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穆陵行色匆匆,眉頭陰霾,首領(lǐng)小心試探,“碼頭?這就去攔住他們?”見穆陵沉默不語,又有了起風的勢頭,首領(lǐng)又道,“殿下是怕他們已經(jīng)走?殿下放心,屬下剛剛已經(jīng)派人找了幾只靈巧的快船,一定可以截住他們…”</br>
穆陵白齒死死咬住下唇,艱難道:“截住他倆,又該怎么做?”</br>
首領(lǐng)不假思索,“大海,就是最好的掩飾。屬下們會把他倆在海上了結(jié),不會留下一絲痕跡,殿下,這是天賜的好法子。世人只會以為莫神醫(yī)和程卦師遁世隱居,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已經(jīng)…死了…”</br>
穆陵握緊手心,狠狠一拳擊在樹干上。躊躇少許,他粗喘著揚起臂膀…</br>
——“穆大哥。”阿妍脆聲走近,帶著詫異看著穆陵身后一身戎裝的許多武士。</br>
穆陵眼睛赤紅,沒有去看阿妍。</br>
“穆大哥,差點忘了嘞。”阿妍朝穆陵遞去包裹,“程渲再三交待,這個要留給你。”</br>
穆陵怔怔沒有去接,他太熟悉這個包裹,寒玉衣,是自己為程渲搜盡天下寒玉制成的寒玉衣。程渲從自己手里要走,又留給了自己…</br>
——“殿下,追是不追?”首領(lǐng)催促了聲,“現(xiàn)在去追,還來得及,風越來越大,可就…”</br>
阿妍惱惱的瞪了眼多話的首領(lǐng),湊近發(fā)愣的穆陵,輕聲道:“程渲說,這是她留給你的東西。我就覺得奇怪,你倆那么要好,為什么她不親手交給你?穆大哥,你和程渲之間,是有啥子誤會么?”</br>
“不是…”穆陵拂過每一顆無暇冰冷的寒玉,他的臉孔抽搐著。</br>
——“殷商末時,紂王從占卜中得知,自己有一天會遭遇烈火焚燒,他恐懼死亡,就照古籍記載,制成了傳說中可以抵御烈火的寒玉衣,盼著有一天卦象成真的時候,可以救下自己不死。但…武王伐紂,把紂王皇宮圍得嚴嚴實實,要生擒紂王,紂王走投無路,又不想對武王屈膝投降。于是,他逃上宮里的摘星樓,穿上寒玉衣,自己點起大火,在摘星樓里自焚而死。”</br>
——“修兒,也死在了摘星樓的大火里。寒玉衣,終究只是一個迷惑世人的傳說,不可信的。”</br>
——“修兒…別離開五哥。”</br>
—— “寒玉珍貴,就像我們一起長大的情意。我會珍愛這件寒玉衣。走了。”</br>
“修兒,別離開我…”穆陵熱淚滾下,十指按進干枯的樹干里,印出點點的血跡。</br>
——“穆大哥…”</br>
“笑談尚可傾力完成,承諾重如磐石,五哥,絕不會對你食言。寒玉衣的傳說,一定可信!”穆陵低吼一聲,“不用去追了,撤出村子,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進半步。”</br>
“走嘍,走嘍!”莫牙歡喜的看著越駛越快的大寶船,還有越來越遠的小漁村,脫下濕噠噠的罩衣?lián)]舞起來,“神婆子,你高興不?”</br>
“高興。”程渲笑彎了眼睛。</br>
“我迷糊一件事。”莫牙一屁股坐在程渲身邊,“穆陵應(yīng)該已經(jīng)追到了漁村,找我推測,他一定會帶人截住咱倆,一路上我還是有些心慌的,這要是走不成,可就真逃不出了。誰知道,卻出乎我所料,穆陵?竟然沒有追來?他會這么好心,想通放過我倆?”</br>
程渲撇過臉,“也許,他也被你唬弄賢王妃的話嚇住,真是不敢動咱們了…不追來是好事,難不成,你想他追來?”</br>
“不應(yīng)該吶。”莫牙搖頭,“穆陵,已經(jīng)不是你當年的五哥,放過咱倆…真是這樣?”</br>
莫牙忽的想通什么,他想起了離開漁村時,程渲交待給阿妍的那件…寒玉衣…莫牙恍然大悟,“噢”了一聲卻嘎然止住,揚唇咬住程渲的耳垂,低幽道:“果然…最懂穆陵的,是你。”</br>
見程渲笑而不語,莫牙仰臥在甲板上,眨著眼想道:“一百零八顆美玉也還給了別人,船上的好東西又被偷了個干凈,讓我莫牙牙想想…還有什么值錢的沒有。哎呀!”莫牙一骨碌翻起身,沖程渲道,“差點忘了,還有價值千金的鎏龜骨吶,神婆子,快拿出來給你夫君瞧瞧。”</br>
——“沒有鎏龜骨了。”程渲側(cè)目一笑。</br>
“沒有了?”莫牙皺眉,“才不信。”</br>
程渲把手摸進懷里,沖莫牙挑眉道,“不信?你自己來摸摸?”</br>
莫牙犟氣上來,真是一躍上前,一手摟住程渲的身子,另一只手朝她懷里掏去,可除了綿軟還是綿軟,哪有那塊黑漆漆冷冰冰的龜骨頭?</br>
