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制作人廖全安給湯貞的經(jīng)紀人郭小莉打了一通電話,意思是不好意思, 又給拍著了:“上次的小樣貴公司看得怎么樣了?我和王宵行又有幾個新想法, 回頭讓阿貞拿錄音給你們聽聽。”
郭小莉?qū)χ谱魅肆稳彩窍喈斚喈斂蜌? 坦誠道:“公司下午就開會總結(jié)意見, 到時候給您一個回復(fù)。”
“好, 好, ”廖全安無奈道, “還請你們的審查快一點。”
英國電視節(jié)目《大音樂家麥柯特》的制作組成員已于今天上午抵達中國亞星娛樂公司。湯貞在地下練習(xí)室參與了最后一次新春晚會的集體排練,便與練習(xí)生們道別了。上電梯的時候,助理小齊把工作電話給湯貞,湯貞一聽, 是王宵行。
“我剛剛還在排練,”湯貞一聽王宵行的聲音就笑, “廖老師和你在一塊兒?”
中國搖滾樂隊西楚的主唱兼吉他手王宵行, 目前在亞歐大陸炙手可熱。去年年底他們樂隊剛完成了一輪歐洲巡演, 目前正準備轉(zhuǎn)戰(zhàn)國內(nèi), 開啟新一輪的中國大陸巡回演出。
經(jīng)紀人郭小莉在會議室接待了《大音樂家麥柯特》的制作成員。根據(jù)湯貞的工作計劃, 三月底, 他就將奔赴法國,開拍他第一部與海外電影制作班底合作的外語片《羅蘭》。新城影業(yè)的方曦和老板早為湯貞制定了這一系列轉(zhuǎn)型計劃:在拿到一個足夠分量的表演獎項后,用八個月至一年的時間,讓湯貞在歐洲市場打出知名度,以電影演員的身份在海外重新立足,站穩(wěn)腳跟, 以此回到國內(nèi),重塑他的藝人形象。
“你們總不能讓他,一直漂漂亮亮地在電視上做個偶像。只有轉(zhuǎn)型才能保持生命力。”方曦和這樣說。
連毛總見了方曦和也要笑臉迎著,話要低頭聽著。在湯貞的問題上,方曦和有了什么決策,亞星娛樂除了配合,沒別的路子可走。根據(jù)歐洲專業(yè)公司的數(shù)據(jù)調(diào)查,時下在歐洲知名度最高的華人明星非搖滾樂手王宵行莫屬。方老板人脈深厚,一個電話,就把這合作敲定了。
恰巧王宵行所在的搖滾樂隊西楚也要回國發(fā)展,以湯貞目前在中國大陸風(fēng)頭無兩的聲勢,這是雙贏。
湯貞進了郭小莉的辦公室,正準備關(guān)門,門外又有人進來。
是梁丘云。
郭小莉示意梁丘云關(guān)門,她還在講電話。
“好的,”郭小莉?qū)﹄娫捓镏v,“我知道了,我會讓阿貞注意。”
郭小莉辦公桌上放著一盤帶子,帶子上是音樂制作人廖全安的筆跡,寫著錄音時間。一見湯貞,郭小莉便說:“行了,阿貞,我不打算過問你的交友情況,不用解釋。”
湯貞把嘴閉上了。
“但是之前我們溝通過的,底線,還記得吧。”郭小莉講。
“記得。”湯貞點頭。
“無論阿云,方老板,喬賀,還是這個王宵行,”郭小莉用手里的筆敲了桌上的報紙,對湯貞道,“現(xiàn)在外面?zhèn)餮栽趺凑f都無所謂,無憑無據(jù)。就一點,阿貞,不能被記者拍到他們?nèi)ツ慵依铩!?br/>
“朋友之間,只是做客——”湯貞解釋道。
“阿云昨天在《狼煙》片場拍夜戲,我相信不是他,”郭小莉自顧自說,低頭看報紙上的照片,“方老板,看這照片也不像……”
湯貞剛想說話,就聽郭小莉嘆了口氣:“是王宵行也無所謂。喬賀剛結(jié)婚沒幾個月,你離他遠一點,避嫌!報紙萬一拍著什么,咱們是問心無愧,喬賀他老婆愛面子的,饒不了你的!”
