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貞在劇院后臺睡著了。
林漢臣導演一向最恨人遲到。可湯貞躺在嘉蘭劇院后臺休息室的沙發上睡過了頭,他蜷縮在那件繡著絲絲線線鳥羽的戲袍里, 懷里抱了本折了無數角的劇本, 昏迷不醒。
休息室外, 一條長長的走廊, 十數人跟著為首那位老人家走過來了。
一個女孩在旁邊努力解釋:“林導, 您別生氣, 您千萬別生氣——”
那被稱為林導的老人, 嘴唇都有些發抖了,他站在湯貞的休息室門前,先是氣沉丹田,喊了一聲:“小湯!”
里面毫無動靜, 理都不理會他們。
林漢臣伸手去猛攥休息室的門把,上下掰了好幾次, 像要把這支門把兒掰斷。
女孩幾乎要急哭了。她對林漢臣和跟隨過來的《梁祝》新版制片人以及劇組每個人解釋, 說是湯貞老師昨天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排練進度, 熬夜一直背詞, 幾夜都沒有睡, 今天上午在臺上嗓子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沒辦法才吃了藥,結果吃了藥就醒不了了。
林漢臣一張老臉,皺紋滿面,道道寫滿了他對于年輕人那種一望即知的自信。
“他到底是真的病了,”林漢臣沉聲問她,“還是因為他的梁兄走了?”
女孩兒聽了這話, 一臉茫然。
“什么?”
制作人站在一旁,抬起眼來,瞧了瞧湯貞緊閉的這扇休息室門。
嘉蘭劇院,多好的地方,多貴的場子。要找什么角兒沒有?
制作人對林漢臣壓低聲音講:“林導,算了吧!”
林漢臣回過頭,看他:“什么算了?”
制作人抿了抿嘴,知道這話林導又不愛聽。
“知道他是您打小兒看著長大的孩子,”制作人不得不勸,“但他病了!已經這樣兒了,他沒法兒演了啊!”
制作人快著急瘋了。
“您再怎么心疼,總不能讓我們一劇組的人跟著他在這兒干耗吧!我這全國巡回的場子都談好了都要租了,排了兩個月,這祝英臺還沒在臺上說清楚過一句詞兒呢!他到底能不能演??”
湯貞這一覺睡到了凌晨一點多鐘才醒。他一醒就拿著劇本,也摸不清時間,搖搖晃晃趕去排練。
可窗外天都黑了。湯貞穿著英臺的衣裳,做著英臺的打扮,一個人穿過了嘉蘭劇院后臺的走廊。一個人都沒有。湯貞時不時抬起頭,瞧著嘉蘭劇院墻壁天花板上富麗堂皇的裝飾,他看到許多戲劇老藝術家的相片,被裝裱在名貴的畫框里。曾經有人說,湯貞是注定要進入戲劇名人堂的天才。
湯貞下樓梯時,低頭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劇本。他愣愣的,只覺得腦子里又空了。他推開了劇場的門。
原來劇組早就散了。白天過去,到了夜里,有觀眾來看戲,連這些觀眾們都散場了。湯貞沿著觀眾席中間的臺階,一步步往下走。他瞧見臺上有一柱光打下來,而林爺,看著他長大的林爺,唯一還相信湯貞能夠演戲的林爺,穿著那件熟悉的馬甲,花白的頭發凌亂的,頹喪地坐在臺上一把椅子里。
“林爺。”湯貞突然開口
這劇場大,能容納八百個座位。湯貞的聲音沙啞的,叫人聽不清晰。
“我起晚了,林爺。”湯貞說,他表情有些僵硬,卻努力想對林漢臣笑一笑。
湯貞上了臺去。因為后臺的門都鎖了,他只能林漢臣的攙扶下爬上臺。湯貞如今腿腳不太利索。爬上臺的時候,懷中的劇本又不小心掉到臺下去了。湯貞坐在戲臺子上,往下看了一眼。
林漢臣似乎很疲累了:“不用撿了。”
湯貞站在梁祝的戲臺上,聽林爺在耳邊對他講話。其實湯貞什么都聽不清楚,他先是抬起頭,瞧了舞臺對面三樓上一座空蕩蕩的包廂,又低下頭,看眼前舞臺地板上那個向下的凹槽裝置。
湯貞心想,這個墳墓看上去黑洞洞的。
林漢臣說了半天,發現湯貞一直用眼睛瞥那個墓穴,分不出一點別的注意力來了。林漢臣說:“小湯。”
“嗯?”湯貞轉過頭,這才聽見了。
林漢臣瞧著眼前這好好的一張臉,好好的一個孩子,變成這樣。
人都說,湯貞演不成戲了。林漢臣都不相信,還會有小湯演不成的戲嗎?
