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凌仰起頭，把眼眶里的酸脹壓下去：“您知道嗎，您和媽媽離婚這二十年來，每年每月每天每時每分每秒，我都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的那個。在國外的時候，半夜做噩夢，夢見媽媽牽著哥哥姐姐走了，您牽著姓林那女人和嘉言走了，爺爺奶奶走了，把我丟在大海上。暴風雨就要來了，你們不心疼我。三十年了，她是第一個說以后會心疼我的人。”
    “其實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按理我最愛的嘴對不起的應該是玲玲才對，當年她豁出命起救了我，懷了我的孩子，最后落得這么悲慘的下場……我就是死一百次，也沒辦法彌補她一二。外界都傳言，玲玲出事后我沒辦法獨活，自殺過好幾次。其實我可沒他們傳的那么長情，我不過就是失眠嚴重，安眠藥吃多了而已。哪怕醫生告訴我玲玲成了植物人孩子沒保住，我也從沒想過要自殺，或者殺人。但是您知道嗎，在日料店，當我看見蕭北鳶被幾個女生摁住往墻上撞還要把她推下去的那一刻，我真的想過殺人。”
    雷霆的嘴巴張張合合……
    雷凌仿佛鐵了心要把這些藏在心底深處的東西全吐出來，包間里準備了酒和茶，都是駱安歌從云南帶回來的。雷凌知道雷霆最近這幾個月血壓居高不下，所以雖然準備了酒，但他并沒有倒，這一刻，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繼續道：“爸您還記得嗎，玲玲懷孕的時候，你們都老高興了，開香檳慶祝。其實我挺害怕的，大概是受您和我媽的影響，我并不喜歡孩子。爸爸媽媽如果不能白頭偕老，對孩子就是一種傷害。現在的愛情，太短暫太不牢靠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瓦解。所以我從沒想過把生孩子放在我的人生計劃里，哪怕跟柏玉玲生。但是您還記得那天你來醫院嗎，您說給我們的孩子取了名字。那一瞬間我心里突然變得超級超級柔軟，我在想啊，有兩個孩子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爸爸，就像當初我跟在您屁股后面一樣，那也是不錯的。前提是，蕭北鳶必須是孩子的媽媽。如果不是她，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會要孩子。”
    “我跟柏玉玲在一起那么多年，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昨天蕭北鳶問我，如果有一天柏玉玲醒了，要我在她們之間做一個選擇，我會選誰？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沒回答出來。蕭北鳶以為我會選擇柏玉玲，她很生氣很失望……其實我很想去燕京找她，陪她參加研討會，帶她去天安門看升旗。或者哪里也不去，就窩在酒店房間里。但是我沒勇氣去，原計劃我今天是要帶她去半山別墅過周末的，而且她的生日快到了，我給她準備了驚喜。可是現在，她不會原諒我了。爸，她不會原諒我了。”
    整個過程，雷霆除了震驚震驚再震驚，沒說過一句話。他是看著雷凌和柏玉玲一路走過來的人，雷凌敘述的過程中，一開始說的是“玲玲”，慢慢地直呼其名。語氣一開始是溫柔，慢慢地變得生冷。只是稱呼的轉換，就可以看出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的分量。
    而在稱呼另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大部分時候都是直呼其名，但是自始至終，他的語氣里全是熱情全是心疼全是遺憾。
    “凌哥兒，你……”
    雷霆沒想到自家兒子對蕭北鳶感情深到如此地步，他在高興的同時，心里不免唏噓。
    要說起來，對不起的蕭北鳶的人里，他雷霆也占一個。
    當初要不是他鬼迷心竅，也不會害得一個嗷嗷待哺的小丫頭沒了爸媽，害得兩鬢斑白的老人沒了兒子兒媳。
    害得夜家……
    雷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肩膀耷拉著，哪還有平日里矜貴高雅的樣子，反倒像犯了錯沒得到媽媽原諒的孩子。