湯貞一臉無辜:“能拍到什么。”
郭小莉抬頭看他。
別的藝人從沒有湯貞這樣的煩惱,報紙上頂多報一報異性緋聞,誰像湯貞這樣,左手是一車緋聞女友,右手是一車緋聞男友,連和祖靜那老頭子去臺灣錄個歌,出門遛個狗,都能被臺灣小報寫出老少戀來,湯貞太受矚目,是和誰接近都不得安生。
“新春晚會馬上要上了,”郭小莉看著湯貞,“我不是要管你,但是這段時間你自己要注意,也不要再帶公司的什么練習(xí)生回家了——上次報紙怎么寫你怎么寫咱們公司的你都忘了?臨節(jié)目到頭再被人借題發(fā)揮使了絆子,咱們這不就都白忙了?”
郭小莉說得情真意切,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湯貞明白其中的嚴重性,他小聲說:“我知道。”
郭小莉又低頭看了眼下的報紙,她把報紙合上,丟到一邊。
“費夢昨晚上也叫人拍了。”郭小莉又丟來這么一句。
湯貞一愣:“什么?”
“和方老板的兒子,方遒,”郭小莉恨鐵不成鋼道,“她公司老板走了那么多門路,好不容易拿到一個機會把她送上新春晚會的大舞臺。你們兩個都一塊兒排練多久了,這下,可好了!”
湯貞抬起頭,偷看了身邊的梁丘云,梁丘云也看他一眼。他們兩個又像聽班主任訓(xùn)話的學(xué)生了。
“她公司原本還計劃等新春晚會結(jié)束,請你和她一起出個合唱單曲,”郭小莉搖頭笑道,“這一下,清純玉女變?nèi)似蓿巴尽⑹聵I(yè)、機會,算是全完了。”
“拍到什么了?”湯貞聽郭小莉說得這么嚴重,問。
“同居,在家里親熱,讓人家隔著窗戶全拍到了!”郭小莉道,“她可是玉女偶像啊。”
湯貞生生閉了嘴。
“年輕人,總以為自己得來的一切都是憑自己的本事應(yīng)得的,”郭小莉說,“根本就不考慮背后公司和團隊幾十號幾百號人為了打造她,為了她的公眾形象,付出了多少時間和心血!”
“太自私了。”郭小莉又道。
湯貞低著頭,聽郭小莉說:“像這種藝人,不自肅,不自重,等歌迷影迷都跑光了她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重。”
“那費靜現(xiàn)在怎么辦?”湯貞抬頭問。
郭小莉聽了,不耐煩道:“能怎么辦。她那公司,有什么辦法?還不是讓方遒去求他爸。”
湯貞從郭小莉辦公室出來,外面不少亞星娛樂的員工看見他,一個個眼里都是欣喜。
“你好,”湯貞對他們笑著問好,“你們好。”
有員工在電梯口竊竊私語。
“哪有這么好的事,說嫁人就嫁人?女明星跟有錢人在一塊兒,一旦緋聞爆出來名聲臭了,你看有幾個有錢人愿意真結(jié)婚的?”
“女人沒了事業(yè),在男人面前就沒地位。方遒那種富二代,要多少女人沒有。有錢人玩玩而已,到最后人財兩空的全是小明星,青春賭不起。”
湯貞出了電梯,助理小齊在身后說,廖制作人和西楚樂隊一行人已經(jīng)到望仙樓了,問湯貞老師還有多久過去。
湯貞拿手機撥了個電話。
撥第一次,對方?jīng)]接。撥第二次。
“湯貞老師……”對方接起來,弱弱道。
湯貞一聽,對方情緒倒是穩(wěn)定。
“你沒事吧,”湯貞問,“方遒和你在一起嗎?”
郭小莉在辦公室和梁丘云交談了幾句。《狼煙》后續(xù)資金始終不能到位,導(dǎo)演丁望中快連家底都掏空了。郭小莉道:“阿云,這件事,你先別慌,郭姐一定幫你。”又道,“實在不行,我再向毛總申請看看,看公司能不能參與投資。錢上總是有辦法的。”
梁丘云又說起一件別的事。
郭小莉抬起頭,看了梁丘云一會兒。
“你確定?”她問。
湯貞坐在保姆車里,正對著窗外發(fā)怔。
“像這種藝人,不自肅,不自重,等歌迷影迷都跑光了她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重。”
“年輕人,總以為自己得來的一切都是憑自己的本事應(yīng)得的,根本就不考慮背后公司和團隊幾十號幾百號人為了打造她,為了她的公眾形象,付出了多少……”
助理小顧在旁邊叫他:“湯貞老師,湯貞老師,郭姐的電話。”
“阿貞啊,廖制作人和我提起你們昨晚一起錄了一盤錄音,下午公司領(lǐng)導(dǎo)要開會聽你們的小樣,我順道把這錄音一塊兒拿過去吧,”郭小莉在電話里道,“我現(xiàn)在正往你家里趕,你把錄音放哪兒了?”