“你的梁兄還回來嗎?”林漢臣問。
湯貞無神的眼珠望著他。
林漢臣恨鐵不成鋼道:“如果你早知那是一座空墳,你為什么還要往里跳呢??”
溫心從外面進來,她一直睡在保姆車里,這會兒看見湯貞老師,她急忙往舞臺邊跑過來。
“一直跳的不都是空墳嗎?”溫心聽到湯貞老師小聲問。
第六幕
英臺
報紙上說,話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籌備過程困難重重,首當其沖就是主演湯貞的狀態問題:“《梁祝》是否會成為絕響,全看我們這位前亞洲巨星的工作態度。從目前情況來看,國內觀眾也許再無法看到英臺坐著秋千,蕩過我們心頭的那一幕了——”
嘉蘭劇院停車場后門,湯貞在助理的陪伴下,過來親自交還后臺休息室的鑰匙——《梁祝》導演林漢臣宣布了項目的終結,劇組組建兩個月就地解散。
嘉蘭劇院的工作人員說,朱經理今天本來說要送湯貞老師一趟的,突然出差,有事兒過不來了:“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只管找我們。“
“噯,謝謝。”湯貞輕聲道。
湯貞出了停車場的后門,正好看到一輛車從他面前經過,緩緩停下了。
這車的主人打開車門,下了車。
原本站在湯貞身后送他出門的工作人員立刻有禮貌地笑著致意:“喬賀老師!”
喬賀走到了湯貞面前,又看了看那個工作人員。他從自己西褲兜里拿鑰匙,也交到工作人員手上。
“喬大哥,”湯貞抬起眼,對喬賀笑了笑,“對不起你們。”
喬賀皺了皺眉,好像湯貞可以笑得很輕易,他卻笑不出來。
“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喬賀道。
湯貞聽了這話,搖頭。
“說是總熬夜?”
“只是睡不著。”湯貞又笑了。
仿佛不露個笑臉給人看,湯貞就不會和人說話似的。
“好好的,怎么會睡不著呢。”喬賀說。
湯貞愣了愣,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以前工作忙的時候,隨時隨地都能睡著,”湯貞抬頭看了看喬賀,“現在有空了,反而睡不著了。”
喬賀低下頭,沉默了會兒,又看湯貞那時不時飄移不定的眼神。
背后停車場里來來往往的,都是業內同行。喬賀抿著嘴,也不知該說什么。
“別太累了。”他勸湯貞。
“不累。”湯貞又立刻笑了。
溫心陪湯貞老師坐上了保姆車。祁祿接替了已經辭職的助理小齊,負責給湯貞開車。停車場里時不時就有人停下車來,打開車門,專程下來與喬賀寒暄。喬賀去年在嘉蘭劇院演了出戲,叫做《長安故園》,頗受推崇。人紅了,在圈子里就炙手可熱,無數的劇本正渴盼著喬賀老師的青睞。今年,許多人得知他又接了林漢臣的《梁祝》時,別提多失望了。眼下《梁祝》劇組解散,多少也算個好結果。
“喬賀老師人這么好,”溫心望著窗外,當保姆車開出嘉蘭劇院的時候,溫心忍不住輕聲抱怨,“為什么他太太人就那么壞。”
湯貞近來工作越來越少。這次為了《梁祝》的重啟準備這么多,也像把心血和努力投入一個無底洞里。湯貞坐在車里,想用手機發條短信給林爺,可手按著按鍵,也一直哆嗦。
溫心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湯貞方才在人前,表現得客客氣氣,進退有度,還會笑呢。這會兒坐在車里,臉上的笑才終于端不住了,湯貞有點失魂落魄的,自己用手抓頭發,似乎在懊惱著什么,為他所不能控制的一切。郭小莉給他發短信,說公司下午就要開始新組合 kaiser 的最終成員甄選會:“阿貞,你今天能過來嗎?”
