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推門進來，雷凌起身打招呼，等他坐下來，這才把泡好的茶推過去。
    房伯把雷霆等會兒要吃的藥放在顯眼的地方，退了出去，把空間留給這對父子。
    雷霆端起茶啜一口，挑眉：“好茶。”
    雷凌點點頭：“這是駱安歌從云南帶回來的，我已經打包好兩份，待會兒您帶回去，讓房伯給您泡。”
    雷霆不置可否，又啜一口，問：“是不是被你奶奶和你外婆罵了？”
    雷凌愣了一下：“這您都知道了，是姓林那女人告訴您的？”
    雷霆皺眉，不滿他對林杳的態度：“住院的時候她給你送湯，你不是一口一個林姨叫得挺歡快？怎么，現在就變臉了？”
    這么明顯的維護，傻瓜才聽不出來，雷凌輕哼一聲：“林姨是嗎？我可以叫，前提是她別去我媳婦兒面前挑撥離間。”
    雷霆重重地放下茶杯：“你們夫妻要是情比金堅，別人怎么挑撥離間？不是我說你，明明是你自己拎不清，怎么還賴別人？”
    雷凌挑眉，點點頭，心里倒不覺得難過，反正這么多年了，地球人都知道雷霆維護那個女人。
    今天約吃飯也不是為了討論姓林那女人，而是為了更重要的事。
    “好好好，您怎么說都對，行了吧？咱們父子倆多少年沒單獨吃過飯了，我不想跟您吵架。”
    是好多年沒單獨吃過飯了，每個月的家庭聚餐十多二十個人，連坐都不坐在一起。別的時候一起吃飯，也是有別的人在。像這樣父子二人單獨坐在一起喝茶吃飯，還真的是難得。
    最后一個菜上齊，雷凌起身，先給雷霆盛了一碗湯，遞過去：“這是關伯母家池塘里的藕，最新鮮的，您嘗嘗。”
    雷霆拿起調羹，喝了兩口，味道不錯。
    “味道不錯吧？來，再嘗嘗這個，都是這邊后院自己種的新鮮蔬菜，還有這烏骨雞，也是后院養的。”
    很快盤子里就堆滿了食物，看著殷勤的兒子，那一瞬間雷霆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小時候，三個孩子里，雷瓊纓和雷清和都比較忌憚他，反而更喜歡跟媽媽在一起。倒是雷凌，天天黏著爸爸，天天坐在爸爸膝頭要聽故事，吃飯也要坐在爸爸旁邊，上學也要爸爸送，爸爸出去應酬他要跟著，爸爸去上班他要跟著，生病了去醫院要爸爸陪著……
    那時候雷霆寵兒子寵得不像話，連芮雪姬都會吃醋。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父子倆的關系突然陷入僵局的？好像就是從夫妻倆堅決離婚開始……或者從更早的時候，從林杳帶著雷嘉言登堂入室鬧得雷家雞飛狗跳開始，雷凌就不再什么都黏著爸爸了，甚至芮雪姬搬回娘家，三個孩子也跟著回了芮家。
    后來他們正式離婚，芮雪姬帶著雷瓊纓和雷清和出國，雷凌知道自己被留下來和爸爸生活在一起，離家出走，不知道躲在哪里，半個月以后才回來。
    回來后大病一場，一星期高燒不退，病好以后就不怎么說話，后來干脆搬到四合院去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再也沒回過雷家老宅。
    有一次，雷霆實在想兒子了，跑到學校去……雷凌從他身邊走過去，一個眼神沒給他。
    老師拉住他，指了指雷霆：“你爸來看你了。”
    他直勾勾的眼神看著雷霆，邪惡地勾了勾唇：“對不起，我沒有爸爸。”
    那一瞬間，雷霆忘記了尷尬，只余心痛。
    后來，老太爺老太太堅持送雷凌出國，本來是打算讀完大學就回來進雷氏上班。但是雷凌直到26歲才回來，回來也沒進雷氏，而是自己創立了環球集團。有記者問起來為何不回雷氏繼承家業，他很淡漠反問：“雷氏跟我有關系嗎？”
    那是父子倆關系最冷淡的一年，最冷淡的一次是那年春節，林杳提前一個月準備，把全部人聚集在老宅，熱熱鬧鬧過春節。就連老太太都給三分薄面出席，獨獨雷凌缺席，電話關機，家里也沒人。
    后來大家才知道，他一個人跑去櫻花國，在酒店里住了一星期。
    “爸，爸……”雷凌又揮了揮手，“爸，爸……”
    雷霆從回憶中醒過來，眼眶有些濕潤，不想被兒子發現，別開臉。
