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駿馬自京中街巷間疾馳而過。</br> 楊青原本著人去公主府傳過話,卻不料入宮覲見會這樣久。眼下天色已晚,他若再登門拜訪便不合宜,心下就想一會兒將悅穎請出來說幾句話就好,免得讓旁人見了要起些子虛烏有的議論,平白辱了悅穎的清譽。</br> 幾刻之后,楊青到了府門口。</br> 他勒住馬,府中即有小廝迎出來,他將馬交給小廝牽走,徑自行向公主府的府門,叩了叩門環。</br> “誰啊?”里面先有仆婦揚音問了句,不多時,府門就開了。</br> 門內的仆婦識得他,低眉順眼地笑說:“大人,這都什么時辰了。”</br> “我知道。”楊青頷首,“我不進去,只請殿下出來說兩句話就好。”</br> 仆婦卻搖頭:“殿下已睡下了,大人請回吧。若有什么事,大人不妨明天白日來見。”</br> 楊青想想,也好。他原也沒什么要事,只是想見她罷了。</br> 他于是像那仆婦道了聲“多謝”,便欲徑自轉身離開。卻聽那仆婦又說:“大人該去瞧瞧府中東北角的院子。”</br> 說罷,她便探手關門。楊青一愣,不及回頭問上一句,府門就已關合。他滯了滯,擰著眉頭徑自回了府去。</br> 他已在宮中待了一整日,晌午時皇上賜了宴,晚上他們卻是都沒用膳就散了。楊青早已饑腸轆轆,可因仆婦那句話,他卻一時沒了用膳的心思,進了府門就悶頭往后頭去。</br> 他身邊的小廝清楚底細,看出他要去何處,不吭聲地跟著。在他離近東北側的那方院時,小廝更是直接識趣地溜了。</br> 漆黑的夜色里,月門中兩扇半圓的木板關合著。楊青一時想不到院子里究竟有什么,立在門前緩了一息,才伸手將門推開。</br> 不及定睛,一股濃郁的香氣襲面……像是雞湯的味道。</br> 田螺姑娘?</br> 有那么一瞬,楊青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兒時聽的神話故事。</br> 下一剎,他的目光定住。</br> 月色之下,美人淡綠色的襦裙柔和清麗,坐于石案旁,側頰再熟悉不過。</br> 在她面前的石案上,一只砂鍋放在小爐上,小爐中竄著火苗,令爐中的熱氣裹挾香氣四溢。</br> 楊青不由自主地窒息,腳像是被釘子釘住了,挪動不了,也回不過神。</br> 悅穎抿著茶,偏過頭,笑吟吟地看他:“大人是打算繼續傻站在那兒,還是先闔上院門,我們說說話?”</br> 這句話令楊青如夢初醒。他突然意識到讓旁人知道她在這里恐怕不好,急忙回身關上院門,幾步行至案邊,坐下來:“殿下怎的在我府里?”</br> 這句話沒說完,他就隨著她視線的牽引看到了她身后院墻上的那道門。</br> 這道門原本自是不存在的。</br> 楊青愣了一下,悅穎慢悠悠地又說:“我猜你沒用晚膳,煲了雞湯給你。”</br> 楊青蹙眉:“殿下……”</br> “昨晚我也在。”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只是沒想到你這么心大。足足兩年沒回府,回來也不先四下看看。我等不著你,只好自己先回去了。”</br> 她一壁說著,一壁給他盛了雞湯。這雞湯不知燉了多久,湯色已然金黃,在院中淺淡的燈火映照下,油花飄在面上,令人食指大動。方才他不在,她自己聞著香味都餓了。</br> 可她將湯遞過去,他卻不接,只一喟:“殿下不要裝傻。”</br> 悅穎滯了滯,將湯碗放在他面前,反問他:“是誰在裝傻?”</br> 楊青蹙眉。</br> 她說:“我已十七歲了,若未婚夫沒有亡故,我已嫁人為妻,早便不是小孩子了。許多事情,是大人在裝傻充愣。”</br> 楊青垂眸不言,悅穎也不再言,只等著他發話。</br> 半晌,他失聲一笑:“個中道理,殿下必定心中都明白。又何必來戳破這層窗紙,徒增難堪?”</br> 她搖搖頭:“沒有人會難堪。”</br> 說罷她站起身,繞過石案,伸手拉他的衣袖。</br> 他不愿理睬,她不依不饒地硬拉,他終是不得不起身,被她拽到了那扇門前。</br> 她信手將門打開,門那邊的一片翠竹就映入眼簾。可那翠竹卻不是依墻而建,留了一道可供一人走動的窄道,上鋪石子,是挑細致的石子路。</br> 悅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這門與翠竹不是我自作主張修的,公主府修成那天便有。我搬進來的當日父皇也在,他跟我說若日后一直無心嫁人,如張公公那樣收養幾個孩子,亦能一享天倫之樂。”</br> 楊青眼底一震:“你說什么?!”</br> 他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九五之尊口中道出來的。</br> 話中的道理并不稀奇,只是偏偏提及了張俊。</br> 若只為收養孩子這一事,大可不必提及張俊。</br> 楊青不可置信:“怎會……”</br> “我看父皇早就知道了。”悅穎抿唇,“我思來想去也不知他是從何而知,卻可見他并不在意。大人,若連父皇都不在意,我們又何必這樣消磨下去,不如就……”</br> “殿下。”楊青沉聲,打斷了她的話。</br> 月色明亮,他迎上她的眼睛,看出她眼中的不安和期待,搖了搖頭:“殿下要知道,我是個宦官。