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穆陵可以聽見不遠處呼呼的海風,還有浪頭擊打巖石的聲響,他聽見阿妍摸著黑從海邊回來,在院子里擰著衣服上的海水,疲憊的喘著氣…</br>
——“阿妍…穆大哥回來了。”</br>
——“你從海邊撿我回來,有沒有想過撿回的會是什么人,會不會給你帶來禍事?”</br>
——“沒有想過,你流了好多血,不把你帶回來,浪頭一來你就又被卷走嘞…”</br>
——“你撿個陌生男子回家,村民又會怎么看你?”</br>
——“他們嫉妒我呢,說我撿回的人,也許會留在家里,我孤女一個,家里可就多一個男丁嘞”</br>
穆陵的步子愈發慢下,他臨走時答應過阿妍,大事了結,一定會回來看她,現在自己已經就要到她的眼前,穆陵卻忽然沒了見她的勇氣。</br>
阿妍家</br>
“這就走了。”莫牙挽起程渲的手,“大寶船,神婆子心心念念上岸,這會兒,心甘情愿和我重回船上么?”</br>
程渲勾起一絲狡黠的笑,“天天喝魚湯,你說好的。”</br>
莫牙忍俊不禁,撓了撓程渲的咯吱窩,“只可惜,老爹的東西被偷了個干干凈凈,你別覺得空曠才好。”</br>
程渲想起自己一睜眼時看到滿目的奇珍異寶,和莫牙上岸時,他竟然只揣著一副金針就瀟灑轉身,往事如昨天發生,世事卻已經變幻太多。</br>
“你那船,也不算大,后面再多個人,東西太多我還嫌擠,一副金針,足夠了。”程渲倚在莫牙的肩上,“走了。”</br>
兩人走出阿妍家的小院,阿妍戀戀不舍,眼角都有些發紅。程渲想到什么,轉身看向阿妍,從莫牙肩頭褪下一個包裹。</br>
莫牙一愣,按住程渲的手,擠眼道:“是寒玉衣,怎么,你才拿回來,又不要么?”</br>
程渲捧著裝寒玉衣的包裹,輕輕放在阿妍柔軟的手心里,阿妍有些錯愕,揚起臉孔眨巴著眼睛,“程渲,這里頭是啥?”</br>
“是我留給你穆大哥的東西,等穆大哥來,還要勞煩你把東西轉交給他。”程渲輕聲道。</br>
“咿呀?”阿妍推著包裹,“你倆的東西,你自己還給他啊,莫神醫不是說過,你是她妹子…”</br>
“可我們就要走了。來不及等你穆大哥。”程渲淺淺笑著,“阿妍是不肯幫忙么?”</br>
“才不是嘞。”阿妍一把接過包裹,“不過一個小忙,我一定親手交給穆大哥。”</br>
程渲釋然一笑,轉身拉住莫牙的手,夫妻倆就著暗下的天色,直朝碼頭而去,沒有再回頭。</br>
“可惜,真是可惜。”莫牙跺著腳,“之前還想,寒玉衣吶,有多少顆寒玉來著…”</br>
——“一百零六顆寒玉,兩枚羊脂玉。”程渲望著越來越近的大海。</br>
“為什么不都是寒玉?”莫牙垂眉思索著,他從沒在意過穆陵送給自己夫人的這物件,這會子才覺得好奇些。</br>
程渲沒有回答莫牙,她耳邊劃過呼嘯的海風,“起風了…”</br>
莫牙又驚又喜,“總算是起風了,真是天助我倆,風一起,大寶船就可以帶我們離開。”</br>
烏木制成的大寶船已經近在眼前,程渲每一步走得毫無猶豫,沒有一絲對身后世界的眷戀。</br>
——“阿妍。”</br>
熟悉又滄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阿妍愣住回屋的步子,她耳邊炸雷一般,卻不敢回頭去看,她惦記著這聲音太久,惦記到,生怕一個轉身發覺不過是自己的幻象,那個心心念念的穆大哥,早已經留在岳陽城里,忘了小漁村卑微的自己。</br>
“阿妍?”穆陵邁進斑駁老舊的門檻,憐惜的看著阿妍單薄的背影,“你不想見穆大哥嗎?”</br>
“穆大哥…”阿妍的心跳的很快,她才要轉身,忽的又不敢動作,她知道穆大哥是身份顯赫的皇子,而自己,不過是漁村最不起眼的海女,連件像樣的好衣裳都沒有,拿什么去和穆大哥并肩行走,談笑歡愉。</br>
穆陵含著暖笑,一步步走進動也不敢動的阿妍,掌心溫柔的搭在她僵硬的肩上,“怎么,是忘了我么?”</br>
“不是。”阿妍噌的轉過頭,暮色深沉,穆陵的臉卻像是會發光般,帶著旭日的亮色,如同從天而降的神明。阿妍湊過去想看清穆陵的臉,她記得穆陵說過,有個可怕的人,和穆陵有一張相同的臉,唯一的區別,就是穆陵左臉的刀疤。</br>
阿妍看見了穆陵左臉的刀疤,她吁出一口氣,這個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穆大哥,真的是他,但,卻又好像不是…</br>
他不再是自己救下的落魄男子,奄奄一息好像隨時都會死去,他已經是大齊國最至高無上的未來帝王,可以只手遮天的那個人。</br>
阿妍曾經那么想見到穆陵,但當穆陵到了眼前,阿妍才覺得,自己和他的不同。</br>
