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貞站在甄選會的邊邊角角里,也能聽到身邊許許多多工作人員的議論。
“他就是周子軻?那個周子軻?”
“郭姐, 不是, 郭姐, 練習生改改年齡就算了這么胡編亂造的人家嘉蘭塔能愿意嗎?”
“什么啊, 真不是胡編亂造的, 你再仔細看看, ”年輕的女工作人員們湊在一起, 拿過那張已經被無數人傳閱過的都褶皺了的練習生報名表來看,“你看,這不就是他本人嗎!”
還有工作人員的手機拿過來了,她們在網上搜索到一張照片, 是穆蕙蘭紀念戲劇展暨嘉蘭天地藝術劇院二十周年慶典對外發布登上報紙的公開合照。那一年的周子軻十八歲,年紀輕輕, 身材挺拔, 穿一身黑色西裝, 以嘉蘭劇院少東家的身份遠遠站在人群的最中央。
湯貞覺得他有些呼吸困難了。他抬起眼, 隔著甄選會這邊這么多的工作人員, 去望那片激動的熱鬧的小練習生們。湯貞目光晃來晃去的, 余光卻一直知道那個他想看到的人在哪里。
小周長得那么高,太顯眼了。
小周和湯貞一樣,也站在練習生們的后面,他頭上還戴著頂棒球帽,帽檐壓低了,似乎想與其他人保持距離。湯貞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 只覺得小周好像曬黑了。
現在正是七月,也許他去度假了?
甄選會的主持人高興道:“好的!感謝郭姐、毛總和邵鳴老師為我們大家每一位練習生加油打氣啊,那么接下來——對,還有湯貞老師,我們不能把湯貞老師忘了。湯貞老師,請過來,現場為你的后輩們說兩句加油打氣的話吧。”
湯貞愣愣的,被身旁的人推到前面去,他手剛接過了話筒,再抬頭的時候,湯貞忽然看到那個男孩子也在人群后抬起頭來了。
他的帽檐抬高了,與湯貞四目相對。
時間過去了三年,周子軻的五官看上去更加硬朗了,褪去了少年氣,眉宇線條也更鋒利。
他望向湯貞的眼神冰冷徹骨,像看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了。
甄選會的評委發言環節結束了。湯貞手緊攥著話筒,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了,他一個字也沒講,最后只努力生硬地對大家笑了笑,就還了話筒。沒有人阻攔他,也許所有人都習慣了湯貞如今的狀態,也對他沒抱什么期待。
休息時間,湯貞坐在門后辦公室的藤椅里,他額頭貼住了手臂,趴下了,閉上眼睛,還覺得心跳極快,快得很難喘過氣。
溫心從旁邊問:“湯貞老師,你要吃藥嗎?”
湯貞把臉埋起來了,搖頭。
溫心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但她曉得湯貞老師這幾年總愛躲起來。明明在溫心心里,湯貞老師還是最最最好看的,湯貞老師卻只想把臉遮住。
溫心坐在湯貞身邊,余光還往門外,那群小練習生的方向瞥,她湊近了湯貞老師身邊,和他說話。
“湯貞老師,你知不知道,方遒以前曾經在網上有粉絲團的,”溫心湊在湯貞埋著頭的手臂旁邊,對他悄聲講,“現在啊,在網上,家大業大的富二代,但凡長得有個人樣兒的,都有粉絲太太團。前段時間有個叫艾文濤的富二代回北京,機場還有人給他接機呢!”
