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貞給私人診所打電話,請對方派車來接。周子軻拿起他剛剛量過的體溫計看了一眼:三十八度二。
“我不想去。”周子軻說。
他靠在廚房門口, 看著湯貞把榨好的果蔬汁倒進保溫杯里, 扣好。湯貞與周子軻擦肩而過, 似乎根本不考慮周子軻的個人意愿。湯貞從抽屜里拆出兩只新口罩, 又進衣帽間翻找, 翻出一件尺碼足夠大的在片場穿過的深灰色羽絨服來。
“這件你可以穿。”湯貞對周子軻說。
周子軻看了一眼湯貞手里拿的, 一點也不酷?!拔业膴A克呢?!?br/>
“你現在需要保暖?!睖懻f。
周子軻不滿道:“才三十八度?!?br/>
湯貞覺出他不大樂意, 也沒時間與他講道理。湯貞把手穿過了羽絨服的一側袖口,握住周子軻的右手套進袖口里面來。
努力把一條袖子穿上了,周子軻還是不愿意動。湯貞年紀比他大個幾歲,身高卻差他一截, 湯貞不得不踮起腳,把羽絨服展開了, 領口和帽子捋好, 嚴嚴實實披在了周子軻身上。湯貞是不怕麻煩的, 低頭把左手袖子也給他穿上。
周子軻看著湯貞在他眼前, 把羽絨服拉鏈一直拉到了他下巴處, 把他鼓鼓囊囊地包好了。
周子軻站在玄關, 只得低頭穿鞋。他直起身來,湯貞給他戴口罩。湯貞的視線就停在周子軻鼻子上,又向上挪,接觸到周子軻望著他的目光。
“醫院的車馬上就來了,”湯貞對他講,“到了醫院不要亂說話, 多聽我的話?!?br/>
什么叫“多聽你的話”?
周子軻坐在那位私人門診大夫面前,他來的路上戴了一路羽絨服帽子,這會兒摘下來,一頭短發是汗,他甩了甩頭。
大夫邊在鍵盤上敲敲打打邊看他,笑道:“小兄弟體格不錯,這么快就生龍活虎了?!?br/>
湯貞坐在旁邊低頭看大夫手寫的診斷書:“一定要做胃鏡檢查?”
“對?!蹦谴蠓蚝皖亹偵瑢懙馈?br/>
一位護士,聲音周子軻聽著有點耳熟的,說:“湯貞老師,小患者這樣頻繁高燒,又有胃病,最好還是檢查一下?!?br/>
“也不知道你今天吃喝什么了,”那大夫看了看表,道,“明天下午,抽時間過來做胃鏡。”
周子軻雙腳踩在椅子下面的欄桿上,不吭聲。湯貞道:“可我明天過不來……”
“小兄弟多大年紀了?”大夫瞧著周子軻,饒有興致道,“自己能不能來?”
湯貞回頭看了周子軻一眼,頗為難。
護士說:“胃鏡沒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湯貞老師你沒時間,我們可以派車去接,做完檢查如果需要,再把他送回家?!?br/>
湯貞低下頭。“好……”他六神無主,只有暫時先這樣說。
私人診所,做的又是幫患者保密的生意。大夫問湯貞,檔案怎么寫,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湯貞張了張嘴。
護士從旁邊道:“是叫小周吧?”
湯貞愣了愣,點頭。
周子軻坐在藥房門口的長椅上,喝保溫杯里的果蔬汁。護士小姐在旁邊對他講:“你老師對你真好,還專門榨果汁給你喝?!?br/>
周子軻把保溫杯喝空了,看她一眼,低頭把蓋子扣上。
湯貞戴著口罩、棉帽,在藥房等了半天,打著哈欠的診所老員工終于把藥給他配齊了。
“您是……”湯貞接過裝滿藥的紙袋,那員工盯著湯貞的眼睛,忽然問。
大夫給周子軻開了張預約檢查的單子,寫清了做胃鏡的注意事項。
“胃這么不舒服,以前也做過檢查嗎?”大夫問。
周子軻搖頭。
大夫笑道:“年輕啊,身體頂得住,到老了就不行嘍?!?br/>
臨行前,湯貞給大夫的女兒和太太留了簽名,給那位值夜班的員工也簽了字。大夫喜不自勝,把簽名拿著反復觀看,珍重地放進抽屜:“我得多謝祖老爺子了。您放心,這位小兄弟的病就交給我們了?!?br/>
折騰了小半夜,護士把湯貞和周子軻二人送上了回程的車。護士說祖靜老師一直囑咐她,多多陪著:“湯貞老師,您這么忙一夜,白天工作也不困?”