    “爸，您跟我媽離婚二十年，我從沒問過您原因。哪怕您把姓林那女人寵到無法無天，我也從未說過您半句。但是現在您給我一句實話，當初的事……”雷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搖搖晃晃把身子夠過來，湊到雷霆面前，“您告訴我實話，當初的事，是不是您見死不救，才害得蕭北鳶的爸媽慘死？如果您告訴我是，那您知道蕭北鳶的脾氣的，她是絕對絕對不會再跟我在一起了，我也沒臉跟她在一起。爸，求您了，您告訴我，是不是您？”
    雷霆起身拿過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捏在手里。
    如果說剛才他眼睛里的光是燃燒的火，那么這一刻，那里面的炙熱像是被冷水潑過，倏然熄滅。
    “是我對不起夜家，關你什么事？”
    雷凌心一沉，苦笑：“爸，您沒聽過一句話叫做父債子償么？今天只有咱爺倆，您就跟我說實話成嗎？如果真是您，那我就跟蕭北鳶一刀兩斷。如果不是您，我就追到燕京去，把她哄回來，給您生兩個大胖孫子。”
    沒人注意到，雷凌放在桌子上的左手，隱隱在顫抖，指節泛出恐怖的青白色。
    而他的雙瞳，漸漸泌出充血的紅。
    二十年來對這個兒子的愧疚遺憾不甘在這一刻全部集中爆發，猶如山洪，朝雷霆傾瀉過來。
    老太太的話還響在耳際：“你總說這個無辜那個無辜，凌哥兒才是最無辜的。清和和瓊纓沒了爸爸還有媽媽，嘉言有爸爸有媽媽，你沒了大女兒大兒子，還有小兒子，沒有了第一個妻子，還有第二個妻子……只有凌哥兒，媽媽不要他了，爸爸也不要他了，爺爺沒有了，連小時候捧在手心里的妹妹也不記得了，他才是最可憐的，活在你們的陰謀里，連個家都沒有，你們全部人都虧欠他。”
    是啊，這么仔細一想，確實是這樣。媽媽帶著姐姐哥哥走了，爸爸最新組成了家庭有了孩子，他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家。
    雷霆猶如醍醐灌頂般醒過來，他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最對不起的，是面前這個兒子啊。
    這二十年來，他享受新家庭的溫馨美好，享受小兒子的優秀，卻忘了面前這個兒子，身體里也流著他的血。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二十年都沒把一碗水端平。
    今晚，他不過是要求他這個做父親的一句實話，他怎么忍心在來的路上就想好了欺騙兒子的對策？
    “凌哥兒，你聽爸爸說，當年那件事……”
    “不是您，對嗎？”雷凌目光灼灼盯著自家父親，“我們兩家是世交，他是您兄弟，我知道您不會那么狠心。您很想救他們的是不是？是不是，爸？”
    雷霆嘆口氣，雙手顫抖著放在桌子上，連杯子都拿不穩：“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那件事，就算不是我做的，我也脫不了干系。我本來可以救他們，但是……”
    雷凌整個人顫抖得坐不住：“但是什么……您還要維護那女人？爸，您是不是以為二十多年前的事我查不出來？”
    雷霆一把抓住他，音量有些刺耳：“你查什么？還嫌不夠亂么？咱們保守住這個秘密，不告訴小北，你們完全可以……”
    “爸，您怎么那么糊涂？”雷凌甩開他的手，“紙包不住火，你護不住那女人一輩子的。我不妨告訴您，她聯合柏家人多次對蕭北鳶下手……綁架割喉侵犯取器官，一樁樁一件件，是不是要我把證據擺在您面前，您才信？”
    雷霆驚坐而起：“你……你說什么？不可能，她不是那種人。”
    雷凌笑得諷刺：“您這完全是在自欺欺人，而且您很清楚，他們為什么對蕭北鳶下手。您以為，真的是怕蕭北鳶把我搶走，恐怕是怕當年的事暴露吧？”
    雷凌掏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遞到雷霆面前，如愿看見后者放大的瞳孔和驚恐的臉。
    “這是當年負責那個案件的老警官，您和他以前經常一起喝酒還記得嗎？就在上個月，姓林那女人找到他，提出一千萬買他手里的資料。李老沒同意，第二天陪老伴去醫院，差點出車禍。”每說出一個字，雷凌的心就痛上一分，為自己，更為了蕭北鳶。