    雷凌笑嘻嘻湊過去：“您哭了？”
    雷霆不承認：“哪有，最近熬夜，眼睛疼。”
    雷凌撇撇嘴：“我知道，您肯定是又想起以前我們一家五口在一起的日子了。其實我也挺懷念的，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吃到我媽做的菜了。爸您還記得嗎，以前我們最愛吃媽媽做的水煮肉片……”
    雷霆笑了笑，一臉柔和：“還有地三鮮，還有啤酒魚，還有……”
    雷凌笑得像個孩子：“我還記得，您出去應酬，喝得醉醺醺回來，媽媽總是會苦瓜加蜂蜜給您榨汁，半夜起來給您煲粥。外公外婆總說，媽媽明明能成為最頂尖的醫生，卻甘愿為了心愛的男人洗手作羹湯，做了家庭主婦。”
    雷霆端起茶杯掩飾自己的狼狽，他自我安慰是被茶熏到了眼睛，而不是在過去的回憶里自慚形穢。
    “是我……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們。”
    雷凌湊過去給他倒茶：“爸，這么多年，您后悔過嗎？”
    雷霆揉揉眼睛，苦笑一聲：“這世間，錢能買到任何東西，唯一買不到后悔藥。”
    雷凌聳聳肩：“也對，以您的心性，以姓林那女人的本事，就算再給您一次選擇的機會，您也會和媽媽離婚。這個家，注定了是要散的。”
    雷霆吁口氣：“這輩子，對不起很多人……年輕的時候，為了工作忽略了你媽媽和你們；后來，為了你林姨和嘉言，多次和你爺爺奶奶還有你二叔三叔起爭執，氣得你爺爺好幾次犯病進醫院搶救；現在上年紀了，覺得對不起自己，好多想做的事，沒機會做，或者不敢做……”
    雷凌看著他：“您就沒有對不起別人過？”
    雷霆把目光投向兒子，他的兒子三十歲了，不管從哪個領域來說，都是人中龍鳳。他作為父親，應該驕傲才對，可是這一刻只覺得心酸。
    手心手臂都是肉，一邊是兒子，另一邊也是兒子，他作為父親，不知道該怎么選擇。
    他知道雷凌為什么這么問，房伯還真的說對了，老太太應該是把二十多年前的事告訴雷凌了。
    “為什么這么問？”
    雷凌沒避開目光，只是嘴角的笑慢慢斂起：“因為您提到對不起很多人……其實我也時常覺得對不起很多人，對不起爺爺，沒能趕回來見他最后一面；對不起外公外婆，對他們陪伴太少；對不起奶奶，經常頂撞她；對不起玲玲，還有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是我沒保護好他們；對不起……”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突然笑起來：“還對不起蕭北鳶，她才是最無辜的，被我硬生生扯到這一個個陰謀陽謀里，臨了還把她丟在醫院。她生氣了，我都不敢跟她表個態，是不是挺窩囊的。其實您不知道，您兒媳婦兒最好哄了，一塊錢的棒棒糖她就能高興半天。她又不是要逼我跟柏家一刀兩斷，她只是希望……在她和柏家人之間，我不要每次都犧牲她。爸您知道嗎，小北真的特別懂事特別乖，姓林那女人去找她，勸她跟我離婚，您知道她說什么嗎？那傻瓜，她說是她勾引的我。她還說，我欠玲玲的，全算在她頭上，由她來還。她還說，以后……”
    雷凌仰起頭，把眼眶里的酸脹壓下去：“您知道嗎，您和媽媽離婚這二十年來，每年每月每天每時每分每秒，我都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的那個。在國外的時候，半夜做噩夢，夢見媽媽牽著哥哥姐姐走了，您牽著姓林那女人和嘉言走了，爺爺奶奶走了，把我丟在大海上。暴風雨就要來了，你們不心疼我。三十年了，她是第一個說以后會心疼我的人。”
    “其實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按理我最愛的最對不起的應該是玲玲才對，當年她豁出命起救了我，懷了我的孩子，最后落得這么悲慘的下場……我就是死一百次，也沒辦法彌補她一二。外界都傳言，玲玲出事后我沒辦法獨活，自殺過好幾次。其實我可沒他們傳的那么長情，我不過就是失眠嚴重，安眠藥吃多了而已。哪怕醫生告訴我玲玲成了植物人孩子沒保住，我也從沒想過要自殺，或者殺人。但是您知道嗎，在日料店，當我看見蕭北鳶被幾個女生摁住往墻上撞還要把她推下去的那一刻，我真的想過殺人。”
