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清殿上,安靜得針落可聞。
幾乎不像是站了滿殿的大行宗室和朝臣。
已經九十歲高齡的龐太師仰首嘆了口氣。
如果有可能,真希望沒有活到今天這個時候。
作為開國時代的軍中邪物,邢銘必除,是從開國時期,每一代大行王朝執政者們心知肚明的默契。百年一旱,生靈涂炭,國祚始終風雨飄搖。
大行王朝歷經三十代帝王,依然能像一個王朝初創時那樣,保持著勵精圖治的雄心,大約也是因為國祚始終未穩,盛世從未到來。什么樣的時代是盛世?讓三十歲的龐學士來說,恐怕是帝王英明,臣子齊心,明君賢臣相得益彰,民間百姓耕戰自足。
但如果讓九十歲的龐太師來說,那應該是,即便皇帝昏庸,朝臣無能,百姓憊懶享樂成風,依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即便,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可人誰不想嘗一嘗安樂的滋味。
只是這世間事的發展,總不能按照人的心意。
如果當年邢銘像大行先祖們預計的那樣,死戰戰場上就好了。他們這些后來人,也不用擔那恩將仇報的險惡之名。旱魃現世,一場波及全國的大旱,帶走了宇文氏皇朝的氣運。餓慌了的百姓們風傳,是宇文氏暴虐無道,才導致天降兇神,要奪走他的牧守天下之權。
當年的景氏極人皇,真正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的。
可是邢銘沒死,大旱仍在,百年一劫,景氏王朝看起來,并沒有比宇文氏坐龍椅的時候更好。
五百年過去了,大行王朝的官儲糧不敢低于半倉,兵役不敢稍減——每次旱災都有數不清的郡縣接桿造反,不養兵行嗎?帝王皇城五百年來用的還是前朝的老殿宇,換個名字,修修補補,下雨的時候有的宮殿還要漏水。
不是說大行皇帝就窮得修不起宮殿了,事實上在昆侖的關照下,大行是個比較富庶的國家。但是兵役發得太狠,徭役就發不出來了,即便有再多的銀子,修皇宮最終還是要用人的。
再多的銀子,即便是靈石,也換不來糧食。
老百姓能拿銀子跟官家換,但是官家遭了災的時候,還能真指望拿銀子跟鄰國換么?不趁機出兵攻打,就已經是比較安生的鄰居了。
大行從上到下,從皇帝到閣臣,從六部大佬到芝麻縣官,沒有人敢讓百姓離開耕地太久。
百姓吃不上飯造反的時候,他們這幫人可都是要掉腦袋的。
所以從當年旱魃邪物被昆侖上師帶走的時候,大行王朝一邊兒捏著鼻子封了護國神,一邊兒就開始籌備如何除掉自己的護國神了。不說事關國祚民生這種老生常談,單說事關自己的腦袋,誰不覺得死一個邪物換天下朝官不必惶惶,是天下大義之正呢?
大行王朝不是想跟整個昆侖為敵,開國君主的后代們和開國功臣的繼任者們,只是想悄悄的把邢銘給悶在鍋兒里面燉了。先斬后奏之后,昆侖要降下什么懲罰他們也都咬牙接著。
大行的先祖們跟邪物并肩作戰過,皇室手里掌握著旱魃的弱點。他們五百年前就在旱魃出世之地起了一座大陣,陣成之日,就是小僵尸的死期。
可是,帶走邪物的仙界上師,就那么不巧居然是昆侖掌門。旱魃邢銘在他座下步步高升,先是戰部劍修,再是核心弟子,戰部次席之后是刑堂堂主。邢銘在昆侖的地位越來越重要,甚至在整個修仙界的人望也越來越高。
似乎邪物旱魃真的被昆侖掌門一語點化了,伴隨著那一身黑毛同時褪去的,還有它兇頑不可控制的脾氣,和殘忍嗜血的秉性。昔年戰場上,明明是動輒殺人盈野的天降邪物……
大行王朝的某一任先皇,曾經不信邪,一個心智不全的厲鬼怎么可能在一座惶惶大派中,好好的任事?必然是掌門人花紹棠淫威太盛,又剛愎自用,任人唯親,才讓一個僵尸有了驟登高位的機會。如果真是這樣,大行王朝倒是不用愁了,因為昆侖內部早晚也要亂起來,景氏皇朝的開國元勛有多忍不了旱魃,昆侖弟子們就會有一樣多的人忍不了。只要花紹棠被推翻了,區區一個邢銘,區區一只小僵,還不是被昆侖那么多弟子,一人一腳踩成肉泥么?