宦官不能為的事,何止生兒育女這一樣?殿下不要再想這些了。來日……還是讓皇上為殿下另擇一位駙馬,好好成婚吧。”</br> 他說罷,轉身就要走,走得極快,幾乎像是要逃。</br> 可她在身后喊了起來:“你胡說!分明就是只有生兒育女這一樣!”</br> 楊青皺眉,神情復雜地轉過臉,看到她一臉的執拗。</br> 執拗之中,她雙頰紅起來,很快紅到了耳根。她死死盯著地,又道:“我已……我已懂一些了,你休要誆我!”</br> “?”楊青啞了半天,思來想去,仍舊不明白,“我誆你什么了?”</br> “你不懂?”她一怔,突然慌張。</br> 他等著她說出個所以然,可她局促起來,一步步往門那邊退:“那……那回頭再說。時候晚了,我先回去歇息,你你你……你雞湯記得喝!”</br> 說罷,院門啪地被她關闔。</br> “……”楊青看看門、看看湯,看看湯、又看看門,還是沒懂。</br> .</br> 宮中,又一整日過去,顧鸞終于好整以暇地下了旨,請義國公夫人入了宮來。</br> 義國公夫人已有一天兩夜打聽不到兒子的消息,聽聞皇貴妃宣她,自然立刻趕進了宮門。顧鸞坐在純熙宮正殿里安然等著,義國公夫人滿目惶恐地入殿來行大禮的時候,她正在想今日這茶好像沏得偏濃了一點。</br> 蹙了蹙眉,顧鸞帶著三分不滿將茶盞放下,睇了眼國公夫人:“夫人不必多禮,坐吧。”</br> 宮女即刻上了前,扶國公夫人起了身,至側旁落座。顧鸞凝視著她抿起笑:“義國公一府簪纓數代,夫人也是見過世面的,本宮便也不必與夫人拐彎抹角地說話此番傳夫人進來,夫人該知道是什么緣故。”</br> “是……”國公夫人強定心神,頷了頷首,“娘娘容稟,此事實在是……臣婦家中雖簪纓數代,卻不曾尚過公主,一時之間難免有些摩擦。若惹公主不快了,臣婦愿向公主賠罪,但求娘娘莫要為難不相干的人。”</br> 顧鸞輕笑:“夫人若這樣搪塞本宮,可就實在是不聰明了。”</br> 國公夫人一滯,連忙起身,誠惶誠恐地又拜下去:“臣婦不敢……”</br> “你不敢?”顧鸞這回不再客氣,面色盡冷下去,“你這是自持身份,知道本宮不能讓你向晚輩賠罪。若本宮真讓你去了,事情傳出去,倒成了公主不敬婆母仗勢欺人!”</br> 國公夫人沒料到她會想得這樣明白,更沒料到她會說得這樣直,一時額上直冒了冷汗,忙叩了個首:“娘娘恕罪!”</br> 顧鸞懶得看她,視線瞟向一旁:“本宮今日就跟你把話說個明白,你們府里那些雞毛蒜皮的算計,別以為外人真不知道。皇上敢將公主嫁過去,就不會讓她吃半點虧。你若琢磨著公主受了委屈要擔罪名的只有駙馬一人,便是打錯了算盤。從今往后,你們一府的榮辱都系在公主身上,公主過得好,你們跟著沾光;公主委屈了……”</br> 她微笑起來:“別當你們家世顯赫,皇上就真不敢動你們。”</br> 國公夫人跪伏于地,竟應不出一個字。</br> “況且,若只是要治你,事情都不必鬧到那么絕。”顧鸞輕哂,復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潤了潤喉嚨,“你就一個親生的兒子,義國公的嫡子庶子加起來卻足有七個,另還有五個女兒。你說若你那個兒子此番入宮平白無故地沒了,義國公是會為他來鳴不平,還是會為了保住闔府的榮耀與性命息事寧人?”m.</br> 國公夫人倏然抬頭:“娘娘……”</br> 她眼中已滿是驚恐,面上血色盡褪。</br> 顧鸞對她這副樣子頗是瞧不上眼:“瞧你這點出息。”說著皺了皺眉,“你想讓你兒子承襲爵位,好生教養他,讓他自己長本事才是道理。再不然,你若有本事擋了這門親事,不讓原配的兒子出頭,本宮也敬你三分。可如今呢?”</br> 顧鸞厭惡地搖搖頭:“你搏不過這些男人的心思,又教養不好自己的兒子,就沖著兒媳去。她在宮里金尊玉貴地長大,被教得知書達理,不是為了去夫家吃這種啞巴虧的。”</br> “所以這回的事,總還要有個交代才好,本宮給你兩個選擇。”</br> 說及此出,她復又頓了頓聲。國公夫人僵硬地跪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敢放過她一絲一毫的情緒。</br> 顧鸞反倒笑起來:“一則,是你認下這苛待繼子的惡名。本宮自會想法子讓京中貴眷們知道,公主從義國公府搬出去是挨了你的欺負,如此方能絕了后患,免得你們府里有那個不長眼的出來顛倒是非,沒的污了公主的名譽。”</br> “不……不行……”義國公夫人連連搖頭,“臣婦……臣婦若落個苛待繼子的惡名,日后還如何在宮中立足!”</br> “也是。”顧鸞了然地笑了,更善解人意地問她解釋了兩句,“這名聲傳出去原就不好。更何況這繼子還是原配嫡出,更顯得夫人不容人了。”</br> “是……”國公夫人惶恐地點頭。</br> “那就簡單了。”顧鸞笑容斂去,居高臨下地睇著她,眼中沁著寒意,“那就依第二樣讓滿京城都知道,你們苛待公主是因爵位之爭。簡而言之么……”她頷了頷首,“就是你們目無君上,竟拿天家公主當槍使。”</br> 作者有話要說:國公夫人:選項a是送命題,肯定不能要。</br> 再聽選項b</br> 國公夫人:……媽的這是全家送命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