小顧眼見著湯貞聽著電話,臉色瞬間變了。
“放哪兒了……”湯貞聲音倒是平常,“可能在琴房,要么在書房里。”
湯貞掛了電話,對小齊道:“小齊,現(xiàn)在回家。”
小齊在前頭開車:“咱們馬上到望仙樓了。”
“回家吧,”就聽湯貞道,“郭姐要拿錄音,她不知道放在哪兒,我去幫她找一找!”
周子軻睡醒,時間已近中午。他從客房走出來,腳踩著拖鞋,翻出湯貞給他留的名片,打了過去,問那位尤師傅訂一份“小湯席”。尤師傅很意外,問:“您是哪一位?”
周子軻一愣。
尤師傅突然又“哦”一聲:“您是湯貞小師傅的助理?”
周子軻不知道說什么。“盡早送來吧。”他把電話掛了。
又進來一個新來電。
周子軻順手接起來,就聽湯貞的聲音又低又急切,在電話里問:“你吃完飯了嗎?”
周子軻說:“還沒有。”
“那你快點吃,吃快一點,”湯貞著急道,“我現(xiàn)在正往家里走,你抓緊時間。”
電話掛了。
周子軻摸著自個兒手機,有點摸不著頭腦。
中午時段,全城堵車。湯貞反復(fù)催促小齊抄近道,終于趕在郭小莉之前抵達了公寓。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鐘,湯貞上樓以后先是把電梯的出口鎖了,他轉(zhuǎn)身往家里趕。在湯貞的計劃里,周子軻走了,他應(yīng)當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把桌上的剩盤子放進洗碗機,把垃圾丟掉,把家里收拾好,收拾得叫人看不出任何痕跡。
誰知一進家門,湯貞便傻了眼。
餐桌上滿滿當當,擺了冷碟六款,熱炒十二盤,湯兩道。周子軻就在餐桌邊對著這一桌子菜,手里把玩著一支沒點燃的煙,正發(fā)呆。
湯貞脫了鞋,走進去,他先看了桌子上的,又看周子軻。
“你……”湯貞問他,“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菜?”
周子軻瞧見湯貞終于來了,他從餐桌邊站起來。他似乎原本打算說些什么,可湯貞的反應(yīng)讓他嘴邊隱約的笑意消失于無形。
“你不是一個小時前就在吃飯了嗎,”湯貞問他,“為什么還有這么多菜?”
周子軻看著他。
湯貞口干舌燥:“算了,你……這……”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周子軻,湯貞輕聲說,“你現(xiàn)在穿上衣服,抓緊時間先走吧,回家去,好嗎。”
周子軻起初沒聽懂,他只看見湯貞急得眼神都亂了,說話都結(jié)巴,湯貞看上去就差把他推著往外走了。湯貞說:“馬上就會有人過來,不要讓別人看見你。”周子軻兩只手慢慢套進他的夾克外套里,他瞥見湯貞拿了他吃過的藥盒藏進抽屜,拿了他喝過的水杯到廚房去清洗。周子軻便伸出手,拿了茶桌上的黑色煙盒,揣進衣兜。
他拉開湯貞的房門,沉默地走了。
一大桌子菜,兩側(cè)各擺了一副碗筷。湯貞從廚房里出來,看了空無一人的家,他發(fā)現(xiàn)周子軻已經(jīng)離開了。
郭小莉在地庫遇到了小顧他們。小顧說,湯貞老師怕郭姐你找不到錄音帶,誤了下午的會,所以專門跑回來幫您找。
湯貞還站在廚房門口,餐桌上一整桌的菜,怕是有九、十個人的分量,分毫未動。廚房里沒有臟盤子,根本還沒有人吃過飯。湯貞似乎沒留意到郭小莉進來了,是郭小莉喊了聲:“阿貞?”湯貞才后知后覺,抬起頭來。
“哪來這么多的菜,”郭小莉問。
她把電視柜上的錄音帶塞進了手袋里,借口去洗手間,把湯貞家的臥室,幾間客房看過一遍。湯貞在餐桌旁邊坐下了,時不時轉(zhuǎn)頭看那一桌子菜,正發(fā)呆。郭小莉問:“阿貞?”