湯貞從手臂里抬起頭來,他眼睛有點濕潤,像是不知道溫心想對他說什么。
“今天來的這個練習生,叫做周子軻的,他的民間粉絲團可大了!”溫心眼睛亮盈盈的,對湯貞說,溫心終于又一次在湯貞老師不舒服的時候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你看他長得這么帥!家里還這么這么有錢,網上有好多人專門收集他從小到大的照片呢——”
溫心說得激動,翻開自己的手機,打開社交平臺app,溫心在網上的名字叫做“銀心小姐”,湯貞是知道的。
“湯貞老師你看啊,”溫心高興道,用手翻著她關注的那些帳號博主,擺在湯貞眼前,“這些人,收集了子——收集了周子軻生活中好多蛛絲馬跡的照片呢,你看,這是他去夜店的,這是在度假的,還有去年去看車展的——周子軻是個大學生,但他基本不去上學,就是那種標準的混世魔王,紈绔子弟吧。”
湯貞眼睛半透明的,還有一層濕的淚光,映著溫心手機屏幕里不斷變幻的照片。
從生病以來,湯貞已經很少能見到溫心這么高興了。湯貞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也轉過頭,對溫心笑了。
溫心立刻也嘿嘿傻笑起來。
“怎么這么高興。”湯貞小聲說。
溫心有時覺得,她和湯貞老師什么都不一樣,根本都不像一個世界的人,可她來了北京這么多年,有什么知心話卻只能和湯貞老師講。
“湯貞老師,”溫心伸手捋了捋耳邊的短發,小聲道,“你看,這個周子軻還沒出道粉絲就這么多了,你們把他選出道,不是正合適嗎!”
數不清的評論在那些關于小周的偷拍照片里。湯貞望了一眼,看那形形色色的發言。“從子軻弟弟十歲的時候就開始等,等啊等啊,弟弟什么時候長大。”“獨家消息,今晚頤和園東邊兒臺球館,別再去夜店求偶遇啦,我老公最近不去。”“子軻弟弟空窗期多少年了,孩子太優秀了,從不和夜店野雞亂搞男女關系。”
還有美妝博主發出周子軻的母親穆蕙蘭年輕時候參加選美大賽獲得冠軍的照片,旁邊還附了一張周子軻的姐姐周子苑在美國女高拍攝的畢業照:“看看婆婆,看看你們大姑子,今天美白瘦身護膚功課都好好做了嗎??”
溫心特別喜歡看這些評論,證明她喜愛的人也有這么多人喜歡。她歪了一下頭,發現湯貞老師也在笑似的,看她的手機,看得認真。
溫心又不自覺捋了捋耳邊的頭發,朝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溫心的錯覺,她剛剛朝外面看的時候,總覺得站在人群后面的周子軻本人始終在朝她這個方向看過來。
溫心臉有點紅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可她確實沒有看錯呀。
公司一批人從外面進來了,中間一個年邁的不是別人,正是公司老板毛成瑞。
他一進來就關切道:“阿貞?”
湯貞剛剛還趴在桌子上,很不舒服的樣子,這會兒坐起來。“毛總。”湯貞很有禮貌地笑了。
毛成瑞在湯貞面前的藤椅上坐下了,他瞧了瞧湯貞的臉,似乎也在斟酌嘴里的話。
“林漢臣導演,人還在北京嗎?”他問。
湯貞搖頭,輕聲答:“林爺回南京了。”
毛成瑞眨了眨眼,手捏著桌子上一支鋼筆。他低著頭。
“走這么急啊,”毛成瑞說,“還想請他一起用頓飯,感謝他這一次過來。”
又想了想,毛成瑞苦笑道:“不過,林導也不喜歡見到我們,說不定又弄巧成拙了。”
湯貞抬起眼,看眼前的老人。
“阿貞啊,”毛成瑞也看他,道,“你真的,不想跟阿云去美國?”
湯貞愣了。在他們周圍,公司的工作人員不少。湯貞搖頭。“不想。”
“如果你覺得國內太難熬了,想去找他,”毛成瑞望著他說,“你可以去——”
“我不,”湯貞打斷了毛成瑞,害怕道,“我不去……”
梁丘云最近幾次回國,來到亞星娛樂公司,除了和公司就個人工作室的問題進行談判,就是為了和湯貞見面。過去的舊年代,特別是毛成瑞這一代人年輕的時候,看慣了外出赴美求學的學子,將割舍不下的至親拋在了國內,一次次千里迢迢回國,辦各種手續,想把人帶走。按說現在時代變遷了,去美國是多容易的事,湯貞卻一直不肯去。公司也不主張他去,畢竟 mattias 留一個人在國內,多少才好牽絆住另一個人。在阿貞生著病,無法工作的時候,這就是他對公司作出的最大貢獻了。
可眼下,連《梁山伯與祝英臺》都崩盤得如此徹底,毛成瑞不得不為阿貞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作出讓步。
這幾年,梁丘云每次來到公司,都坐在郭小莉的辦公室里,當著毛成瑞和郭小莉等人的面問阿貞,反反復復就是那幾個問題。
阿貞,你跟不跟我走?
