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成思因心頭煩躁,下午便沒有去書院,在家中獨自練了會兒劍,更覺無聊。他干脆收了劍,進宮去給皇帝請安了。
紀成思和皇帝談了一會兒國事,陪他用過晚膳,又聽太后嘮叨了好一會兒,等到出了皇宮,天色已經很晚。他不想回家,便騎著馬慢悠悠地在街上行走。
一輪圓月掛在柳梢之上,月光如薄霧般疏淡,似年少的時光,明亮而憂愁。街兩旁的店鋪大多已經打烊,只幾間客棧和酒樓還亮著燈。前面的花街柳巷倒是燈火通明,比白日里還熱鬧。
紀成思騎著白馬穿過這條街,閑倚在青樓上的女子們紛紛大膽地向他揮手調笑,有的甚至將絲帕朝他丟下來。紀成思雖從不去青樓廝混,但是意氣風發的俊美少年并不討厭被女子愛慕的感覺。一方桃紅色的絲帕悠悠飄揚下來,落到紀成思頭上,那手帕上的濃重的脂粉香氣令紀成思頓覺反感,他將手帕丟到地上,掏出自己的手帕仔仔細細地擦了臉和手,又把這手帕也丟開了。他策馬正欲離去,卻瞥見不遠處一個身影甚是熟悉。
待看清楚那個人是誰,紀成思更茫然了。他能記住方薔也就算了,畢竟那個女子很特別,也引人注目,可是他一眼就能認出鵑兒,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鵑兒一個人在這街上徘徊著,可以看出她很緊張,手足無措,卻又十分焦急。紀成思心想這個方薔還真是沒心沒肺,怎么能放任自己的丫鬟來這種地方。他下馬走過去,問鵑兒,“你在這里做什么?”
鵑兒一看是紀成思,竟然哭了,“世子、世子!”
“怎么了?”
“姐姐不見了!”
紀成思心中一沉,“你慢慢說,說清楚!”
原來鵑兒在寓所之中等著方薔回去一起吃晚飯,但是等到很晚都不見她回來,便出了門去書院找她,誰知道書院大門已經關了。她不知道方薔去了何處,也不知道該找誰問,只好到街上溜溜達達地到處問,聽到有人說想找女孩子就來這里,她便過來了,誰知道……
鵑兒紅著臉低下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紀成思聽得明白,估計是有人不知好歹地和鵑兒開了玩笑,這傻丫頭就當真了,來到這里。方薔定然不可能跑到青樓來廝混,她若是遇到什么好玩的東西被絆住了倒還好,怕只怕有人對她不利。但是方薔性格很好,不會隨便和人結仇,她唯一的仇家似乎是……
紀成思瞇了瞇眼睛,“杜若。”
大晚上的直接去丞相府找杜若只怕不大合適,紀成思只好先派了幾名高手去丞相府夜探,又加派人手分幾路查探方薔的行蹤。
愍王府的人訓練有素,派出去的人很快回來,說杜若并未對方薔動什么手腳,而且方薔自今日下午就一直沒在書院出現過。她沒有上學,下學的時候也沒見她走出書院。
紀成思凝眉沉思,好好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不成?方薔午飯后進了書院,傍晚沒有走出書院,也就是說,她有可能一直停留在書院?可是她又沒有去上學,那么她能去哪里?
紀成思命眾人再去打探,他則一個人翻墻進了芹藻書院。書院中已經熄了燈,一片黑漆漆的,只間或幾個小房間中亮著,想必是看護的人。書院一角的閣樓上發著微弱的光,紀成思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召喚他,指引他,讓他去那邊看看。
那閣樓里都是藏書,亮燈的房間不是守夜人的所在,而是一間書房。因為要防火,所以誰如果想看什么書,需要拿到書房中去看,不可在書架前停留太久。現在書房中的燈亮著,是不是說明還有人在里面讀書?
紀成思翻身躍上書閣旁的一株老梧桐,坐在枝葉間仔仔細細地向書房內看。書房的窗戶開著,微風吹入,燭光輕晃。搖曳的燭光映在女子的臉上,將她冰雪般的臉頰籠罩上一層暖色,令人看了不禁心動。女孩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書,時不時地自言自語,渾然不覺有人在注視她。
紀成思張了張嘴,想叫她,卻最終閉了口。想必方薔根本不知道自己錯過了晚飯,更不知道外面已經鬧翻了天。也不知道她在讀什么書,竟然癡迷至此。紀成思靠在樹枝上,靜靜地看著方薔,呼吸越來越舒緩。
高高的月亮輕巧地躲過浮云,將銀輝灑向人間,照著這高樹公子,案前美人。風流自古少年意,怎教明月惹相思?