“尤師傅做的菜。”湯貞愣愣道。
郭小莉不明白了:“你們不是定了望仙樓嗎?”
湯貞聲音有點怪:“那個……我趕不過去了,廖老師他們一會兒過來一起吃。”
郭小莉點頭。
“阿貞,你喜歡交朋友,郭姐知道,”郭小莉低聲道,“只要能保證安全,只要……多注意著一點。你看,中午請多一些朋友一塊兒來吃個飯,不是也挺好嗎。”
湯貞聽見郭小莉說:“不一定非要夜里在家通宵工作,家里設(shè)備也不如錄音室好。”
“我知道了。”湯貞道。
廖全安開車,載著西楚樂隊一行五個人浩浩蕩蕩地來了。有狗仔蹲在湯貞家樓下,西楚樂隊的貝斯手笑模笑樣的,朝狗仔吹了個口哨,對鏡頭比了個中指。
一直到吃飯時候,湯貞還頻頻走神。西楚樂隊的鼓手小馬是個abc,對中餐了解不多,吃一道纏著湯貞給他解釋一道。
“什么叫宮保蝦球?”小馬年紀小,見什么都好問。
湯貞手里握著半杯啤酒,思路一飄,又沒第一時間接上話。
廖全安對小馬道:“中國歷史上呢,有一位著名的萬歷皇帝。”
王宵行從旁邊喝著啤酒,一聽這編瞎話呢,他就開始笑了。
廖全安接著說:“這個萬歷皇帝,身邊有一位大太監(jiān),叫馮保。”
小馬讓廖全安唬得一愣愣。就聽廖全安說:“宮里有個太監(jiān)叫馮保,他做的蝦球,就叫宮保蝦球了!”
小馬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一桌子人都笑。只有湯貞看著眼前的空碗筷,眼神直愣愣的,仍然是不知在想什么。
尤師傅告訴湯貞,是一個助理小哥打電話來訂的餐:“他上來就說,他要訂‘小湯席’。我就想著,小師傅你也沒提前打招呼啊。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他沒說一席幾個人就把電話掛了。我呢,我又給他打回去,一開始還占線。后來通了我就問他,點一席幾位啊。他說他點兩份。我說點幾位,他說點兩份。還催我做快一點,他就又把電話掛了。”
臨到睡前,湯貞坐在床邊,低頭聽著尤師傅在電話里講。
“我尋思著我們這兒,一桌四到六個人,我就按十個人來做吧。您又催的急,我們只好叫齊后廚所有人一塊兒趕工,就怕誤了您的餐會。”
湯貞一再感謝尤師傅做這一桌子的菜,尤師傅又問:“打電話那位……是您的助理吧?”
湯貞小聲道:“怎么了嗎?”
尤師傅笑道:“這回我沒一塊兒去送飯,是我們這兒新來的幾個孩子去送的。他們不懂規(guī)矩,不知道您的帳在我們這里按月一結(jié),從那個小伙子那兒拿回來三千塊錢。”
湯貞應(yīng)該打一個電話嗎。
可打給誰呢。
他應(yīng)該在電話里說些什么。說怎么花了這么多錢,還是說一句“抱歉”?
還是解釋一下,說這兩天的湯貞,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了。說:“我這個家,其實不能住人。”
湯貞思前想后,把手機翻開。
字寫寫刪刪。
“你回家了嗎?”他在短信里問。
半夜時候,女明星費夢突然打來電話。湯貞從床頭坐起來,聽費夢用哽咽的聲音問:“湯貞老師,你怎么這么晚還沒睡?”
那個年輕人還是沒回信。湯貞對電話里問:“你怎么了?”
費夢沉默了一會兒:“我只是……睡不著。”
費夢想給她的朋友打電話,可翻遍了通訊錄,最后居然是打到了并不那么熟的湯貞這里。而湯貞居然立刻就接聽了電話。
費夢用哭腔在笑,她說:“方遒的爸爸,不想管我們了。”
第二天一早,湯貞早起洗了澡,穿了外套,早早的煮了咖啡,又吃頭疼藥。可能是連續(xù)兩個早晨家里都有另一個人,今天突然沒有了,湯貞站在客房門口往里面看了一會兒,他拿好自己的東西下樓。
半夜的短信也沒有收到什么回音。也許他正睡覺,也許回家了。
一上車,湯貞就聽助理小齊說:“嘿,阿斯頓馬丁,”小齊探頭看窗外,對小顧道,“還是限量款!”