別說什么花紹棠盡得人心。
景氏皇朝區區凡人國度,都不敢說上下一心,江山穩固。昆侖那不是還有花紹棠的同輩師兄弟,蘇蘭舟和江如令么?蘇蘭舟那可是整個大陸上遍布生祠的存在,所留劍意造福無數仙門后輩。江如令千兒八百年前,更是聲望滔天,手上葬送的邪修多如過江之鯽,到如今蜀山各洞府聽見一個“江”字都還要瑟瑟發抖。
至于花紹棠?當上昆侖掌門之前,誰知道他是哪一根兒啊?
于是那位先皇花了很多年時間,舍下身段,以及命令臣下,結交昆侖門下靠近核心的弟子。從他們口中刺探收集昆侖的真正內幕。
結果,非常地令人無望。
從收集來的情報看,花紹棠這個智商不高,只有長得非常撐門面的妖修掌門,基本上是深居簡出,從不理事。往好聽了說,可以說這位掌門人叫無為而治。往難聽了說,他能當上掌門人,完全是因為徒弟收得好,昆侖的大事小情完全是邢銘在頂著他的名號拿主意。
威風八面的江如令呢?依然在懟天對地對空氣,兼之也常常看不順眼懟懟小僵尸,然后被小僵尸悄咪咪地陰著到花紹棠面前告一狀,花紹棠就約江如令在“后山無人處”一戰,然后這位江長老就好幾個月拿紙糊臉,不出門見人。
揚名四海的蘇蘭舟呢?依然在玩東玩西玩自己,偶爾也看著順眼玩弄一下小僵尸,小僵尸經常被他治得手腳胳膊不對稱,就那么殘手殘腳地出來見人——莫名地反而化解了,小僵尸因容貌有損不易合群的問題。
綜合所有的情報和信息,大行王朝當時的天子近臣,軍機處大臣們,對邢銘在昆侖的行事風格下了一個評估——柔和媚上。與史書對夏氏王朝時期,這個百代將門的最后一位邢將軍的評價,一模一樣。
夏氏王朝的史書,是下一代王朝孫氏皇朝時期寫的。孫氏是百代將門邢氏的屬官,吊民伐罪登位。既然坑殺邢氏是夏氏皇族的罪,那么史書上寫起邢銘來自然免不了溢美之詞。
——迫于昏君的淫威,效奸臣行事,柔和媚上,尚主自保,溺于嬉以自污。然家門父兄皆捐軀而后,負社稷安危之責,守土十載,戰功彪炳,更勝其父兄。亡于瓊州之亂,三軍皆歿,舉國哀哭。至此,帝國無墻,盜匪從容出入。
孫家當過夏氏的臣子,竄夏自立,登位不正,所以污夏就污得格外露骨。
但景氏好歹也干了幾十代天子了,皇帝和朝官們,讀史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掐頭去尾,褒貶全刪,最后覺得……大約就是“柔和媚上”四個字兒是真的。
那昆侖三大神,花紹棠、蘇蘭舟、江如令都不是好相與的,卻全都被邢銘各種獻媚邀寵,擺得平平整整。
這不是善于媚上是什么?
所以,那旱魃是真的完全恢復神智了?
那樣動輒盡屠三軍,敵我不分的兇神……難道昆侖掌門,那個只有一張臉特別有牌面的花紹棠,還真有這般大的能耐,把邪物點化升仙不成?