湯貞在車里檢查了周子軻臉上的口罩,給自己也把口罩戴回去了,他對護士道:“我還可以?!?br/>
護士說:“別太累了。祖靜老師說您平時工作就特別忙,生病都不去醫院?!?br/>
“沒那么夸張。”湯貞笑道。
車到了家,湯貞拿了些現金給司機,充作小費。司機一開始說什么也不肯要,后來才謝謝湯貞老師:“我今天誰都沒送過?!?br/>
周子軻進了家門,脫了羽絨服,他想去洗澡了。湯貞站在玄關處,把周子軻脫下來的羽絨服抱著,他背靠著房門,心里多少還在猶豫。
墻上的鐘已經轉過了五點,再過一會兒,小顧恐怕就要來了。
湯貞也許是有選擇的。
凌晨時候,公寓物業辦公室還有不少值夜班的人。物業經理接了電話,匆匆到貴賓室見了湯貞。
“湯先生?!彼忾_西服扣子,在湯貞面前坐下了。
湯貞坐在辦公桌對面,到這時候,他仍是沒定下決心來。
周子軻一開始不明白湯貞要做什么。
他洗完了澡,身上裹著浴衣。毛巾蓋在頭發上。
“什么芯片?”他道。
湯貞把周子軻的手機放下:“你的手機裝不了芯片。”
因為要做胃鏡檢查,周子軻短時間里仍是不能吃飯。身體再好的小伙子,這么捱上兩天餓也不會舒服。湯貞到他床頭坐下了,瞧周子軻半垂下的眼睛,瞧他那精神萎靡勁兒。打了點滴,高燒睡了一整天,又半夜跑了一趟醫院。
昨天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折騰成這樣。明明幾天之前兩人還完全是陌生人。
湯貞伸出手,又摸周子軻的額頭:還是有點燙的。
到底為什么非要半夜在樓下等他呢。
周子軻想必很喜歡湯貞的手,湯貞一摸他,他眼睛一落下,閉上了。
湯貞心更軟了。
“你今天好好聽話,我不在家,你老老實實去醫院做檢查,”湯貞道,“下午做完了也別在外面亂跑。”
周子軻乍一沒聽明白。
這么一整天了,他難道還不夠聽話嗎。
“做完了檢查,如果你覺得沒有地方去……”湯貞頓了頓,對他道,“就回這里來吧。”
周子軻愣了。湯貞說了一串數字。
“你能記住嗎?”湯貞問。
“什么啊?!敝茏虞V懵懵道。
“我家門上的密碼。”湯貞道。
他又重復了一遍:“一七一八三三二九?!?br/>
周子軻眨了眨眼睛:“一七一……”
物業經理帶著指紋采集器上了門。周子軻聽見湯貞在客廳對人說:“……是,我弟弟過來暫住一段時間,因為我個人的情況,公司有很多顧慮,還請經理在郭姐面前幫我保密一下。”
經理認真道:“您盡管放心,業主的個人利益對我們永遠是第一位。如果隱私都不能保障,我們也不會在北京立足這么久?!?br/>
湯貞回頭叫道:“小周?!?br/>
周子軻披著羽絨服,臉蒙在口罩里,從臥室慢慢悠悠出來了。湯貞對經理道:“他有點感冒,怕傳染給你們。”
湯貞一上車,就聽小齊說:“湯貞老師,昨天閉關閉得怎么樣?”
湯貞翻著手里隨手寫的樂譜,問,“郭姐坐今晚的班機回來?”