湯貞聽見聲音,隔著車窗也朝外面看,可地庫里暗,沒等他看清什么,小顧從旁邊說:“行了你,郭姐正催呢,趕緊走吧。”
小齊一大早要把湯貞送到亞星娛樂,然后再接郭小莉,和《大音樂家麥柯特》一行人去機場。車堵在路上,湯貞坐在車里,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湯貞接起電話來。
小顧和小齊兩個人聽見湯貞對電話里說:“我已經(jīng)出門了……拿什么?帶子昨天郭姐不是拿走了嗎?”
湯貞忽然拉開車門,要下車。小顧吃了一驚,攔住他:“湯貞老師?”
湯貞還在講電話:“我的車要去送外賓。那你們過來接我?”
湯貞下了車,在陽光下對小顧說:“我有盤帶子忘了拿,你們先走吧,我回去找。”
“什么帶子,我去幫您拿。”小顧說。
前頭的車動了,后頭的車在鳴笛。湯貞從外面關(guān)上車門,把小顧關(guān)在里面,他道:“你們找不到!”
湯貞沿輔路往回走,路上行人不少都看見了他,許多人不敢相信,是湯貞本人明晃晃在路上跑。湯貞的手機放在口袋里,攔到的士的時候,湯貞坐進去,那司機回頭見是湯貞的臉,眼睜得溜圓,臉騰得紅了。
湯貞不小心碰到手機屏幕,搞得鈴聲又響,他把音樂關(guān)掉。
的士飛速往回開,小顧他們就算想追也難追上。到了地方湯貞下了車,他實在沒時間給司機師傅簽名,便說:“您在這里等我一會兒,一會兒我還坐您的車走。”
一進地庫,湯貞沿著兩側(cè)停放的車輛依次看過去,他時跑時走,他想,應(yīng)該不會是他。
一輛阿斯頓馬丁就停在地庫角落的車位里,駕駛座上趴著一個人影。
四下無人,湯貞到了駕駛座車窗外。這下他看清楚了。
他伸手拍窗戶,又怕吸引來旁人,只敢很小心地拍。
“你醒醒,醒一醒!”
車里面的人一動不動,還穿著走時候的那件黑色夾克,趴在方向盤上沉睡。
湯貞無計可施,他低頭摸出手機,顫抖著手按下十一位的號碼。
周子軻醒的時候,眼前還是一片模糊,他頭痛欲裂,渾身發(fā)冷。他先是聽見手機鈴聲一直在響,接著發(fā)現(xiàn)了窗外,湯貞好像要哭了似的,正在窗外開口喊他,拍他的車窗。
怎么一直都這么著急呢。周子軻想。
車門開了,又是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湯貞眼睜睜看著周子軻想要下車,卻一個不穩(wěn),人朝車門外栽下來。他人高馬大,這會兒身體卻軟綿綿的,沒力氣。湯貞努力接住,扶住了他。湯貞這會兒也顧不上地庫里會不會有旁人的眼睛,他發(fā)現(xiàn)周子軻臉色不對,伸手一摸額頭,湯貞便哽咽了:“你怎么又發(fā)燒了?”
周子軻自己記不清了,是艾文濤一直發(fā)短信來,他才知道他又去了那個酒吧廝混。
他也記不清他是怎么把車開到湯貞樓下地庫來的。他深更半夜下了車,用了好幾分鐘,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到了。他站在自己車邊,一開始是站著發(fā)呆,后來又靠著車蹲下。
兜里的煙早抽完了,煙盒癟癟的,周子軻用手怎么擠也擠不出一支新煙。地庫里禁煙,冷颼颼的空氣里彌漫一股嗆人的汽油味兒。周子軻把快凍僵的手指頭揣進兜里,想起白天湯貞趕他走的時候那著急模樣,周子軻抬頭看了地庫的天花板,他覺得他再怎么想,也確實不能上去。
也許他該開車走,找個暖和地方先過一夜。
可一回到車里,周子軻又不想動了。
他倚靠在座椅里面,透過車前玻璃,他看到了那輛湯貞的保姆車,他想起他在里面吃過一種燒賣,是很難吃的那一種。
他已經(jīng)困了,身體忽冷忽熱,意識都開始渙散。裹著蝦仁的燒麥在他眼前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大,幾秒鐘的功夫就已經(jīng)比周子軻還要大了。湯貞也出現(xiàn)了,他個頭小小的,露著尖牙,感覺很邪惡,翹著黑色的尾巴圍繞著這只巨大的燒麥飛舞。周子軻閉著眼睛想,是要吃掉了這個,才能進湯貞的家。
一只柔軟的手貼到了周子軻額頭上,那手心涼的,把周子軻汗?jié)竦念^發(fā)往后捋。
周子軻并不想睜眼睛。
“湯貞老師,那小患者醒了嗎?”