不管真相如何,是花妖修一手遮天庇護邢銘,還是邢僵尸陰險詭詐瞞過了所有人。
至少這邢銘,想要動他的代價,遠遠超過了最初定下這百年大計的,開國元勛們的想象。
僅僅是殺死一個昆侖掌門的徒弟,以命抵命也就是了。以昆侖的門規,如果這位掌門人仁弱一些,沒準都可以“山門外生死自負”,即便這一任昆侖掌門霸道一點,大行王朝豁出去換一個皇帝,有年長儲君的情況下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就算這位皇帝自己不愿意,朝臣內閣各方宗室也會逼得他愿意,年長而有能為的儲君也會想法設法讓他愿意。就算他不愿意,又特別的有本事,那么他的兒子,他的孫子,總有一個姓景的得被迫愿意。
可如果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掌門弟子,而是一個特別有威望,特別被看重的弟子。那就可能會犯了昆侖弟子們的眾怒,冒犯了昆侖的大派威嚴,迎來一場嚴酷的抱負。但一場戰爭過后,仍是有可能佳人別抱的。比如仙靈若肯為大行出頭,大行只要拿得出足夠的好處,簽得下足夠喪權辱國的條約,昆侖只是死了一個弟子,也不可能真的一定要大行亡國才作罷。
但如果邢銘,是花紹棠心中屬意的掌門繼任者……
干掉他,就等于動搖了昆侖的根本。
迎來的必將是一場滅國之戰,所有與昆侖勢力相當門派也都會冷眼旁觀。
沒人救得了大行。
其中差別,就好比謀刺異國百姓,與謀刺一國太子。
大行王朝雖然是凡人國度,但事涉權力更迭,人情政治,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差別,大行的皇帝們懂得。因為懂得,所以不敢。
待到七十年前,白允浪過昆侖掌門試煉不成,躲出山門半年未歸,被昆侖除名。邢銘登上戰部首座之位,被公開正名的時候。當時的景氏皇帝,差不多就已經放棄了,除掉這國朝禍根的計劃……
然而百年大計,鬼陣將成,哪里是說停下就能停得下?
當時在位的皇帝,正是今上的祖父。聽聞邢銘繼任昆侖戰部首座之后,不到半年,就在悲憤和失望中,郁郁而逝了。
造化,實在弄人。
天道沒給大行億萬黎民,數十代執政者,留下半點活路。
直到五十年后,梁仲白的出現,終于給一切帶來了轉機。
讓當時還一個半大孩子的太子景中寰看到了,讓當時本有機會入閣登極人臣的工部尚書,也讓當時就已經垂垂老矣等著告老還鄉的老太師,看到了大行王朝面對昆侖的滅國之戰,仍能一戰,守護住一方疆土的可能……
命運的天枰,似乎終于開始向著大行王朝傾斜了。
最強大的鄰國天羽,因為隨著蓬萊造反而國立衰微,山河破碎。百里歡歌攜多寶閣入世,駐足大行帶來的很多技術,終于彌補上了那張偉大圖景的最后一塊短板。
大行王朝時隔五百年,終于成了天道最愛的那個崽,一步步被推到了一個,敢于肖想改變時代的那個地位。
待到景家年輕的小皇帝私下集會,祭出雷霆手段不馴者皆殺,三日之內鏟除了朝堂中二品以上,所有不同聲音的時候。
龐老太師就知道,揭骰的時候到了。
他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攔不住世事的洪流,也攔不住整個朝堂中的人心所向。
何況龐太師也沒想攔。不破不立,大行王朝一日甩不掉邢銘的陰影,一日就不會有盛世到來。
更何況,那五百年前就已經布下大陣的瓊州,如今已經徹底成了一座鬼城,代價都已經付出去了。焉能回頭?
只是人老了,就難免心軟,不忍心親眼看著生靈涂炭。
如果他二十年前梁仲白出現的時候就死了,或者十年前多寶閣主駕臨盛京的時候就閉了眼,心里可能還會安生得多。
如今他能做的,不過是幫這些年輕人再穩一穩,多穩一穩,免得代價付出去了,卻沒能達到最終的目的。
老太師顫巍巍地挪了挪屁股,對著龍椅的方向點了點頭。
他其實已經看不清皇帝的臉了。
應該說從當年景中寰登基的時候起,老太師就已經看不清人臉了。
但是他認不認得皇帝的長相,并不重要。上朝的時候,大臣們不過是對著一張椅子下拜,誰管那上面坐的是豬是狗?
于是龐老太師張口,聲音虛弱地對著那張椅子說:
“秦太傅沒來么?”
