撞見被下了藥的李賢。這樁事，沈瓊插了一手?！?br/>     經(jīng)他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那時我與于閑止訂親在即，我身為隨公主，竟險些被人在隨宮里陷害，后來雖得知是平西李栟所為，但單憑他一人，還不足以手眼通天。我一直在想李栟背后會否還有旁人，原來竟是沈瓊。
    “你大皇兄那時便知道沈瓊沈羽兩兄弟有反意，八成連兵都養(yǎng)好分出去了。他們準(zhǔn)備充分，隨自然要應(yīng)對。沈羽領(lǐng)兵的本事實(shí)在太厲害，慕央雖能勉強(qiáng)與他一戰(zhàn)，若真要說對手，還談不上。你大皇兄是個極其明達(dá)睿智的人，深知慕央是個既對敵，就要一力破敵的實(shí)在脾氣，是以給他這么一道密令，讓他放寬心，慢慢與沈羽周旋，先把沈羽拖住，等北境戰(zhàn)事緩和，朱煥、聶瓔都能騰出手來，再圍剿沈羽不遲?！?br/>     我愣?。骸吧蛴鹁惯@么厲害？要慕央，二哥、二嫂三人合力才能敵得過？”
    “還不一定敵得過?！庇陂e止笑了笑，“便說兩年前，你二哥朱煥要帶兵去月涼山突圍，手上只有五萬東拼西湊來的兵馬?！?br/>     我道：“是，當(dāng)時形勢危急，朝廷來不及從南調(diào)兵，還是……”
    還是于閑止把借來的四萬遼東精兵給了大隨，湊足了九萬軍，否則此戰(zhàn)必敗。
    于閑止道：“這么說吧，若當(dāng)時把這五萬隨兵交給沈羽，不必帶上我后來給的四萬，他必有辦法從月涼山突圍成功。”
    我聽了他的話，心中不由沉然：“照這么看，桓要入侵，北境亂局紛繁，慕央又要與沈羽周旋，這場仗不知還要打多久?！蔽胰滩蛔?，“你我明日一別，日后……便不知何時再見了?！?br/>     于閑止道：“越是紛繁，越亦分出勝負(fù)，越是周旋，越亦力竭而亡?！?br/>     他坐近了些，為我理了理拂在頰邊的發(fā)，輕聲喚：“阿碧，我與你定個日子吧？”
    我問：“什么日子？”
    于閑止目色灼灼，吐息中，竟含帶滾燙而決絕的熱流：“三年。三年后的今日，我必讓這場戰(zhàn)亂見分曉，誰勝誰敗，我必能予你一個答案。到那時，無論你在哪里，我都去見你一面。”
    亂世征伐，各方勢力割據(jù)，平西雖敗，尚有遼東、燕、桓、遠(yuǎn)南與隨。
    我不知于閑止是帶著怎樣的魄力與決然才許下三年，古來兵戈亂世，短則數(shù)月乃或一年，可長久的，幾十上百年不止。
    但我看到他眸里莫名的，近乎破釜沉舟一般的灼光，便不由地信了他。
    我點(diǎn)頭道：“好，三年，我等著你?！?br/>     于閑止輕聲又道：“阿碧，再留幾日，你臉色不好，在我身邊歇足精神養(yǎng)好身子再走好不好？”
    我道：“你也說了，桓要從西里北上，我再不走，只怕會與他們撞見?！币活D，又垂下眼瞼低聲道：“再說了，倘留在你身邊，我如何能歇好？”
    于閑止一愣，頃刻笑了，伸手?jǐn)堖^我，貼著我傾身而下：“說得也是?！?lt;/P></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