“還沒有……你先進來吧,沒關(guān)系,不用脫鞋。”
“怕弄臟了您臥室的地毯,祖靜老師說您特愛干凈……他就是你們公司的練習(xí)生?”
“是。”
“你們公司前后輩關(guān)系真好。”
“你帶體溫計來了嗎?”
“帶了帶了。祖靜老師和我說了,特意給你拿了盒全新的。”
周子軻感覺有人在扶他的頭,托他的后腦勺。一支細細的東西小心分開了他的嘴唇,抵在牙齒外面。“小周,”隱隱約約,像是湯貞的聲音,有點緊張、拘謹,在他上方說道,“牙張開,我給你量量體溫。”
周子軻眼睛還是不睜,他歪了頭,想躲嘴里的東西。他還不想吃燒賣。
“你聽聽話吧!”湯貞的聲音著急道。
周子軻在夢里一下子安靜了,不亂動了。
他含著那支莫名其妙的體溫計,不知含了多久,被人拿了出去。
“四十一度三……”還是湯貞的聲音,慌張道。
“他如果經(jīng)常這么高燒,湯貞老師,你最好還是帶他去醫(yī)院看看,”另個人的聲音說,“萬一有什么……”
“萬一有什么?”
“建議還是驗驗血,做一做檢查。”那人謹慎道。
周子軻睡得昏昏沉沉,身體發(fā)燙,他不愿意離開那只貼在他額頭上的手。
左手放在被子外面,受了微弱的刺痛。
“好了。要是他不舒服就給他調(diào)慢一點。湯貞老師,拔針你會吧,祖靜老師說你學(xué)過一點護理?”
“我會。”
“你要是想給這位小患者做做檢查呢,我把祖靜老師大夫的電話給你。私人門診,祖靜老師也跟我們提前打過招呼了,隱私這方面您盡管放心。”
“好。”
“要是還有什么需要,打這個電話就可以。我寫了一些注意事項,給您先拿著。”
“謝謝,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祖靜老師說你難得找他幫這種忙,讓我們也緊著小心一點……”
周子軻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恍恍惚惚的,幾只仙鶴映進他的眼珠里。一片雪白的光暈中,仙鶴們伸張開翅膀,在周子軻眼前不規(guī)律地緩緩舞動。
湯貞推開臥室的門,發(fā)現(xiàn)周子軻兩只眼睛睜開了,正呆呆盯著窗簾上的花紋直勾勾地瞧。
“你醒了?”湯貞到他面前,不知道窗簾上有什么。
周子軻轉(zhuǎn)過頭來,那失魂落魄的眼神落到了湯貞臉上。
湯貞是忙碌的,穿了一件寬松的毛衫,這讓他看上去不像簾幕上的鶴那樣纖細,倒像只貓。湯貞的袖子擼起來了,露出兩條小臂,端著一盆涼水放到床頭桌上。周子軻盯著這樣的湯貞愣愣看了一會兒。
不是做夢,是真的湯貞。周子軻看了四周,他感覺這里不像湯貞家的客房。
“你對退熱貼過不過敏?”湯貞在耳邊問。湯貞在水盆里沾濕一塊小毛巾,擰干了,疊成長長的方塊,靠近過來蓋在周子軻的額頭上。
周子軻抬起眼,先瞧了湯貞近的臉,又瞧掛在墻上的那一袋點滴。
“這是什么。”周子軻開口問,他喉嚨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嘶啞。
“你發(fā)燒了,”湯貞用溫水壺倒了一杯水,看著他道,“現(xiàn)在我們還不能出去,先給你打個退燒針……到夜里如果還沒退燒,我再帶你去醫(yī)院做檢查。”
“不用。”周子軻說。
他向來不把發(fā)燒當回事。每次不舒服,頂多睡一覺就沒事了。一覺不成,那就睡兩覺。
湯貞臉色卻不好看。
“你昨天半夜到我樓下,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湯貞問他。
周子軻看著湯貞。
“就算不想回家,再怎么沒地方去,也不能在車里睡覺,”湯貞告訴他,“你知道昨天夜里地庫有多冷嗎。”
周子軻沉默了一會兒。
“你家里不是來人了嗎。”他說。
湯貞眉頭皺起來了。
周子軻道:“你讓我走的。”
“我這個地方住不了人,你就不能找能住人的地方住?”湯貞也沉默了會兒,再說話的時候,他語氣都有些變了,“如果我不在這里怎么辦,如果我出遠門了,你難道就一直睡在車里?睡地庫?”