所謂秦太傅,就是詭谷弟子秦昭香,當今陛下親封的御前行走,翰林院侍講,太子太傅。
因為秦昭香當官當得實在不像樣,被朝臣們排擠得找不到站的地方。所以龐太師知道,如今很多人都開玩笑地叫他小秦相公。說小秦相公長得好,娶了梁仲白的虎狼女兒,在皇帝身邊兒越發的“不可替代”了。
但龐太師卻是始終堅持稱秦昭香作“太傅”。
那張椅子上的玄青色人影晃了晃,龐太師估計,約莫是皇帝對自己行了弟子禮。這本也應該,他們景家三代皇帝都是他一人兒手把手教出來的,論起來都可以算弟子的弟子的弟子。
但老太師從不拿大,顫巍巍地站起來回禮。站對面的逍遙王爺沒辦法,只好一步跨過來扶他。
椅子上的人影兒,還是如日中天的青年有力的聲音:“今日與會的,都是大行本地世家出身,是朕可以信任的。小秦,朕沒通知他。”
龐太師點點頭,其實他知道秦昭香必然不在,雖然看不清現場都有誰,但如果現在的小皇帝到了這時候還按照個人好惡定忠奸的話,他根本也聚不起這么多人來支持他的大計。早在十年前他支持梁仲白上位的時候,就被朝中權臣,或者后宮的太后,一悶棍敲成個傻子,換他兒子坐那椅子了。
但是龐太師當了一輩子不倒翁,習慣了說任何話都帶個引子。
只聽他繼續要斷氣了似的說:“陛下可還記得,秦太傅起課的結果?”
御清殿里忽然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嗡之聲。
景中寰沒說話,景天享沉穩地把話接了過去。
“太師是說魔氣入侵盛京的事嗎?”
龐太師仰著頭,模模糊糊也看不見景天享的模樣,但他還記得景天享的臉。知道這個修士,此時一定是個嘴唇緊抿,下巴緊繃的樣子。老太師心里笑了一笑,景天享這人很有意思,明明差不多是大行王朝最狠的修士,性格里卻總有幾分靦腆又能忍的味道。
自己還是個翰林院編修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自己官當到六部尚書,入閣加封號了,他還是這個樣子。等到自己老態龍鐘,放了實權被小皇帝榮養了,他到像是自己的小輩兒了。除了修行天賦不錯,幾十年就沒見他有什么大長進,總有點兒傻乎乎的。
唉,同樣是將門之子,掌兵之將,夏氏留下的那位邢將軍如果也是這個脾氣,那該多么的好欺負吶……
可惜哎,那位是個和自己一樣的官油子,如今還沒當昆侖掌門呢,整個修真界都快唯他馬首是瞻了。
那昆侖掌門花紹棠只要不是個真正的智障,繼任者再也不可能選了別人。
龐太師拍了拍好欺負的逍遙王爺的手。
感覺這只手跟六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上殿,在摔倒在御道邊兒上,一把扶住自己時候一樣穩。景王爺估計已經不記得當初那個毛手毛腳的小進士了,可龐太師記得,若沒有景王爺扶的那一把,當年還不曾為大行立過寸功的龐狀元,就要因為同科的嫉妒擔上一個不敬之罪,前途自是再不用想,嚴重一點丟了性命也是有的。
逍遙王景天享,真的是一個良善正直的人。
但是龐太師從不曾跟人提起過此事,也不曾報恩。
因為他是修士,自己是凡人,他是宗室,自己是閣臣,他是武將,自己是文臣。自己跟他走得太近,是給他招禍。官當到他們這個地步,身邊沒有不透風的墻,離得他遠遠的,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聽說,景王爺也開始顯老了,臉上有了皺紋,連頭發也都白了。
龐太師老態龍鐘地笑一笑,說了聲:“多謝王爺。”
他與他之間,這一攙一扶,拍一拍手,一聲多謝。就是此生最近的距離。
傻乎乎的人不需要記著,還是讓官油子的老王|八帶進土里去,就行了。
景天享果然是不明白的,沉著臉點點頭。
就見仿佛隨時都要斷氣的老太師,忽然睜開了垂著七八層褶子的眼皮。
連今上都在那雙渾濁的老眼逼視下,安靜地屏住了呼吸。
虎老威猶在。
依稀又見,先王在世時,一言可以左右帝王的“龐半朝”。
“秦太傅具體怎么說的,老臣也記不住啦。”龐太師穩穩地道,連胸腔里風箱般的氣喘都平靜了下來,“但臣這個老沒用的,聽家里的孩兒講,血海魔域那頭鬧得人心惶惶,臣聽著怪嚇人的。王爺,您確定如果世道整個亂起來,只憑您手下的軍隊,能護得住我大行百萬黎民,護得住陛下么?”