……
方薔確實是看書看入了迷。她中午本來想在這書閣里逛一下打發時間,但是看到了一本醫書是講經絡的,圖文并茂,且文字頗為親切易懂,她便停在這里看了起來。一看就看到晚上,期間當班的書童進來點蠟燭,她都沒察覺到,那書童看她不像是會偷書的,便也只隨她去了。
方薔正看得仔細,猛然聽到一個聲音問道:“你在看什么?”她抬頭,看到紀成思走了進來,他背著蠟燭的光,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方薔向他點了一下頭,渾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醫書,挺有意思的。”
紀成思湊過去想看看,方薔躲他,“你擋了我的光。”她如此說,紀成思更覺可疑,偏要湊近看看,待到他看到書中內容,頓時又羞又怒,“你你你……”
方薔反覺奇怪,“我怎么了?”
紀成思指著那書上□□的身體,“你……怎么看這樣的東西……”
方薔不解,“這是經絡圖,畫得很詳細,有什么不對嗎?”
經什么絡什么圖什么啊!這明明就是個裸男!紀成思心頭冒出一股邪火,來得莫名其妙。他氣得指尖直哆嗦,卻無論如何沒辦法對方薔說出什么重話。方薔眼看著他舉著手指抖了半天,最終無力地放下手,道:“這男的沒穿衣服。”
“你怎么知道他是男的?他現在是背對著我們。”
“……他沒頭發!”
“尼姑也可以沒頭發。”
“……”紀成思覺得自己要瘋了,他在和她討論什么?好像重點不是這個吧?她到底有沒有領會他的意思?
幸而在紀成思怨念強大的眼神的逼視下,方薔恍然大悟,“你覺得我應該害羞?”
話是沒錯,可是怎么聽著這么別扭……
方薔又覺得不以為然,“這是醫書,是正經書,只有心存雜念的人才會想偏。”
“……”意思就是說我想法不干凈了?紀成思氣樂了。他覺得方薔挺神奇的,每次都能成功激怒他,而且讓他幾乎失去理智。這也是一門本事,他紀成思雖然脾氣不算好,但是身份地位擺在那里,從小就練成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癱模樣,但每每到方薔這里就會破功。
方薔也發現自己說的話貌似欠妥當,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額,對不起啊……”
紀成思已經無力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走吧,你家鵑兒等你很久了。”
“啊,對了,要吃晚飯了……你吃過沒?”
“我恐怕是快要吃早飯了。”
“……”
紀成思和方薔一起走向大門,一路走一路給她講了一下今晚的經過。得知鵑兒為自己著急,方薔感到十分愧疚。轉念一想自己似乎又有人牽掛了,便不勝唏噓。紀成思見她一會兒喜一會兒悲,說道:“門都關了,我們出不去了。”
門是從里面栓上的,想要出去,似乎要驚動守夜的人。方薔不想那么麻煩,皺眉問道:“那你是怎么進來的?”
紀成思沒說話,縱身跳上墻,動作流暢漂亮。他站在墻上,笑看著方薔。他知道方薔是沒有什么身手的,想要出去的話,最好的選擇就是他帶著她翻墻過去。想到這里紀成思又有點激動,方才被方薔激起來的火氣很快煙消云散。
方薔托著下巴看了他一會兒,然后直接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紀成思:“……”
方薔站在墻外,向紀成思招手,“喂,你把大門關上,然后再跳出來,可好?”
紀成思覺得自己變笨了。
鵑兒從一見到方薔就開始哭,方薔十分愧疚,好一陣勸,才讓鵑兒相信她并沒有扔掉她的意思。紀成思親自將這主仆二人送至寓所,方薔再三地謝了他,反倒讓紀成思不甚耐煩。方薔雖覺莫名,還是好心提醒他臉上似乎沾了些灰塵。紀成思風流倜儻,是十分重視形象的,這個馬屁拍得應該沒錯吧。
紀成思從袖中掏了會兒,便向方薔攤開手,“手帕借我用一下。”
方薔給了他。紀成思擦完臉,習慣性地將手帕揣進袖中。方薔干咳了一聲,“那個……那是我的……”
紀成思瞪眼,“不是借我了嗎?”
“……”是哪里不對勁?
……
芹藻書院的學子們要上武藝課了,方薔表示很興奮。
先皇平定天下之后,因感于前朝重文輕武以至于國家孱弱,便極力提倡文武并重,凡是男子,有條件的話都會練一練拳腳,世家子弟也常以文武雙全為基本的奮斗目標,這算是大齊的主流價值觀。方薔骨子里更似個托生錯了的男兒,因此對刀槍棍棒之類的東西有一種天然的親近。
只是她到底是女兒身,練武之時難免被冷落,上至教諭郎官下至摩拳擦掌的學子們,都難以對一個嬌滴滴的女娃娃真比劃,來假的吧,又沒意思。而且她從未習武,因此一來到練武場便顯得格格不入。方薔無奈,只得拿著一本圖譜在一旁自學。這本圖譜畫的是一套基礎的拳腳功夫,圖畫利落明白,學起來倒是不費力氣。方薔學了一遍,又流暢地打了一遍,額頭已經冒汗。她停下時,突然發現周圍不少人在看她,表情十分地詭異。
方薔一時心虛,湊到謝青身邊悄悄問道:“是不是我出什么丑了?”