“那個英國節目場地沒談妥,一涉及到老外,手續就麻煩,”小顧說,“可能要到明晚了?!?br/>
湯貞沒去公司,而是直奔了新春晚會的會場。他一下車,又是數不清的人來迎他。湯貞拿了幾張作曲人作詞人的名片,和越來越多的大小人物握手寒暄。正巧費夢經紀公司的人也在,湯貞手里端著一杯咖啡,走過晚會編導辦公室的門外。隔著窗子,他瞧見費夢的經紀人正深深埋著頭,發著抖聽晚會領導拍桌子。費夢大冬天只穿一條紗裙,在旁邊一起鞠躬,噤若寒蟬。
郭小莉人在外地,回不了京,電話告訴梁丘云,湯貞閉關事出有因:“新春晚會那邊可能要拿下他和費夢的合唱。有位姓沈的編導給了個信兒,說阿貞如果還想爭取這個節目,就把《如夢》改一改交上去。這次的晚會總導演其實非常喜歡《如夢》這首歌,最開始找到阿貞和費夢也是想做《如夢》的,有些領導覺得歌詞不夠喜慶,阿貞工作又忙,沒改出合適的歌詞,才換成后來這一首?!?br/>
“怎么還非要帶著費夢?”梁丘云問,“不是已經有和公司孩子們一起的節目了嗎?!?br/>
“能爭取還是爭取一下吧,”郭小莉不無驕傲,“一臺新春晚會,幾百上千人在一個畫面里擠破頭,有誰能站在臺子中央,連續挑大梁兩個節目的?”
湯貞一向是最讓郭小莉揚眉吐氣的那個。梁丘云低下頭,聽她說:“阿云你這幾天也別太操心阿貞了。方老板那邊怎么樣,給你信兒了嗎?他秘書昨天告訴我——”
“我已經到他樓下了,”梁丘云低聲道,打斷了郭小莉的話,“先掛了,郭姐?!?br/>
望仙樓一層走廊,青年男子摘掉頭上的頭盔,踩著沾了草葉的馬靴從外面蹬蹬蹬大踏步進來。
矮胖中年男人在后面叫他:“方遒!等等!”
那叫方遒的腳步一頓,拿手一指外面花園,對那中年男人道:“傅叔!你說他到底什么意思?”
梁丘云甫一進門,就聽見了方曦和的副手傅春生的聲音。
“你爸爸不會不管你們,你冷靜一點!”傅春生道。
“那他打算什么時候才管?”方遒歇斯底里問。
傅春生勸他:“你跟你爸爸好好說話!”
方遒在原地來回走了兩步,似乎是“冷靜一點”了,又搖頭?!八粫芪?,我也不求他!”方遒抱著自己頭盔就往樓上走,傅春生在后面追著:“方遒——”
“梁先生,這邊請。”有人從外面進來了,專程來給梁丘云引路。
梁丘云隨著來人,悄聲進了這棟樓。
旋轉樓梯直通樓頂露臺,梁丘云跟人走在下面,聽見傅春生在上頭,還在好言相勸。
“方遒啊,剛才你爸爸是夸你呢,誰也沒想到你確實這么有騎馬的天賦。”
方遒的馬靴踩了樓梯臺階,一步步都是耿直的重響。
“很多人怎么學騎馬都學不會,”傅春生笑道,“你知不知道啊,馬術它還是一項貴族運動——”
“貴族?”方遒冷笑。
“對?!备荡荷f。
“那我不應該會啊,”就聽方遒不客氣道,“我媽是九華山上的村婦,我爸是珠江口里的倒爺——”
“方遒!”傅春生壓低了聲音,叫他小聲。
“我不是來要錢的,”就聽方遒直言不諱道,“我不是貴族,也沒有你們這樣的體面,傅叔,有話直說了,我不怕斯文掃地?!?br/>
服務生見方遒過來,立刻打開了一扇門:“方先生好。”傅春生跟在方遒身后進去,把門從里面關上。
“傅叔知道,”傅春生轉頭勸他,“今天你肯到這里來啊,都是為了小靜。”
方遒把手里的頭盔扔到沙發上,他好像渾身無力,在沙發一坐,連馬靴都懶得脫。
“外面那個華子,他是什么來頭?”方遒突然狠聲問。
傅春生從自己茶罐子里舀了些茶葉。方遒看見了,站起來,過來幫他泡茶葉。
傅春生說:“是萬邦集團陳總從內蒙領養的一個娃娃?!?br/>
“領養?”方遒澆了茶杯,問他。
傅春生點點頭:“陳總的樂山慈善基金會,在內蒙扎根很深啊。”
方遒聽著傅春生這話里語氣,頗為隱晦。方遒耿直道:“做慈善是好事?!?br/>
傅春生抬眼瞧了方遒那一頭刺刺的短發,他慈眉善目道:“陳總只有一個女兒,多一個兒子,兒女雙全?!?br/>
方遒抬起茶杯,一飲而盡。他略略回想起剛才在樓下院子里發生的事,越想越不忿:“他老跟我較什么勁,我和他也沒有過節!”