你在國內還能待得下去嗎?這里的觀眾對你好嗎?
“阿貞,”梁丘云一點也不避諱其他人,就問湯貞一個人,“你恨我嗎?”
就好像他知道,有這么多人在,這么多期盼著湯貞能把梁丘云留下的人在場,湯貞只會搖著頭,害怕地笑著,回答:“我不恨。”
梁丘云如今今非昔比,在好萊塢發展得格外順利,儼然快成為華語第一人了,湯貞卻是跌入了谷底的。兩個孩子都算是毛成瑞看著長大的。他也沒想到他們感情會深成這樣。梁丘云雖然對公司不太客氣,對阿貞卻始終沒怎么改變,動不動就說:“我答應過會一輩子照顧阿貞,如果他在國內繼續這么下去,我必須帶他走。”
梁丘云在暗示,不僅是他時刻有可能解約,他會帶著阿貞一起離開。
坊間都說,湯貞隕落了,所以就被昔日的“年少知交”徹底拋棄了。可只有毛成瑞他們知道,梁丘云一直在做什么打算。
可阿貞的態度卻叫人看不明白。
他說,他不去美國。他甚至嘴里說不清楚話似的,當著眾人的面對梁丘云訥訥地說:“不用,不用照顧我。”
阿貞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毛成瑞苦口婆心,對湯貞道:“阿貞,我知道你舍不得公司,我也希望,你和阿云的 mattias,也是我們大家的 mattias,是千萬歌迷影迷的 mattias,可以一直繼續下去。只要 mattias 還在,阿貞,你去美國養一段時間也——”
“我不去。”湯貞突然站起來了,他沒注意到身后的椅子,往后退了幾步,差點跌倒了。
溫心趕緊過來了。
毛成瑞也站起來了。他現在對面前這個曾經高不可攀,以至于摔下來了,也叫人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孩子有點束手無策。
“那就不去,那就不去,”毛成瑞也走上前來,伸手扶住了湯貞,湯貞的手腕細得怕人,實在不像個正常人。
湯貞從這間辦公室里出去了,他眼神有點飄,在附近各自緊張排練的小練習生中間走了幾步,來來回回看。再有十幾分鐘就開始正式的甄選會了,每個練習生都有自己的節目要表現。
湯貞身邊雖然總有很多人圍著,但他總是很缺乏安全感的樣子。被不太熟的練習生撞一下,湯貞也要后退好幾步,在原地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周子軻?”前面有個淡金色頭發的年輕人,穿著和幾個隊友相同色系的網球服,正在原地蹦蹦跳跳,甩著頭發,回憶自己的舞步,“他不是從來都沒參加過訓練嗎?”
旁邊一個人蹲著,對照著平板電腦里的舞蹈視頻,又看那個金發男孩,說:“肖揚,你又跳錯了。”
肖揚的蹦跳頓時暫停了,單腳站在地上:“啊?沒跳錯啊。”
對方把平板電腦給他看。肖揚彎下腰瞧了一眼:“什么啊,我不是按照天天哥的錄像學的,我是跟著湯貞老師學的。”
他邊說,邊抬起一條胳膊來彎曲,還對那個人講解:“天天哥的動作比較標準,但湯貞老師的舞臺好看,臺風也好,看你想學哪個嘍。”
對方扯出一個無奈的笑來:“沒你那條件,我還是照著標準的學吧。”
肖揚這會兒回頭看了一圈,嘴里念叨著:“那個周子軻是不是走了?”
對方來回拉視頻看,說:“估計是吧,他能表演啥,都沒訓練過。”
旁邊另一個練習生喝著水,說:“剛才評委發完言,我就看見他下樓走了。”
“估計就路過來看看的,”拉視頻的小孩說,“人家是什么人啊,跑你這兒來出道?”
肖揚努起嘴來,站直了腿彎下腰去摸地板,金色頭發都垂下去了:“最好別來!”
湯貞從練習生們中間一個人走過。肖揚抬起腰來的時候,一下子睜大雙眼,鞠躬喊道:“湯貞老師好!”
