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夜。</br> 豐鈺睡不著。</br> 這一晚人來人往,許多人擠在壽寧軒的院子里。安錦南的聘禮,在盛城內外引起了不小的轟動。</br> 續弦不比初婚,多數辦得簡便些,如此鄭而重之地迎娶,實是不多見的。</br> 若在從前,豐鈺會想他是嘉毅侯。他愛臉面。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容許自己因些許銀資墮了威名。故定要壯大聲勢,才襯得上他堂堂嘉毅侯的地位。</br> 可此刻,心情有點復雜。她好像能讀懂,那厚厚禮單后的,安錦南對她的在乎和尊重。</br> 豐家所行之事,拿自家閨女的名聲去算計一個男人,以安錦南的性子,他本該忽視那傳言中無辜女子的死活,重拳擊向豐家,當眾打他們的臉。</br> 可他沒這樣做。</br> 他忍氣吞聲,甚至欣然接受,照單全收,他將計就計,自行去坐實了流言……</br> 他本可以無情的看著她死。</br> 可他……卻是許以妻位,重禮聘之。</br> 豐鈺心中是感激的。</br> 感激自己已經所剩無幾的尊嚴,給人用掌心小心的托護住了。</br> 這樁婚事,她一直沒得選,心里默默的掙扎、糾結,不甘,悲傷。其實她很清楚,這已是她眼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歸宿。至少安錦南,還肯為她用心。</br> 輾轉了半宿,似乎才闔上眼,就聽見外頭吵吵嚷嚷的賀喜聲。豐鈺被拉起來,盥洗沐浴。然后她身穿大紅喜服,在天色未亮的清晨披發坐于妝臺前。</br> 全福夫人請的是文太太,手持纏了紅線的發梳替她梳理頭發。</br> 鏡中,豐鈺裝扮濃艷,霞帔墜金,文太太不免濕了眼眶。</br> 兩人幾乎做成了婆媳,若她沒有進宮,可能早已嫁了文嵩,在文太太的庇護下生活,那樣,其實也是幸福的吧?是她沒福氣……</br> 不知怎地,豐鈺也有些傷感。文太太撫了撫她的肩,俯身輕聲道“別哭,妝哭花了就不好看了。”</br> 自己卻是忍不住,別過臉去哽咽了一聲。</br> 豐鈺這孩子命苦,時至今日,做了這身份高貴的侯夫人,焉知就能一路暢順?她自家這般勢力,若是嫁個尋常公子,只怕還能驕縱一二。嫁了那么高的門第,對著那么驕傲的男人,若他不疼她,娘家又添不上力,她只會寸步難行……</br> 文太太這些憂心,便如對自己親身兒女一般,她強忍住淚意沒有將心底的憂慮說出來,勉強笑著替她簪好了頭發。</br> 天還沒亮,前來致禮的人已將屋子記得滿滿當當。與這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嘉毅侯府太過冷清的主院。</br> 安錦南一身霜白中衣,罩了件玄色氅衫,手持寶劍,在后園林中舞得虎虎生風。</br> 崔寧腳步匆匆的進了來,低眉道“侯爺還是放眾位官員進來?新娘子進門,太冷清怕不好看。”</br> 安錦南動作一頓,面目表情地哼了聲算是應允。</br> 沒一會兒,他換好喜服去了前廳謝禮。</br> 來的都是些盛城當地的官員,個個兒臉上帶笑說著十分吉利的賀詞,安錦南沉沉的面容瞧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坐在上位,挽起繡金絲纏枝紋的袖口,沉默地抿了口茶。</br> 待氣氛有些僵持,官員們頭上都見了汗意時,才聽他頷首道“多謝。”</br> 屋中松了口氣的聲音此起彼伏。</br> 從一早上安錦南就繃著面孔好像一臉的不高興。其實除了這些來賀喜的覺得有些發怵,崔寧他們幾個也并不好過。從昨晚開始他們就在侯爺面前頻頻出錯,記下的還未行刑的板子崔寧已經累積了一百二十多。