    “李老告訴我，他當初就覺得那件事太蹊蹺了，背地里查了了很久，掌握了很多資料，完全可以推翻案件重審。是您找到他，不知道您用了什么手段，反正李老終止了那件事的調查。爸，我絕對相信您的心沒有狠到會害死好兄弟，我知道您要維護她。您有您想保護的人，我也有我要保護的人。爸，您不能那么自私殘忍，為了您要保護的人，傷害我要保護的人。”
    雷霆很清楚這個兒子的性格，能在這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這么一會兒，已經是他的極限。
    他說他有要保護的人，言下之意就是，你的女人要是再傷害我的女人，我不會客氣。
    還有另一層意思，你要是再不分黑白地維護那女人，那我們的父子情分，差不多也到頭了。
    雷霆知道紙包不住火，但是他都已經包了二十多年了，總存了僥幸心理：以后都會沒事。
    他知道，就算他不說真相，雷凌總有一天也會查出來。為了他想保護的人，他會無所不用其極。
    他連當年負責這個案件的李警官都找得到，還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雷霆問自己：“真要把父子關系搞得一刀兩斷嗎？”
    “不管我告不告訴你真相，這件事，你都會查到底對嗎？”
    雷凌目光堅定雙拳握緊：“對，我必須給蕭北鳶一個交代。”
    雷霆嘴巴顫抖了幾下：“就算為了我，為了小北，不查，可以嗎？”
    雷凌刀子一樣的目光射過去：“爸，您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那女人手里？這么多年她利用雷氏做了什么，我不信您不知道。您以為，她手上只有小北父母兩條人命嗎？”
    雷霆慢悠悠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但她是我妻子，嘉言是我兒子，你讓我怎么辦？”
    雷凌覺得好失望：“我媽也是您妻子，我和哥哥姐姐也是您的孩子，您考慮過我們么，哪怕只有一秒鐘？小北的爸爸是您兄弟，您考慮過他們么？”
    “凌哥兒，你要理解爸爸，爸爸……”
    雷凌起身，看了看滿桌子的菜，再看了看雷霆，只覺得諷刺：“爸，說實話，我對您很失望。您這樣，我和小北有了孩子，我真的不敢讓他們叫您一聲爺爺。當然了，您也不稀罕，嘉言才是您兒子不是嗎？您慢慢吃，我先走了。”
    雷霆一把拽住他：“凌哥兒，你聽爸爸說，我真的是有苦衷的。你林姨雖然有時候太過聰明了些，但是嫁到雷家這么多年，她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嘉言是無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雷凌看著拽住自己的那只手，上面已經有了皺紋有了老年斑，就是這只手，托起了他的童年，給了他勇氣給了他力量。但是現在，這只手，親自把他推開，推到地獄里去。
    “我媽二十歲嫁給您，到你們離婚，她何曾做過對不起您的事？我和哥哥姐姐，還有小北，哪個不無辜？憑什么為了您的一己私利，就要犧牲我們？”
    雷霆的胸膛急劇起伏著，感覺到自己抓住的手腕就要掙脫，他喊起來：“凌哥兒，小北父母那件事，因我而起，你們別為難你林姨，全算在我頭上。”
    最后一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雷凌一把甩開他，冷笑兩聲：“別著急，一個也跑不掉。”
    他踏步出去了，門砰地關上，雷霆愣了幾秒鐘，轉身拔腿就追：“凌哥兒，凌哥兒……房伯，快攔住他，哎喲……”
    一直候在走廊里把這一切全聽在耳朵里的房伯趕忙去追雷凌，追了一截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回過頭來，剛好看見雷霆倒在地上。
    他只好折回來：“先生，先生……”
    雷霆摔了一跤，在房伯的攙扶下站起來，抬步就要去追：“快去追，我有話要跟他說……”
    話沒說完，人又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