旁邊別的孩子本來都各自好好站著坐著,看優等生肖揚對湯貞這個態度,也都慢吞吞站起來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問湯貞老師好。
他們沒希望得到湯貞的回應,因為家長老師們都說,在亞星當練習生可以,出道可以,千萬別走湯貞的老路,別和湯貞學,更別和湯貞走得太近。這是個極其不祥的人物。
“一會兒好好表現吧。”湯貞對他們輕聲說,笑了。湯貞抬起眼,對肖揚也點了點頭。
湯貞扶著樓梯扶手,下樓去了。
亞星娛樂近幾年招收到的練習生越來越少了。也許是因為“湯貞”神話的破滅,也許是因為,沒有人相信亞星真的有能力做好一支組合。梁丘云在采訪里總是無意透露出他在亞星受到的不公平待遇,這讓人們覺得,湯貞走紅靠的方曦和,梁丘云走紅靠他自己,而亞星,沒有出任何作用,全憑運氣。
公司急需要一支新的組合出現,來打破眼下的局面。而在公司訓練多年的練習生們,也渴望抓住這個難得的契機。外面報紙上都說,湯貞已經“倒”了三年,市場上卻還沒有出現真正能抓住全亞洲少女們的新人偶像,湯貞當年號稱“國民偶像”,他留下的基本盤,就像一塊兒過于大的肥肉,至今仍期待著有人能有資格去蠶食它。
可出道畢竟只是小概率事件。出道以后的走紅,可能性更是小到萬中無一。
人人都渴望著爆紅。人人都以為自己只要得到了那個機會,就一定可以成為這極小的概率之一。一炮而紅,一舉成名,都是必然的。他們會沿著社會穩定發展的高梯,從無到有,一步步取得成就,直至人生最后的成功。
孩子們最有野心勃勃的本錢。而湯貞,他已經是局外的人了。
“估計就路過來看看的……”
“人家是什么人啊,跑你這兒來出道?”
湯貞應該后悔嗎,他剛才明明可以多看一眼,他錯過了命運這幾年來給他的唯一一點賞賜。
就在樓下,許多工作人員都圍在一間辦公室門口,悄悄透過了門縫朝里面看。湯貞走下了樓,聽見從那個方向傳來的動靜。
“郭姐到底想干什么啊?”
“噓噓噓,聽著。”
“你從沒來參加過訓練,這個情況我是知道的,”郭小莉坐在辦公桌后面,對那個背對著門,坐在椅子里的年輕男人說道,她已經有些口干舌燥了,“但是沒有關系,還有時間,現階段,我們可以進行一段短期的訓練,這完全足夠你上臺,之后我們整個團隊可以配合你的行程,配合你的學業,配合你的家庭,只要你想出道,我們可以來一起協調這些問題。”
那個年輕人坐在椅子里,頭上還戴著那頂棒球帽子,也不吭聲,似乎不受她的蠱惑。
門外人小聲議論:“郭姐太拼了吧!”
“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想問我的嗎?”郭小莉對他說。
那個年輕人還坐著,歪了歪頭,似乎他只是受郭小莉這個大經紀人的邀請過來坐坐,沒想理她,也沒打算把這一切當真。
“現在對于整個團隊出道以后的工作,我們也都有正式的,已經確定下來的安排,”郭小莉對他保證道,翻開桌頭的企劃書,也不管對方什么身份,什么態度和立場了,郭小莉想爭取一件事,從來不計較自己的臉面,“包括中日兩國的首張出道專輯,邀請了很有名的美國音樂人、制作人來創作。年末圣誕節前也會有第一次巡演,這都是公司慣例,對了,還有……”郭小莉根本沒那么多真正定下來的工作可說,成員都沒確定,許多工作都還在洽談階段,沒什么可講的。“還有固定的電視節目,《羅馬在線》,”郭小莉張口就來,也不管是否能夠真的成行了,“雖然是和公司的前輩,湯貞,一起主持,但至少可以保證團隊在起步階段每個星期都——”
“好啊。”那個年輕人突然說。
郭小莉話被打斷了,懷疑自己聽錯:“什么?”
“我出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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