景天享在這樣的逼視下,硬是沒敢答言。
還是今上更年輕銳氣,三十許的年紀,沒見過“龐半朝”一手遮天的時代。
晃了晃神,到底鎮定下來。
像是學生回答老師的問詢那樣,鄭重地答道:“老太師,如果世道真的因魔域暴|動而亂起來,沒人護得住大行,昆侖不能,仙靈不能,逍遙王手下的軍隊一樣不能。但是我大行唯一可以依靠的,還是只有逍遙王手下這一支鐵軍。只有大行自己的兒郎,會為了大行死戰!”
龐太師卻仍然只是盯著景天享:“王爺,老臣不在乎天下失了邢銘會不會大亂,但是老臣在乎一旦真魔過境,跟昆侖決裂的大行是不是還能得保全。王爺,您確定不需要昆侖嗎?”
景天享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這一生非但不善于說謊,甚至連場面話也不怎么說得出口。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他通常只是沉默。
但是他今天沒有沉默,他平靜地說:“瓊州大陣已成,無可逆轉。被昆侖發現只是遲早的事,即便我們不選擇此時與昆侖決裂,昆侖得知我大行五百年前便欲躲邢銘的性命,也絕沒有可能再庇佑我國朝了。所以,并非我們不需要昆侖,而是我們背叛得太早,已經無法回頭。如果血海魔域的真魔真的沖擊大行,本王能夠保證的只是,本王不會死在大行亡國之后,不會死在陛下之后。”
景中寰一愣,立刻沉著接道:“倘若真的天下大亂,而邢銘又未死,諸君盡可將朕縛于軍前,交付昆侖,換得大行一線轉機。太子全不知此間事務,朕已將他托付給太后,言明三月之內天塌下來都不讓他出宮。太子自幼仁孝,朕一直教導他敬愛昆侖,他必能安然于昆侖治下安心當個守成之君。
“到那個時候,太子與大行,就全拜托諸位了。”
皇帝起身,鄭重地對著殿下深深一禮。
天子行禮,何人敢受?
御清大殿上頓時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只有龐老太師依然坐在他獨一份兒的太師椅上,呼哧呼哧地大笑。
“好!既然王爺和陛下都有此決心,老臣不得不說一句,如果大行勢必要同昆侖決裂,此時就是最好的時機!竊天論道將開,邢銘人在盛京的事情昆侖自己都不知道。全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將要進行的直播,魔域如今的狀況,和地府探索的失敗上,沒人會關注大行朝堂上的動向。倘若真的天下大亂,昆侖或許都顧及不上再報復大行。
“那么,從今日開始,在場的諸位就全都住在宮里,不必回家了!”
最后一句話落定,大殿上不少朝臣宗室臉色一變。
景中寰一怔,留宮的事情龐太師不說,他也肯定是要安排的。事到臨頭若有人反水,那是拖著所有人去死。
由朝臣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師說出來,反而比他這個皇帝親自安排,要顯得更近人情。
只是如此一來,這位早已放權榮養幾乎歸隱的老臣,就把殿上諸人得罪狠了。
景中寰又不傻,相反他還十分的精明。
他當然知道這位老臣是豁出去了在幫自己,不讓自己在細微處失了人心。
可是……朕一直以為他不喜歡朕……
龐太師立起身來,離開了那把自今上登基以來坐了十年的太師椅。
他一步三搖地走到滿朝文武的最前排,最終在文官魁首的正前方停下,面向景中寰,屈膝而跪,行叩拜大禮。
口中說道:“吾皇乃不世之人君,當成驚天之偉業。陛下寧愿放棄自己的仙途,也要拯救大行萬民于水火,是我等之幸,是大行之幸,是飽受旱災饑荒之苦的億萬黎民之幸。”
景中寰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半笑半嘆:
“若此身可救天下,則安敢惜身?”