    雷霆的嘴巴張張合合……
    雷凌仿佛鐵了心要把這些藏在心底深處的東西全吐出來，包間里準備了酒和茶，都是駱安歌從云南帶回來的。雷凌知道雷霆最近這幾個月血壓居高不下，所以雖然準備了酒，但他并沒有倒，這一刻，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繼續道：“爸您還記得嗎，玲玲懷孕的時候，你們都老高興了，開香檳慶祝。其實我挺害怕的，大概是受您和我媽的影響，我并不喜歡孩子。爸爸媽媽如果不能白頭偕老，對孩子就是一種傷害。現在的愛情，太短暫太不牢靠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瓦解。所以我從沒想過把生孩子放在我的人生計劃里，哪怕跟柏玉玲生。但是您還記得那天你來醫院嗎，您說給我們的孩子取了名字。那一瞬間我心里突然變得超級超級柔軟，我在想啊，有兩個孩子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爸爸，就像當初我跟在您屁股后面一樣，那也是不錯的。前提是，蕭北鳶必須是孩子的媽媽。如果不是她，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會要孩子。”
    “我跟柏玉玲在一起那么多年，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昨天蕭北鳶問我，如果有一天柏玉玲醒了，要我在她們之間做一個選擇，我會選誰？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沒回答出來。蕭北鳶以為我會選擇柏玉玲，她很生氣很失望……其實我很想去燕京找她，陪她參加研討會。或者哪里也不去，就窩在酒店房間里。但是我沒勇氣去，原計劃我今天是要帶她去半山別墅過周末的，而且她的生日快到了，我給她準備了驚喜。可是現在，她不會原諒我了。爸，她不會原諒我了。”
    整個過程，雷霆除了震驚震驚再震驚，沒說過一句話。他是看著雷凌和柏玉玲一路走過來的人，雷凌敘述的過程中，一開始說的是“玲玲”，慢慢地直呼其名。語氣一開始是溫柔，慢慢地變得生冷。只是稱呼的轉換，就可以看出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的分量。
    而在稱呼另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大部分時候都是直呼其名，但是自始至終，他的語氣里全是熱情全是心疼全是遺憾。
    “凌哥兒，你……”
    雷霆沒想到自家兒子對蕭北鳶感情深到如此地步，他在高興的同時，心里不免唏噓。
    要說起來，對不起的蕭北鳶的人里，他雷霆也占一個。
    當初要不是他鬼迷心竅，也不會害得一個嗷嗷待哺的小丫頭沒了爸媽，害得兩鬢斑白的老人沒了兒子兒媳。
    害得夜家……
    雷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肩膀耷拉著，哪還有平日里矜貴高雅的樣子，反倒像犯了錯沒得到媽媽原諒的孩子。
    “爸，您跟我媽離婚二十年，我從沒問過您原因。哪怕您把姓林那女人寵到無法無天，我也從未說過您半句。但是現在您給我一句實話，當初的事……”雷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搖搖晃晃把身子夠過來，湊到雷霆面前，“您告訴我實話，當初的事，是不是您見死不救，才害得蕭北鳶的爸媽慘死？如果您告訴我是，那您知道蕭北鳶的脾氣的，她是絕對絕對不會再跟我在一起了，我也沒臉跟她在一起。爸，求您了，您告訴我，是不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