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于閑止那年,我還是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公主。
彼時大祭天,京城里來了許多世家子弟。大皇兄領于閑止來天華宮與我結識后,父皇又引著我去見了不少公子與貴女們。
我尚年幼,記性不大好,人見得多了,難免忘得快。
現(xiàn)在想想,遼東沈家的兩兄弟,平西的李嫣兒與李有洛,我當時約莫都見過,可惜無甚印象。
除了于閑止。
倒不是因為他額外出眾,而是因為二哥說,他是強藩世子,百年難得的奇才,我日后八成是要嫁給他。
大祭天在京外兩百里的浮圖山,因是五年一次的大日子,一行人浩浩蕩蕩過去,要住到炎夏過了才回。
三天的祭天禮結束,隨后還有游獵、還有茶會。
那些世族出生的貴女們都在一起自是開心,可我是嫡公主,縱是在宮外,她們見了我也十分拘謹,似乎連玩樂的興味也頓時減去幾分。
我凡事不愛勉強,日子久了,便懶得去掃她們的興,左右她們玩的那些翻花繩、斗百草,我并不在行。
反而時時跟著二哥廝混。
二哥的處境與我一般無二,身份低些的世族公子怕冒犯他,對他十分恭敬;能與他玩在一處的譬如大皇兄于閑止沈瓊幾人,又多數(shù)比他規(guī)矩,或已初涉政務,不似他無所事事。
因是頭回出宮,我與二哥混到一處后,愈玩愈瘋,乃至于相互打掩護,騙過身邊的侍從,溜進山里獵山雞捉兔子。
后有一日,二哥在小河邊瞧見一條肥魚,說要捉來給我烤著吃。那肥魚實在狡猾,我二人合力捉了許久,每回都叫它險險溜走。
二哥于是道:“你力氣太小,明日我叫幾個幫手來,就不信捉不住它了!”
我問:“什么幫手?”
“那些世子公子,隨便叫幾個就是。”二哥道,又說,“明日午過,咱們還是老規(guī)矩,你在露臺上等著,看到我在下頭打手勢,便與你宮里的人說你要去我那里溫書。”
隔一日,我依約定守在行宮外的露臺,誰知等了許久,一直不見二哥的身影。
我只道他是有事耽擱了,正預備去他宮里尋他,剛轉(zhuǎn)過身,卻在露臺下瞧見一抹月白身影。
是于閑止。
他獨自在在露臺下默立了一會兒,便折往山里去了。
王孫公子若無侍衛(wèi)相陪,等閑是不能進山林的。在我眼里,于閑止與我大哥一樣,一直是循規(guī)蹈矩的,眼下竟也會如二哥一般進山里尋樂子。
當時已快日暮了,天邊云層很重,大約快要落雨。
我盯著于閑止的身影看了一會兒,揣上二哥私下里塞給我的火折子,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山雨將至,林子里霧茫茫的,一入山中,我就跟丟了,所幸這里的路我都認得,知道小河邊不遠處有個避雨的地方,便循著往那里去。
剛走了一陣,忽聽林子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像是有什么人在跑,什么人在追。
又過得片刻,突然傳來一個悶哼的聲音,大約是有人受傷了。
我愣了一下,正要循著這聲音去看看,忽聽林子里有一聲音道:“什么人?”
這聲音低沉暗啞,帶著一絲不可名狀的危險氣息。
我本以為那些雜亂的腳步聲是追逐打鬧的少年公子們,可眼下這聲音,分明是個長者。
我的心提起來,一時聽得那人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急中生智,高聲喚道:“大皇兄二皇兄,阿碧在這里!”
林子里的腳步聲一頓,俄頃,一人暗道一句:“不好,快走!”
雜亂的腳步聲頓時遠去。
日暮已至,我走近幾步,隱隱見得林子里有一人倚石而坐,一身月白,云衣玉帶,正是于閑止。
蒼蒼暮色覆在他的眉眼,如浸在水里的玉石。
他抬眸看向我,問:“公主殿下怎會在此?”
不等我答,又朝我身后看一眼,了悟道,“太子殿下與二殿下其實并不在。”
他抱著右臂坐著,手邊還有被震落的匕首,袖擺上染了大片血漬,應該是受傷了。
我走到他近旁蹲下身,問:“剛才那些人傷的?”