傅春生接過了方遒遞給他的茶,只是嘗了一口,心情便舒暢了。這罐好茶是傅春生近來剛得的,是私藏的至愛。傅春生瞧著方遒光氣,都品不出這茶好來,忙推方遒再喝一口:“野狼崽子,天生好斗,你把他放在心上干什么。”
方曦和老板坐在庭院里,瞧著不遠處的華子騎著一匹馬從小路間踱步,噠噠噠地來來去去。身邊陳樂山陳總手里夾了煙,還在夸獎方遒的馬術。陳總說,華子年紀小,不懂禮貌:“他一個蒙古小孩,騎馬贏了人家才剛會騎一天的方遒,有什么好驕傲的?!?br/>
日頭上來了,望仙樓幾位工作人員從角樓里搬出幾架遮陽傘。方曦和抬頭瞧見他們,眉頭剛一皺,旁邊陳樂山笑道:“方老板冬天也要遮陽?”
方曦和盯著工作人員道:“我沒這習慣?!?br/>
幾位工作人員意識到自己走錯了院子,趕忙鞠躬道歉。
直到他們把傘搬走了,方曦和才想了想,把手里的煙在煙灰缸里按滅了。
方遒站在傅春生辦公室的窗邊,瞧樓下窗戶正對的那一方小院子里,穿牡丹旗袍的女人正在旁人攙扶下,徐徐邁過竹橋,往荷花白色的遮陽傘下走去。
“又想曬太陽,又怕曬黑?!狈藉僬f了兩句,輕蔑地笑了,看他口型,還輕罵了句“矯情娘們兒”。
傅春生也朝樓下望了一眼,他一雙眼睛小,鯰魚似的,看了一眼便收回來。
方老板把陳總請進了望仙樓里。陳總身邊的年輕秘書,叫鐘堅的,跟上來貼耳對陳總道:“小嫻小姐的補習班老師今天請假了?!?br/>
方曦和從旁突然問:“小嫻多大了?”
陳總說:“十七。”
方曦和嘴角天生帶笑,很和善的樣子,感慨道:“養女不易啊。”
傅春生換了一套新的外褂,專程下來迎接二位。陳樂山一見傅春生,眼鏡片后面一雙斯文和氣的眼睛便瞇縫起來。傅春生請他上樓去坐,說電影節展映的事他已經派人去拿文化局的口風了,陳總稍事休息,晚些談正事正合適。
方曦和從后面上樓梯:“老傅,把陳總給你捎的毛尖拿出來泡上?!?br/>
傅春生笑道:“剛泡好了,等您二位。”
華子頭發剃得極短,高高的個頭跟在陳樂山后面,冷眼瞧著方曦和從他們身邊過去。方曦和對陳樂山道:“自從有了陳總的毛尖,老傅看見甘家的碧螺春都提不起興致了?!?br/>
傅春生忙擺手:“沒有的事!”
陳總說:“喝久了,偶爾也換個口味嘛!”
“陳總會挑,”方曦和道,“老傅輕易不夸什么茶好。”
陳總說,他不會挑,是上回去貴陽開會,恰巧聽見傅先生提了一句,才叫華子去找的:“和下面那匹馬一樣,都是投您二位的所好?!?br/>
傅春生把他大辦公室的門推開了。方遒就站在里面,還穿著他臟兮兮的馬靴,迎面就聽方曦和對陳樂山笑道:“那陳總該把華子送我,送什么馬啊?!?br/>
梁丘云坐在接待室里等。每次來見方曦和,他少則要等一兩個鐘頭,多的時候,等一天見不著面也是有的。
茶桌上積了一層灰,與其說是“接待室”,不如說是望仙樓的廢棄倉庫。梁丘云抬頭瞧見窗外枝頭上的飛鳥,有陽光射進來,在梁丘云臉頰上照亮了一塊。
陳樂山出了辦公室,傅春生悄悄從外面把門關上,兩個人相約上樓去走走。陳樂山對傅春生苦笑道:“方老板剛才對我說,養女不易!”