周子軻瞧著湯貞那難過勁兒。
他一雙眼睛宿醉,發(fā)紅,把湯貞的微妙情緒看在眼里。
他能說什么,在遇到湯貞以前,他確實從沒覺得睡車里有什么不好。
周子軻對退熱貼不過敏,但他不說,就這么看著湯貞忙碌,在他床前騰換毛巾。湯貞的手本就涼,沾了水,貼到周子軻燙的額頭上,比什么退熱貼都有效。湯貞一邊擰毛巾一邊問他想不想吃東西,周子軻一點胃口也沒有,便搖頭,就見湯貞坐在床前打開了一個盒子,用夾子夾出冰來。
冰塊蹭在周子軻干裂的嘴唇表面,很快融化了一些,潤濕了病人的嘴唇。湯貞靠近過來,扶起周子軻的頭:“你的體溫太高了。”
“體溫高怎么了。”周子軻訥訥地說,他的頭被迫抬起來,半個身體靠在湯貞胸前。
“體溫太高,人會燒成傻子。”湯貞像在講故事。
周子軻可能真的快要燒成傻子了,他的臉貼在湯貞胸前的毛衫上。真軟,他想,真好聞。湯貞把幾粒藥塞進他嘴里,周子軻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著湯貞端到他嘴邊的水,迷迷糊糊把藥吞了。
湯貞還端著水杯,半勸半哄的:“你發(fā)燒了,再多喝一點。”
周子軻眼睛慢吞吞地眨。
湯貞也出了汗。他額前的頭發(fā)像周子軻一樣濕透,一縷一縷的。臉頰淌下汗來,湯貞也顧不上擦。有那么一瞬間,周子軻那正被高熱炙烤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就算燒成了傻子,湯貞興許也是會這樣照顧他的。
他到底憑什么這樣想呢,他跟湯貞才認識幾天呢。周子軻感覺湯貞的手扶著他的頭,這個動作就好像湯貞正抱著他。湯貞把水杯稍稍舉高了一點,周子軻把半杯水都喝掉了。
周子軻躺回到床上,他先是呆呆望了一會兒天花板,望天上飄忽不定的鶴群。他覺得不真實。過了會兒他視線挪回了床前,湯貞正坐在床邊,低頭默念一張藥品說明書。
周子軻看到湯貞眉頭里皺的擔(dān)心,眼睛里藏著的不安與憂愁。湯貞把說明書放下,抬頭觀察輸液管里藥水滴下的速度,他用手心輕輕覆蓋住周子軻插著針頭、貼了紗布的左手背。
“手涼吧,”湯貞問他,“我去給你拿個暖手寶。”
然后湯貞就出去了,離開這房間。周子軻呆呆看著他又回來,把一個暖得甚至有些發(fā)燙的東西小心墊在了周子軻左手下面。
“藥滴得快嗎,疼嗎?”湯貞又問。
周子軻一眨不眨,只顧看湯貞的臉。
湯貞還是站起來調(diào)整了輸液的調(diào)節(jié)器。“可能還要一個多小時才能打完,”湯貞說,他夾出一塊新冰塊,周子軻嘴唇張開了,乖乖把冰塊含進嘴里,就聽湯貞說,“你困了就睡一會兒,我就在門外,有事情你叫我我聽得到。”
周子軻沒有點頭,也沒搖頭。湯貞從外面關(guān)上這房間的門。當四周陷入一片昏暗的時候,周子軻的眼皮終于闔上了。
他再沒夢到什么巨大的難吃的燒麥,什么也沒夢到。
醒來時已是午夜。黑暗靜謐,周子軻身邊沒有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身上的夾克沒有了,t恤貼著前胸后背,被汗浸透。是誰脫了他的外套,脫掉了他腳上的鞋。
手背還貼著塊膠布,掩蓋住針眼。額頭上的汗一陣陣涼意,周子軻頭腦逐漸清明,他睜開眼睛,回頭看剛剛睡過了的床,又看床頭桌上:一杯水,幾個拆開的藥盒,空了的輸液袋,一盒酒精棉球,不用的暖手寶,還有在消毒盒里安穩(wěn)躺著的體溫計。