謝青的眼神略顯熾熱,夾著一絲絲的疑惑,他尚未回答,那位據說曾在軍中立過不少戰功的教諭已走過來,“你真的第一次學武?”
方薔點頭,心想完了,不會被嘲笑吧。
教諭卻向人群喊道:“知遠,你過來和方薔切磋一下,點到為止。”
人群中走出一個少年,身量不高,面色蒼白,體型瘦弱,眼神倒是極溫和有禮,不見怯意。這是保安侯家的少子,名喚許知遠,由于先天生得孱弱,能活下來已是大幸,因此父母兄弟從不苛責于他,一切任憑他去,加之許知遠天性溫柔靦腆,其拳腳上的修為十分有限。
許知遠朝方薔拱了拱手道:“還請方姑娘賜教。”
于是方薔像模像樣地和他打了起來。這場打斗在內行人看來是半點意思也無,許知遠本就沒甚么水平,手底下又留有分寸,方薔更是不濟,姿勢耍得有模有樣,實際一點力道也無。
教諭卻看著這無比溫和的打斗暗暗點頭,這個方薔的領悟能力極強,雖不至于是習武奇才,但也算十分難得。可惜的是她學得太晚,現在開始練已很難有大的成就。想到這里,他又搖了搖頭。
方薔并不知道教諭的這些想法,她只是覺得自己剛才學的那點東西現在是越用越順手,許知遠也很納悶,別人都是越打越累,怎么她越打越精神了?
教諭又看了會兒,見場上二人如兩只嬉鬧的小貓一般,指望他們能分出勝負確實不太容易,他只得喊停,將方薔叫到一邊。
“你很聰明,但是習武太晚,恐難有大的作為。”教諭也不隱瞞,開門見山說道。
“師父不用擔心,弟子學武全憑興趣,求的是強身健體,以武止戈,若能僥幸有所進益,那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無需抱憾。”
教諭點了點頭,這個孩子的心境倒是很好,于是對她又喜歡了幾分,“你是女孩子,適合練陰柔靈巧的功夫,一會兒隨我去武器庫選件趁手的武器,我再給你本心法,好好練,也不會是平庸之輩。”
方薔大喜,連忙拜謝。
這邊師徒二人聊得歡暢,那邊紀成思三人組卻時不時地往這邊看。杜錦將一只長刀重重往地上一戳,十分不服地說道:“怎么會,她怎么會練得比我都快。”
馮子楚笑道:“杜大哥別生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
杜錦用假裝用長刀撥他,“去去去,我怎么能讓一個姑娘比下去。”
紀成思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確實讓一個姑娘比下去了。”
“你你你,”杜錦暴躁地戳著長刀,“你怎么總是偏幫著她,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
看到紀成思愣神,杜錦更加懷疑,“不會是真的吧?那若兒怎么辦?成思你……”
紀成思目中寒光一閃,挑起長槍道:“杜錦,接招。”
這場切磋最終以杜錦六次告負而結束,紀成思的槍每每刺向杜錦的要害部位,槍尖即將碰觸身體時堪堪停住,把杜錦嚇出一身冷汗。
紀成思黑著臉走了,杜錦依然驚慌而迷茫著,他拽了拽馮子楚,說道:“他怎么生那么大氣?”
“你明知道世子對令妹……”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喜歡她嘛,”杜錦擺擺手,“可是我以前開這種玩笑的時候他也沒發過這么大火呀?除非他真的對翡翠……”
“方薔。”馮子楚糾正。
“哦對,方薔,他呀,不會真的看上方薔了吧?”
“誰知道呢,我連喜歡一個人應該是什么感覺都不清楚。”
“我清楚呀。”
“是什么感覺?”
“就是……想和她睡覺。”
“……”
關于紀成思是不是真的對方薔有意思,紀成思自己對這個問題也很迷茫。說不喜歡吧,在他眼中,方薔總是比較特別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能讓他一眼認出來,可若說是喜歡,喜歡應該是什么樣的?喜歡從何而來?這實在讓人費解。說到底,他和方薔還真不能算很熟,只能說是比較投緣。
于是紀成思迷惘了,惆悵了,茶不思飯不想了。王妃娘娘是明察秋毫的人,看到兒子神思恍惚,似有心事,便道:“兒子,思春啦?”
紀成思:“……”
愍王大人看不下去了,“咳,夫人……含蓄,含蓄一點。成思,你也不用不好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看上的是誰家的姑娘?你放心,我和你母親都不是頑固的人,只要對方人品好,我們就給你做主。”
看著一臉期待的父母親,紀成思更覺煩躁。這時,有小廝前來稟報,說是有人給世子送來一封信,紀成思問是誰的信,小廝也答不上來。他拆開來看,只掃了兩眼,臉色瞬間轉晴,眉目間都帶上了笑意。
兒子的轉變太過奇怪,這由不得夫婦二人不驚奇。王妃悄悄伸過手,想趁著紀成思不注意搶過他的信件,結果被兒子提前發現,躲了過去,她只掃到了那信的一角,一個娟秀而端正的“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