鐘堅和華子一行人遠遠跟上去,和二位保持一段距離。傅春生引著陳樂山,往露臺走。華子耳朵警惕,從后面聽見傅春生對陳總道:“方遒也不省心,養兒養女都不易……甘家老太太前段時間還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呢,說甘霖孤零零一個人在國外,好幾年沒回國了,家里心酸……”
陳樂山聽了也犯愁,道:“我已經勸過林大了,甘霖年紀輕輕,難免犯錯,沒必要這樣相逼。但林老板他是我的合作伙伴,他不是我的下屬。在天津地頭他有他自己的能量,他是用慣了那些手段的人,我實在不好,也不敢過多干涉。”
陳老板這番話壓低了,句句都像肺腑之言。人在江湖上走,誰還沒有些無奈之處。傅春生聽在耳朵里,也懇切道:“我明白,明白?!?br/>
方遒心緒難平,他方曦和面前,激動道:“你到底能不能幫我這一次?”
方曦和坐在傅春生的沙發上,他碰都不碰手邊正冒熱氣的那杯毛尖,反而點了支煙,把煙灰彈進了茶水里。
方遒說:“你怎么侮辱我,瞧不起我,都無所謂。小靜她是無辜的,她是被我連累的!”
方曦和聽著這話有意思。他把煙放進嘴里,抬眼瞧方遒那頭臉,那目眥盡裂的模樣。
說起來是父子??稍诜疥睾涂磥?,眼前這小子就沒有一點像他。
“你幫小靜這一回,”方遒聲音冷冷道,“我方遒欠你一個人情,以后一定加倍還你!”
他確實還年輕。方曦和的笑容曖昧不明:“你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br/>
方遒臉一陣紅一陣白,聽方曦和道:“你拿什么還?!?br/>
方遒站在原地,馬靴沉重,陷進了傅春生繡了三羊開泰的地毯里。方遒脖子低下去了,他道:“你有權有勢,所有人都知道你方曦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什么事都能擺平,你身邊那么多人,男男女女,每一個人都能得你的照顧,受你的恩惠,憑什么輪到我,輪到小靜,輪到我媽,輪到我們一家子人——”
方曦和眼睛抬起來看他。
“我只請你幫我這一次!”方遒激動道。
“別動不動就搬你媽出來。”方曦和說。
方遒說:“我媽怎么了,我媽哪一點比不上姓辛的?”
方曦和冷眼看他,就聽方遒說:“我媽問你要過什么?逼過你什么?她從沒拿我要挾過你,從不和你尋死覓活。她怎么這么傻?她怎么不知道你身邊留下的全是辛明珠這種——”
方曦和看他,看方遒激動得那個樣子,渾身都在發抖。
“方遒,”方曦和把煙在手邊茶杯里按滅了,“你媽媽,修的是佛門清凈道。”
方遒睜大了眼睛看他。
“我和你傅叔叔,走的是無間地獄門?!?br/>
“我知道,”方遒嘴唇哆嗦,“你們道不同不相為——”
“我告訴你一句話,”方曦和說,“富貴,險中求。”
方遒顫聲道:“你根本不要我們,你只要富貴——”
“沒有富貴,”方曦和站在方遒面前,他身材比方遒高大那么多,每次面對面,方遒總感到巨大的壓力,“你以為你方遒是個什么東西?!?br/>
方遒不說話了。他雙眼發紅。
無論他愿不愿意。在方曦和面前,他總要抬著脖子仰望。
“我不是沒幫過你,”方曦和對他講,“給你一筆錢,讓你去做生意,你做什么了?”
方遒說:“你們做的生意太臟!”
方曦和冷嘲熱諷道:“和生意比起來,慈善家是好做?!?br/>
方遒喊道:“我是替你祖上積德!”
“你如果好好面對現實,自己能有所成就,”方曦和冷眼瞧著方遒,“今天就犯不著再來求我了!”
梁丘云在接待室已經等過了三個小時,他手撐著臉,難免有些困意。
阿貞站在電視機前,:“云哥,這個好萊塢的動作片,我覺得你也能演!”