龐太師直起身,定定地看著年輕的皇帝,仍然看不見皇帝的臉,于是他望著那龍椅緩緩道:
“既如此,老臣恭祝陛下。惟愿吾皇心想事成,萬壽無疆。愿我大行,風調雨順,國祚綿長。”
老太師再一次顫顫巍巍地叩拜下去,一頭到底,久久,沒有再抬頭。
直到跟在他身后跟著一起叩拜的朝臣們快要跪不住了,龍椅上的景中寰才如有所感。
“老太師?”
半晌,無人答言。
跪在武將集團排頭的景天享半跪起身,膝行兩步上前。
出于軍人的直覺,直接摸上了老太師的頸脈。
半晌,才抬起頭來。
怔怔道:“老太師去了……”
盛京聚賢廣場,昆侖書院。
景天享在等邢銘。
昆侖書院的知客弟子說,邢銘正在給書院的執事們開會,要他等。
景天享于是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書院的大門口等。
估計要等挺久,一如從前的每次。
景天享不急不躁,什么都沒想,格外地有耐心。
大行王朝五百年都等了,他自然也等得起一時三刻。
待到書院的人都散盡了,幾乎到了關門歇業的時候,邢銘才推門出來。
“久等了,久等了,知客的混小子居然才告訴我你在等我!是我不好,天享不要跟我一般計較!”
景天享搖搖頭:“不怪邢首座,他們討厭我,我知道。”
這話兒實在沒得接,于是邢銘便換了話題,頗親切地拉起逍遙王爺的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景天享默然片刻,方道:“前日秀兒被昆侖弟子接走了,一天一夜都沒回來。秀兒一直憊懶,尋常人使喚不動他。我便想著,應該是他師父到了。”
邢銘同樣默然,也知道景家父子之間的關系。可他沒法說景中秀不是憊懶,只是覺得那些王孫公子的技藝沒什么價值,又不愿意學習領兵殺人的本事。
于是他道:“你當年若是肯,秀秀如今都得算我的徒孫了。哪里需要這么拐彎抹角地猜我的行蹤……”
景天享抿了抿唇,繃緊了下巴一句話也不說。
看起來是個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樣。
但邢銘知道這小子只是不知道說什么。這么多年來,每次說到這個話題,景天享都是這樣沉默以對。其實邢銘早就看開了,并不強求,奈何景天享看不開,總覺得對不起邢銘的賞識,和當年的半師之恩。
邢銘拍拍景天享的肩膀:
“什么事兒找我,這么急,連派個人傳話都來不及了?”
景天享終于找回了他的舌頭,早有準備地道:“上次跟首座說過的,瓊州厲鬼封城,您現在有空去看看了么?”
邢銘道:“這個事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去的。大行王朝這次厲鬼復蘇來得蹊蹺,我一直想查明源頭。只是先緊著血海魔域那邊,那邊突然出事打了我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如今仙靈宮頂上了,有方沉魚在,我才能夠抽出身來。”
景天享點點頭,表示理解。
邢銘就回身叫嚴諾一:“明天不排事了,咱們今晚就去瓊州看看。聽說死了不少人,對了,把楊夕也帶上。”
因為那個時間裂縫里的不明存在,隨時可能再次拜訪,這些天邢銘都是要把楊夕帶在身邊兒的。
嚴諾一乖巧地點頭,記在小本兒本兒上,認真地問:“還帶什么東西么?陣盤?糯米?驢蹄子什么的?”
邢銘照他頭上呼了一巴掌:“早告訴你好好學學鬼道,還黑驢蹄子呢!出去別說是我帶過的。”
嚴諾一咧嘴一樂,并不懼怕,轉身去叫楊夕了。
就在這時,一直被按在昆侖書院當牲口使,久未歸家的景中秀忽然從一間儲藏室樣的屋子里推門出來。
他還是那一身金閃閃的爛品味,戴著一副水晶磨成的眼鏡兒,笑嘻嘻道:“師父,把我也帶上吧!”
院子里,景天享一直欠缺表情的面孔,這時第一次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你去干什么?廢物一個,半點忙也幫不上!不要給邢首座添亂!”
他幾乎是吼著說出了上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