床頭桌下的角落里放了一小盆水,一條毛巾搭在了盆邊上。
窗簾拉緊了,重重帷幕把一整面墻全遮住。周子軻站起來,他看到了那幾只鶴,倦收起線繡的羽毛。夜深了,它們也閉了眼睛,守護在周子軻身邊,靜靜地懸停。
床頭有燈景,周子軻摸索墻壁,不小心碰到了開關(guān)。四壁忽然有了些光,恍惚間這里仿佛是另一處洞天。周子軻赤著腳,推開門走出這里。看見門外走廊和客廳,周子軻忽然回過頭。
他再看湯貞的臥室,原來一直睡在這兒。
座機的聽筒被拿掉了,擱在一旁,屏蔽外界的打擾。玄關(guān)的門也被從里面反鎖。周子軻赤腳走進廚房,他看到洗菜籃里一小堆橙紅色鮮嫩嫩帶著梗的胡蘿卜,還有番茄和橙子。
客廳的沙發(fā)上有人。
周子軻從背后走過去,他沒穿鞋,走路靜悄悄的,沒聲音。他先是看到了茶幾上的咖啡杯、藥盒、紙筆,再是瞧見沙發(fā)底下的一疊劇本,還有四散在地板上的便簽和紙頁。
湯貞就躺在沙發(fā)里面,頭枕了一個靠墊,側(cè)著身睡著了。他還穿著那件毛衫,領(lǐng)口垂下去,露出一些脖頸的線條,湯貞一只手伸在沙發(fā)外面,似乎是握著劇本的,只是劇本掉下去了。
茶幾上的紙張記錄了幾行字,周子軻一眼掃過去,看見一個電話號碼,下面寫了某某醫(yī)生門診夜間值班的字樣。周子軻低頭瞧沙發(fā)上,他一手壓在了湯貞枕的那只靠墊旁邊,沙發(fā)凹陷下去,湯貞閉著眼睛臉貼著靠枕,并沒感覺出異樣。
他身上的毛衫本就寬松,質(zhì)地柔軟,側(cè)身睡個覺,下擺便牽扯高了,露出一點點腰腹的淺白皮膚。周子軻低頭端詳他的臉,周子軻膝蓋也深陷進沙發(fā)墊里,他撐到了湯貞身上去。湯貞眉頭舒展開,那雙不安的、憂慮的眼睛閉上了。湯貞睡著的時候好像對誰也沒防備,就這么躺在周子軻的陰影里。
鬼使神差的,周子軻低下頭,看見那一截雪白的腰全露了出來。
湯貞呼吸平穩(wěn),睫毛垂著,沒有察覺到危險。周子軻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來又掃去,像是要把湯貞一張臉上每一分每一寸全記住了。
此處省略。湯貞在睡夢里被驚動了。他沒醒,只翻了翻身。
月光也格外吝嗇,透過起居室的窗簾縫那么一絲一縷照進來,照在湯貞的鼻尖上。
湯貞臉有些紅,睡覺時他的身體是熱的。周子軻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愈來愈大。
他到底在渴望什么呢。
湯貞從沙發(fā)上醒過來,他又做了些夢,夢里是在望仙樓還是別的地方,他夢過便忘了。
他看了眼墻上的鐘,正是半夜。湯貞把腳放進拖鞋里,快步走到了臥室外,推開門。
湯貞意外道:“你醒了?”
周子軻從床上坐著,半個身體在被子里。周子軻上身只穿了件t恤,包裹著年輕人線條分明卻并不健碩的肌肉。
湯貞走進來,坐到周子軻床前,他睜著也還不怎么清醒的睡眼,伸手摸了摸周子軻的額頭。
“好像還有點熱。”湯貞說。周子軻抬起眼來,他眼眶發(fā)紅,直愣愣看湯貞的面孔。湯貞從床頭拿了體溫計拔開蓋子,看了溫度,又看周子軻。“你的臉怎么這么紅啊。”湯貞問他。
周子軻也不言語,似乎心情低落。湯貞把體溫計塞進他嘴巴里,周子軻乖乖含著。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