于閑止沒應聲。
我只道是受傷了就該包扎,情急之下,撿起他的匕首,割下一大截袖擺,堵在他的傷處,想要為他止血。
于閑止看著我,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停頓須臾,別開了眸。
我又問:“你怎么會一個人到這山里來?也是和我二哥一樣溜進來獵魚捉兔子的嗎?”
他的話很少,此問出,我本以為他不會答,畢竟像他這樣的王孫公子,做出此等違禁的事,傳出去并不光彩。
這時候,他說:“我母妃病重,昨日有個宮人與我說,浮圖山里有一味藥材或許能救母妃的命。那宮人跟了母妃數(shù)十年,看著我長大,我……十分信任她,便想進山來找找那藥材。”
“然后你就遇到了那幾個歹人?”
于閑止“嗯”了一聲,看著林中暮色蒼茫處,悠悠道:“他們說,要廢了我的右手。”
“為何?”我訝然道,“他們是你母妃的仇家,不愿你為你母妃采藥,所以要廢了你的手?”
我又出主意:“那你大可不必親自來采藥,吩咐下人來即可,又或者你可以將那藥草的模樣告訴大哥二哥,告訴我,我常跟二哥溜來這山里玩,可以幫你找。”
于閑止定定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忽然失笑。
他道:“不必了,這世上,本沒有那味藥。”
我不解,怎么方才還有,沒一會兒功夫就沒了?
我那時實在年幼不諳世事,不明那個騙他來采藥的宮人與傷他的歹人其實是一伙的,不明他竟是被信任的人背叛。時至今日回望當初,哪還有什么不解之處?彼時遠南勢大,早已凌于眾藩之上,遠南王于思危之下,又出了這么一位驚才絕艷百世難得的世子,如何不叫人忌憚?也只好痛下毒手,廢他一只右手,將他的文才武功都扼殺于少年時,盼著能折了他的心性,令他就此消沉。
以至于后來太醫(yī)為他看診后說:“世子大人這右手仔細養(yǎng)著便可,只要不再傷一次,不落下病根染上頑疾,便沒什么大礙。”我還在慶幸自己救得及時。
而傷他之人誰都有可能,平西、遼東、皇族朱家,甚至那些并不起眼的世族。
暮色漸漸蒼茫,林中霧氣變濃,我仰目看去,臉頰忽然一濕。
竟是落雨了。
我對于閑止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避雨,我?guī)闳ァ!?br/>
言罷,解下肩頭的披風,撐在我與他頭頂。
他點了一下頭,站起來的時候十分吃力。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腳像是扭傷了,任他舉手接過頭頂?shù)呐L,取出懷里的火折子打燃,一手拿著火折子照明,一手挽過他的胳膊去摻他。
于閑止整個人的身形都頓住,過得片刻,他別過臉來看我,道:“你可以先走。”
“什么?”
“那些傷我的人也許還會回來。”他道,又說,“我走得慢,你其實可以先離開。”
我聽了這話,不假思索道:“可你受了傷,我走了你怎么辦?”
雨水漸急,四下昏黑一片,只得披風下一方明媚天地。
于閑止默了半晌,忽地問:“你不害怕嗎?”
我點點頭:“怕。”
他又問:“那為何要留下?”
我仰頭看他,火折子的光映在于閑止眼里,仿佛有月色灼然,明明滅滅,沉浮不定。
“閑止哥哥,他們都說我長大后會嫁給你,會做你的王妃,這是真的嗎?”
他愣了一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我半晌,嘴角忽然浮起一枚似有若無的笑。
這枚笑實在太好看,像是要將他眼里的火光月色悉數(shù)化開,然后融進周遭的夜雨里。
他又移開眸,看著林間深處,輕聲問:“那你可愿嫁給我?”
我當時年幼,在我眼里,于閑止猶如兄長,與我大哥二哥其實無甚差別,而所謂婚娶如果僅僅只是長相伴長相守,那與我和二哥又有何區(qū)別?
我不知道,更不知道往后的一切,是否可以全憑心意行事。
他卻又說:“你若肯,等幾年后,等你我長大,我便上京來求娶你。”</P></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