“真是沒了?”莫牙瞪大眼,“昨天睡時,還見你拿出來…是落在阿妍家了?”</br>
“沒了我程渲,再神的龜骨也不過是一塊黑炭頭,無人可馭,又有什么用?”程渲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小腹,“咱們說好的,孩子,就學(xué)你做神醫(yī),留著龜骨頭,我還嫌礙事呢。”</br>
莫牙哈哈笑著,溫熱的唇貼住程渲半張的唇齒,“神婆子沒有混飯吃的伎倆,就得跟著我莫神醫(yī)過,看你后頭還怎么神氣。”</br>
程渲仰頭吧唧親了口莫牙的腮幫子,“不是賴在你船上了么,莫神醫(yī),別丟下我啊。”</br>
——“程渲,咱們得想好,往哪里去?”</br>
——“老爹留下的東西,不是足夠支撐著去北方么?當初他拽走你,也是要去那里。不如,我們就去北方。”</br>
——“好啊!只要神婆子不怕冷,去那里我也無所謂。”</br>
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一艘烏木制成的寶船迎風疾駛,穿過漆黑的夜色,往遙遠的北方而去。</br>
碼頭邊</br>
翻滾的海浪擊打著海邊的巖石,發(fā)出陣陣悶響,穆陵一步一步踩在高高低低的碎石上,朝著最高的那塊大石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走去那里,就好像,有什么牽引著他。</br>
穆陵回想起自己獨自站在這塊石頭上,他被奸人所害痛失皇子身份,摯愛的女子又嫁給了旁人,身負重傷沒有希望…他茫然望著不見盡頭的大海,有那么一刻,他也想縱身躍下,了結(jié)一切。</br>
他悵然回首,看見程渲坐在幾丈外的石頭上,看著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如果自己躍下大海…穆陵眼眶朦朧,程渲一定也會不顧一切,程渲太傻,她明明重獲新生,明明已得所愛,卻還是尋到自己,守護自己…</br>
——“我七歲眼盲,再也看不見什么,一切在我眼里都是灰蒙蒙的,唯獨…在看到五哥的時候,雖然看不見五哥的樣子,但五哥的影子不是灰色。”</br>
——“我是什么顏色?”</br>
——“五哥在我眼里,是太陽的顏色。”</br>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br>
——“我們一起長大,你照顧我多年,守護我多年,如果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這一生都會在五哥身邊。”</br>
程渲,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br>
穆陵走上最高的巨石,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見已經(jīng)開走的大寶船,風聲劇烈,把莫牙的船疾速的送往遠方,穆陵竭力想尋找,卻只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海面,就像是,那天他看見的一樣。</br>
穆陵驀然低頭,忽的凝住了幽黑的眼睛,他看見放置在腳邊的鎏龜骨…</br>
“鎏龜骨…”穆陵低嚀出聲,俯身拾起龜骨,龜骨漆黑,殼面因被人撫摸無數(shù)次發(fā)出油亮的光澤,紋路縱橫彷如天書,除了可以駕馭龜骨的卦術(shù)高手,沒有人可以洞悉這塊千年龜骨暗藏的玄機。</br>
——程渲,把鎏龜骨留給了自己。</br>
“程渲…程渲…”穆陵攥住龜骨,迎風眺望,卻是什么都不見,“有生之間,五哥還能不能再見到你…”</br>
——“渺渺前途事可疑,骨中藏玉誰可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覺其中碧玉奇。”</br>
——“我自幼孤零無拘,每一步都是隨心所欲,對我程渲而言,命運也不過是骨中剖玉,何不賭上一把?至于這骨中是藏玉,還是藏兇?骨中就算藏兇,我也必全力剖之,玉在骨中,良匠必得,兇藏于骨,良匠,也一定會剖開以白天下。”</br>
司天監(jiān)里,程渲清亮自若的話語在穆陵耳邊回蕩不止,混雜著呼呼的海風上,漾起年輕帝王的心腸。穆陵收起鎏龜骨,釋然的背過身去。</br>
——全文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