阿貞勸他:“沒有什么挺不過去的。云哥,咱們一定能等到機會的?!?br/>
“我沒有什么生日愿望,”阿貞坐在片場的篝火邊,對他說,“我希望你、我、郭姐、祁祿,還有天天……咱們都好好的,今年比去年好,明年比今年好——”
門忽然開了,有人打斷了梁丘云的美夢:“梁先生,方總要見你?!?br/>
梁丘云頭一落,眼睛睜開,他立刻站了起來。
方遒灰頭土臉,一身狼狽,坐在庭院的草坪邊。他已經脫了馬靴,換了一雙皮鞋,這會兒皮鞋上是土,長褲上是土,連他皺皺巴巴的西裝胸口上都是一個鞋印。
那叫華子的年輕人到了他面前,華子一雙眉毛斷了一邊,眼神挑釁的,正瞧他。
陳總在樓上皺眉道:“華子,不可以沒禮貌!快把人家方遒好好扶起來!”
方曦和站在陳總對面,他瞧著下面方遒那不甘心樣,問身邊秘書:“那小子什么時候來的。”
秘書道:“上午就來了,一直等呢?!?br/>
方曦和笑道:“讓他下去?!?br/>
梁丘云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出現了,他身材健碩,與常人不同。陳樂山問:“方老板,這位是?”
方曦和嘴里咬著雪茄,道:“我公司的一位武打演員。”
“是真會打?”陳樂山好奇道。
方曦和笑道:“丁望中相中的,說是不用替身。”
華子放過了方遒,眼中的目標忽然挪到了梁丘云臉上。梁丘云杵在原地,對眼前的一切還有些摸不著頭腦,身后方曦和的秘書過來了,對他道:“你不是有事想求方老板嗎?”
梁丘云回了頭,就聽那秘書講:“方總剛在樓上夸你拍戲不用替身。你快露一手給他瞧瞧——”
秘書話音未落,突然一陣疾風從對面劈過來。梁丘云本能往后一躲,太陽穴旁邊羽絨服的帽子剛剛好從華子鞋底擦過去。梁丘云呼吸停滯,他毫無準備,剛剛那一腳他若是沒躲過去,恐怕《狼煙》求來了投資,他梁丘云也沒那個命去拍了。
華子對方曦和的親生兒子多少手下留情,可眼前這個人不同。梁丘云一直往后躲,他摸不清華子的身份,也看不透眼前的局面。梁丘云是不敢和華子交手的。時不時梁丘云還要抬頭望一眼樓上的方曦和,可方曦和只是笑瞇瞇的,遠遠注視著這一切。梁丘云在他眼里,不過是一條賤命。
一位少女闖進來,打斷了這一切。她背了只單肩書包,冬天也穿了裙子,皮鞋跑在地上,清脆地“噠噠”直響。有人在后面追:“小嫻,小嫻小姐!”
“哥呢,”那女孩兒嚷道,“哥!哥!你在嗎!”
梁丘云身上的羽絨服沾滿了泥土和腳印,他趴倒在庭院角落被華子踢斷了近半的竹林里,雙手把頭死死護著。他需要方曦和的錢,需要方曦和滿意??稍趺礃硬艜尫疥睾蜐M意,梁丘云不明白。
至于眼前這個眉毛斷了一截的年輕人——梁丘云無權無勢,怕遭人秋后算賬,只能忍著不還手。
華子聽見那少女的聲音,忽然收回了踩在梁丘云身上的腳。
方曦和面帶笑意,好像剛欣賞完一場美妙的戲劇。連身邊秘書都能感覺到老板心情不錯,對梁丘云的表現十分滿意。
可當梁丘云從泥土里爬起來,上樓來到方曦和面前的時候,方曦和又說:“丁望中騙我的,你這叫不用替身?”
梁丘云臉色一白,他脫口而出:“方老板,我……”
“我也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錢了,”方曦和打量著梁丘云這副模樣,無奈道,“每次來就是要錢。這些年賠了多少,你自己算一算。”
陳總下樓要找寶貝女兒,誰知好巧不巧,遇見了熟人。
前萬邦娛樂藝人經濟部門主管,現新城經紀公司經理竇辰暉,正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上樓,與陳總不期而遇。
陳總的獨女陳小嫻,一上車就要檢查華子有沒有受傷。
“你不是答應我不再打架了嗎!”女孩兒不高興道。
華子坐到她身邊,他一條眉毛天生斷的,往上挑。車門緊緊關上了,華子捉住陳小嫻的手,湊過去在她嫩紅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那傻逼都不敢還手,”華子近近瞧著陳小嫻的眼睛,忍俊不禁道,“怕什么?”