湯貞抬起眼,再望窗外的時候,意外發現,他們的車正經過新城發展原來的總部大樓。
“湯貞老師,”溫心這時從旁邊小聲說,“下半年給方老板的錢我已經都匯過去了。”
湯貞瞧著那已經被拍賣了兩年多的樓宇,正距離他們越來越遙遠。
方曦和老板當年的案子,轟轟烈烈鬧了那么久,最后雷聲大雨點小,終審僅判了一罪。被告人方曦和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獲準保外就醫。這一場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審判在民間引起過一陣非議。湯貞也不清楚這之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只聽說,方老板最后的家底都用在請那個黃金律師團上,以至于生活困頓,又背著債,日子過得比湯貞難熬許多。
往事如煙,如夢。耗資十數億所建造的新城國際電影宮,并沒有成為湯貞曾經想象中的新的中國電影圣地,反而很快就作為新城發展旗下資產,被法院一并拆解拍賣。原來的新城影業改名換姓,并入了萬邦集團的旗下。新城影業的老板,也是湯貞曾經認識過的人。
郭姐有一次告訴湯貞,梁丘云非要獨立于亞星娛樂之外,建立他自己的個人團隊個人工作室,就是傅春生出的主意。
湯貞坐在車里,沉默地,甚至靜默地,讓車帶他前往公司去,前往那個至今還收留著他的地方。
報紙上說,萬邦娛樂在新城影業頭上嘗到了太多甜頭,他們的野蠻擴張之路如果要繼續這么走下去,下一個目標必定是擁有梁丘云與 mattias,曾經還有湯貞的亞星娛樂公司。
毛總不知第多少次給湯貞打電話,問湯貞近來和“阿云”有沒有聯系:“他到底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和你一起主持《羅馬在線》?阿貞啊,阿云到底怎么想的?”
湯貞自己主持《羅馬在線》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并不討厭這個工作,特別是和臺下的歌迷、影迷交流的時候。那經常讓湯貞恍然覺得,一切變故還沒有發生。當他站在《羅馬在線》的舞臺里,他可以暫時做幾十分鐘的“湯貞”,雖然也時不時會有意外發生,但在馮導和節目組的幫助下,他總能瞞過去。
反倒是有時候梁丘云回國了。他偶爾來一次《羅馬在線》,說是替湯貞分擔工作的辛苦。可湯貞只會感覺全身冰冷的,他望著那些明明不顧一切愛著他的歌迷,卻一句正常話都說不出來。
這反而更加了“坐實”了那些謠言、揣測。說湯貞是遭到了故人的拋棄,才精神不正常了云云。
湯貞確實曾在公眾面前消失了幾個月。再出現的時候,連天都在他眼前改換了顏色。不僅僅是某個人,某個工作人員,某位觀眾,是所有,一切,是整個世界,對待他都有如天差地別。他有時候也在想,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如果他能想明白就好了。
整日里消沉,精神恍惚,就會對不起關心自己的人。
訴說自己的苦痛、煩惱,也會把負面情緒傳染給他們。
世界這么大,總有比你還難過,還難熬的人。
你是湯貞,你是個偶像,你怎么能讓人為你難過,你怎么能不使人快樂。
……
湯貞覺得喘不過氣。他是為了什么而喘不過氣呢?
過去童益導演總是站在攝像機后面對湯貞搖頭道,你太清醒了,阿貞,清醒會妨礙到你。
現在湯貞很難再清醒了,他卻徹底告別了他的夢了,告別了他曾追求又或者得到過的一切。
在臺上唱《如夢》,也很難找到調子。一個并不如夢的人再反復唱著“夢”這個詞,也像在褻瀆什么了。
20歲的時候,湯貞曾認認真真坐在從法國飛回來的頭等艙里,仔細思考他自己的未來。那時他剛剛得到了一項大獎,卻依舊不想舍棄“mattias 的湯貞”這個身份。他在小費單的反面給自己的人生劃了幾條線,從20歲到23歲,再從23歲到26歲,這些偶像明星,也是青年演員事業中的分水嶺,他想平穩地,依照自己的理想來度過。至于30歲,40歲,那對當時的湯貞來說還太遙遠了。
“湯貞老師,我們到了。”溫心在旁邊小聲道,忐忑看著他。
車停進了亞星娛樂公司樓下停車場里。湯貞愣了一會兒,意識到他待會兒將要見到公司的后輩們。他把身邊的儲藏盒打開,從里面拿出藥來,他手有點抖,把藥含在嘴里吃下去。
演藝事業的路,不會永遠是越走越高的。不可能20歲你站在臺上,獲得所有,到30歲的時候,觀眾就還想要看到你。那個巔峰時刻一旦度過了,就算是神也會逐漸失去魅力。
如果有一個人,他曾經在二十歲的年紀得到過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那么他也許就要用一輩子來面對失去。
他不再是“湯貞”,沒有了 mattias,也不會再遇到小周,不再有那樣的幸運了。
人這一生,怎么會有真正幸福的生活?
“讓我們歡迎,湯貞老師!”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章是慘慘湯,結尾連接第四幕最后一章(從小周的視角寫的)。下一章兩個寶寶就重新相遇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