見阿妍盯著自己不眨眼,滿是純真少女的孩子氣,在深宮驚心太久的穆陵忽然有些久違的紓解之感,也只有在阿妍家熟悉的院子里,他的心才難得的放松開來,不禁深深的吸了口氣。</br>
穆陵何等機敏,不過粗粗幾眼,他已經看出莫牙和程渲來過的痕跡,和自己估計的不錯,他倆就是要從這里出海,離開岳陽,離開自己。</br>
但這會兒,他們夫婦已經悄然離開,只剩下阿妍一人。穆陵知道,他們還走不了多遠,兩日沒有起風,沒有風,大寶船就一定駛不出碼頭。</br>
穆陵想開口問阿妍,但他又不忍心打破海女的純真,在阿妍心里,自己和莫牙程渲還是昔日的要好,如果知道自己是來捉拿莫牙夫婦…阿妍又該怎么看自己?</br>
“穆大哥是來看阿妍的嗎?”見穆陵良久沒有說話,阿妍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出聲。</br>
“是。”穆陵淺笑,“離開數月,這幾天才安頓下來,沒有穆大哥讓你操心照顧,阿妍是不是過的自在多了?”</br>
“才不是嘞。”阿妍擰起鼻頭,露出孩子性情,“雖然不用照顧你,但有你在,說說笑笑日子也好打發,一個人,悶死。”</br>
穆陵笑了幾聲,“那穆大哥帶你走,好不好?”</br>
“走?”阿妍眼睛一亮,羞聲道,“去哪里?”</br>
“岳陽。”穆陵應道,“齊國最繁華的都城,那里有很多人,阿妍就不會覺得悶了。”</br>
阿妍的眼神有些黯淡,低聲道:“雖然怕悶,可也怕人多呢,阿妍在這里長大,什么都不懂,出去…怕被人笑嘞。”</br>
穆陵忍俊不禁,扳過阿妍縮起的肩膀,“有穆大哥在,誰敢笑你?”</br>
阿妍臉蛋羞紅,低頭青澀低語,“穆大哥是記著莫神醫的話,來帶走我呢…”</br>
“莫神醫…”穆陵掌心微動。</br>
阿妍抬起紅彤彤的臉,凝視著穆陵百看不厭的面孔,“可惜,穆大哥來了,莫牙和程渲卻走了,程渲是你妹子,我還記得穆大哥見到她時,兩人抱頭大哭,哭的阿妍鼻子都酸了…穆大哥,你怎么不留下他倆?大家一起留在岳陽,吃到老玩到老,多好?”</br>
——“他倆,是不是往碼頭去了?”穆陵低低嘆息,回望暗下的天色。</br>
阿妍點了點頭,“可總也不起風,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想留下他們。”</br>
阿妍話音才落,驟起的海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吹起阿妍用粗布挽起的黑發,吹花了穆陵銳利的眼睛…</br>
“起風了?”阿妍驚道,“穆大哥…”</br>
——“真是天意?”穆陵仰天低喃,“不會,絕不會,天命,在我這里。”</br>
“穆大哥,你說什么呢?”阿妍探頭看著穆陵,他的臉忽然變得有些嚇人,是阿妍從沒見過的兇悍模樣。</br>
“留在這里。”穆陵轉過身去,抖開繡金紋的黑色披風,“穆大哥,要去…留下他們。”</br>
——“穆大哥…”阿妍追出去幾步,扶著咯吱作響的屋門,有些茫然的看著穆陵陌生的背影。</br>
碼頭邊</br>
莫牙卷起袖子,熟練的扯起卷著的風帆,海風越起越大,吹著船帆發出鼓鼓的巨大聲響,莫牙奮力綁緊韁繩,一邊動作,還不忘去看船沿邊佇立不動的程渲,夜色朦朧,程渲衣玦飄起,身姿堅韌。</br>
莫牙知道,程渲對岳陽,總是會有些舍不得的。</br>
這本該是,屬于他們兄妹的——皇都。</br>
“神婆子。”已經準備的差不多,莫牙擦了把汗喊道,“走嘍!”</br>
程渲回眸對莫牙淺淺笑著,月色灑在她明媚清麗的臉上,好看得讓莫牙發癡。程渲走向海邊最高的巖石,她還記得,那里留著穆陵悲傷的身影,她不敢離開穆陵太遠,抱膝遠遠坐著,守著幾乎失去所有的五哥。</br>
——“五哥,你冷嗎?”</br>
—— “岳陽,就在那頭。”</br>
——“五哥,你是想回去岳陽么?”</br>
——“唐曉奪走我的臉,奪走我在岳陽的一切。要我隱逸遁世,今生不再踏入岳陽?程渲,這是不是意味著,我輸給了他,輸得一敗涂地?你也想看我這樣?”</br>
五哥,你終于回去岳陽了。</br>
——“五哥可以什么都不要,天下也好,性命也罷。唯有你,唯有你…不管你是修兒,還是程渲,五哥都不會對你放手。”</br>
五哥,你該放手了。</br>
程渲低吁一聲,走下巖石朝大寶船過去,莫牙頑劣一笑,朝夫人伸出手,“小心些,走嘍。”</br>
——“殿下。”見穆陵行色匆匆,眉頭陰霾,首領小心試探,“碼頭?這就去攔住他們?”見穆陵沉默不語,又有了起風的勢頭,首領又道,“殿下是怕他們已經走?殿下放心,屬下剛剛已經派人找了幾只靈巧的快船,一定可以截住他們…”</br>
穆陵白齒死死咬住下唇,艱難道:“截住他倆,又該怎么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