陳小嫻根本沒注意到有別人,她的眼里始終只有華子一個。華子一看她,她就臉紅了,別的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方遒眼睜睜看著華子把那個叫梁丘云的小藝人揍得滿地找牙。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方曦和不是他的父親,恐怕他與這個明明有點本事卻被打得不敢還手的梁丘云下場也沒什么分別。
費靜打來電話的時候,方遒還穿著那身臟兮兮的西裝,坐在冰冷的鐵藝長椅上發呆。
傅春生下樓來,正好看見方遒在使勁兒擦西裝上的鞋印,發現擦不掉,方遒干脆把西裝脫了,只穿著件襯衫就往望仙樓外頭的停車場走。
傅春生要攔他:“方遒,方遒!”他趕忙上前撿起西服,對方遒道:“天這么冷,你多穿點!”
方遒聽見是他,嘴邊冒著白氣:“我先走了,傅叔。”
傅春生以為方遒是又心灰意冷了:“聽傅叔一句勸,和你爸爸好好說!”
“我知道,”方遒神情嚴肅,對傅春生講,“我晚上再過來!”
費靜是開經紀人的私家車自己偷偷跑出來的,望仙樓的停車場比外面安全,她把臉上的口罩摘了。方遒一上車,費靜就被他緊緊抱進懷里。
費靜只聽見方遒的呼吸聲在她耳邊,粗重,又不甘。
“我沒事啦,”費靜看不見方遒的表情,她在他的懷抱里笑著仰起臉,聲音悄悄的,小聲告訴他這個驚喜,“我新春晚會的節目留下啦!”
“是湯貞幫我的,”費靜坐在后座里,吃著經紀人不許她吃的零食,對方遒道,“幸好他出現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要被罵到什么時候。”
費靜給方遒遞零食,方遒不吃。他撐著臉看窗外,似乎還是有心事。
“你怎么了?”費靜問。
方遒說:“你說湯貞好好的一個人……”
費靜道:“你又對他有偏見!”
方遒回過頭來:“這是偏見嗎?他一個男的,長那么好看,成天在這兒跟一幫老爺們在一塊,像甘清那種人,還有我爸,他能不知道這些人打什么主意嗎——”
費靜直接拿零食塞方遒的嘴。
“你思想太骯臟了,”費靜說,“在電視臺里,只有他幫我?!?br/>
方遒含著嘴里的零食,也不嚼。
費靜嘟囔道:“湯貞真的是個好人?!?br/>
“我沒說他是個壞人啊,”方遒把零食硬咽下去了,“就覺得不是正經人?!?br/>
費靜忍俊不禁,又拿零食塞方遒的嘴:“就你最正經了!”
方遒也沒有剛剛在望仙樓里那刺頭樣兒了,他傻笑,在車里躲費靜的手?!百M靜!”他喝道,“你別是看上湯貞了吧!不許移情別戀?。 ?br/>
“小靜,打算什么時候解約啊。”
費靜把吃空了的零食袋子放在方遒手里,她靠在方遒胸口,眼神放空了,望著窗外。“我也不知道……”她說,“我現在就想?!?br/>
新城影業旗下經紀公司新成立不久,經理竇辰暉可說是十分忙碌。要應付頂頭上司鐵一般的命令,要絞盡腦汁調查亞星娛樂,還要時不時收到一兩封駭人的恐嚇信:前任東家好來這一手,特別是副總林大,行事作風鮮少有合法合規的。
“陳樂山沒把你怎么樣吧。”方曦和坐在沙發里,關懷他。
竇經理把手里的資料打開,苦笑道:“能怎么樣?!?br/>
傅春生也從外頭進來了,關上門。
“那個姓梁的小子,還等在樓下不走?!备荡荷?。
方曦和聽了也沒反應,就讓竇經理報告。
“湯貞在亞星娛樂的地位之高,到目前仍然不可撼動,”竇經理說,他拿出一些圖表,給方曦和和傅春生看,“與他有關的盈利收入能占到這公司總營收的百分之八十,亞星娛樂對湯貞過于依賴了,會給這個公司造成巨大的風險和隱患?!?br/>
“你的意思是?”方曦和看他。
竇經理頓了頓:“在這一行,人就是商品。藝人的價值過高,足以顛覆一個公司。湯貞這塊牌子,現在就是亞星娛樂最大的一塊商標,最知名的一個商品,他們是輕易不肯松手的?!?br/>
“你有話直說。”方曦和道。
“要拿下湯貞,”竇經理道,“不如直接拿下亞星娛樂。”
傅春生從旁邊道:“這不行,他公司那么多藝人,我們不打算培養,只要湯貞一個?!?br/>
竇經理對傅春生說:“到時候亞星娛樂到手,其他人等遣散回家,釋放他們的合約,只留下湯貞,這不就行了?!?br/>
傅春生聽了這主意,轉過頭去看方曦和。
只見方曦和手里夾著煙,一雙瞧不出情緒的眼睛,盯在竇經理臉上。
“這主意不——”傅春生對方曦和說,一個“錯”字還未出口。
“這主意不好,”方曦和彈了彈煙灰,沉聲道,“好好的一出鳳還巢,要叫你們唱成綠珠墜樓了?!?br/>
竇經理聽不懂方曦和的話。傅春生從旁邊一想,對竇經理道:“湯貞這個人,平時瞧著沒脾氣,關鍵時刻也強硬。要是就這么糟蹋了他老東家,他肯定萬萬不會同意?!?br/>
方曦和方老板,雖說素日里行事作風頗為狠戾,但惜才之心,惜玉之心,還真是有。竇經理也曾聽人提起,說湯貞每回來望仙樓,外的人總以為他是來受欺負的,只有內的人才知道,湯貞從來都是方曦和的座上賓。
“那怎么辦,”竇經理道,“湯貞那邊確實是油鹽不進?!?br/>
傅春生看了方曦和。
只聽方老板道:“亞星娛樂對小湯過于依賴,這一點我們知道,他們自己想必也心中有數?!?br/>
傅春生聽著,一下子抬起眼來,竇經理也看他。
方曦和悠悠道:“存在問題,就要拿出辦法。除了培植新人,他們難免也要控制一下小湯?!?br/>
傅春生想了想:“一旦湯貞在亞星施展不開,我們再加以援手,這里面就有余地可操作?!?br/>
竇經理一愣:“亞星娛樂會這么傻嗎?”
方曦和手里捏著煙,他兩個手指滿是繭子,把一支細煙穩穩地拿捏著。
“不用太高看他們。”方曦和笑道。
湯貞在新春晚會現場的餐廳吃過了盒飯,許多舞蹈節目的小孩兒圍在他身邊,要和他一起吃。湯貞盛情難卻,同帶隊老師陪了他們一會兒,這時音樂制作人廖全安打電話來,氣急敗壞道:“阿貞,你公司把我們這次七首歌全斃了?!?br/>
孩子們舉著主辦方發的年糕串串,道:“阿貞老師!阿貞老師!”
湯貞走到了一樓大廳的無人處,他瞧著玻璃門外,街對過有一家超市。他對手機里問:“怎么會,全斃了?”
廖全安無奈道:“我已經盡了所有努力。”又說:“如果這次合作的人不是你,我連這個電話都不會打?!?br/>
“我明白,”湯貞道,廖全安在業內是何等的知名度,何等的脾氣,為了這一次的合作,廖全安已經十分委曲求全,“我回去問問公司的人,也許是什么搞錯了?!?br/>
廖全安在電話里嘆了口氣:“我倒希望他們搞錯了。”
電話掛了。湯貞對著手機愣了一會兒,他收起手機,推開眼前的玻璃門。
街對面的超市擺出了一排貨架。因為新春晚會一直在緊鑼密鼓地排練,這條街被封在晚會現場里面,市民進不來。湯貞走進超市里,看到貨架上擺的拖鞋。他回憶著昨天給那個男孩子脫鞋時看見的尺碼,對售貨員說,他想買一雙男士拖鞋。
售貨員平日在這里工作,見多了明星,一直沒親眼見過湯貞。她又激動,又歡喜,湯貞對她一笑,她更手足無措。
她連忙從貨架里翻找那個尺碼的鞋,邊找邊抬頭看,那站在她眼前的,的確是湯貞本人沒錯。
“您真人比電視上好看一百倍!”售貨員喜不自勝道。
“是嗎?!睖懶χ咽圬泦T找到的拖鞋接過來。
他兩只手本來就小,握著兩只大碼的男士拖鞋,便顯得更小了。湯貞瞧著這兩只拖鞋,又感慨道:“有這么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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