就連向來寡言穩妥的卓鳴也得事后去領十五鞭。</br> 崔寧咬著后槽牙,低聲跟卓鳴吐槽“你別看侯爺不茍言笑一臉深沉的,我跟你賭命根子,侯爺此時掌心發汗,緊張得不行。”</br> 卓鳴睨他一眼,沒有作聲。</br> “我賭一壇竹葉青。”</br> 身后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崔寧回頭,見趙躍不知何時也進了院子。</br> 崔寧話匣子終于打開,橫臂將他一攬,“趙大人你來得正好,你也覺著我適才猜測不錯對吧?在侯爺身邊十余年,這點事我還看不清?上回他這般緊張便是十七歲帶兵打仗,第一回做統帥時,……”</br> 趙躍淡淡道“我賭一壇竹葉青,——堵你今晚去司刑處領的棍數,至少三百。”</br> 崔寧把眼一豎“你渾說……”</br> 這聲音不免拔高了兩個調子,還未說完,就覺出周身氣壓好似突然低了幾分。</br> 安錦南甩脫了一屋子客,獨個兒立在階前,眸中濃云重霧,正沉沉看著崔寧。</br> 崔寧心中一凜,連忙將架在趙躍和卓鳴身上的手臂放了下來。安錦南沒再看他,朝趙躍點點頭“隔院,都打點了?”</br> 趙躍上前抱拳道“打點好了,隔院女客約莫一百多人,各家都有我們的人盯著……”</br> 趙躍除司刑外,還掌理嘉毅侯府的暗樁、斥候,消息等。崔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這個領衛經由幾次失誤,如今在侯爺眼里,似乎已經不受待見,隨時職權不保。</br> 崔寧忙縮了縮肩,上前道“侯爺,大喜的日子,屬下會加強防衛,力保……”</br> “崔寧。”安錦南揉揉額角,似乎有些頭痛,“上回本侯如此緊張,是數月前。”</br> 崔寧一怔,聽安錦南續道。</br> “本侯身邊的領衛大意,致使本侯被人行刺,身受重傷……”</br> 他斜睨向崔寧,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涼颼颼的叫崔寧心驚不已“本侯每每想起,都會手心見汗,緊張難安。”</br> “崔領衛。”他道,“待今日禮畢,你自行去司刑處,領一百軍棍,以長長記性。”</br> 崔寧整張臉都垮下來,欲哭無淚地抱了抱拳“是,侯爺。”</br> 他做什么要多嘴打趣侯爺。</br> 他做什么要作死揭穿侯爺的弱點?</br> 侯爺為豐大姑娘失態不是一兩回了,這馬上要和人成親了,得償所愿,心里緊張一下怎么了?他做什么非要嘴賤說出來叫侯爺沒面子?</br> 天亮了,外頭越發傳來喧鬧之聲。</br> 豐鈺坐在壽寧軒暖閣的床上,肚子有點餓了,想吃東西,卻苦于身旁一直人來人往不斷,總沒個機會。</br> 不一時,外頭響起了震天的鞭炮聲。</br> 豐鈺那顆糾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子里一疊聲的起哄大笑“新郎官到嘍!”</br> 小環匆匆摸出備好的紅綃繡金蓋頭替豐鈺遮了臉。</br> 眼前一花,一閃,紅云遮擋了視線。只隱約辨認出幾個影。</br> 她手心濕濕的,都是黏膩的汗。</br> 心里亂七八糟地想著,安錦南迎親時是不是仍端著那張冰塊臉?</br> 她那些個族中的兄弟,哪個敢堵住大門為難嘉毅侯,著他答對了問題才準進門迎人?</br> 突然覺得,安錦南做到這等高位,也挺無趣的。</br> 時間過得飛快,豐鈺覺得鞭炮不過才響了一息的時間,外頭就急慌慌地來催她出門了。</br> 豐郢身穿喜氣的吉福紅著臉擠入一堆小媳婦大姑娘之中,好容易行至屋內,立在豐鈺面前。新娘子腳不染塵,需家中兄弟背上喜轎方吉利。豐郢看著眼前罩了蓋頭的女人,她年幼時被他抱坐在腿上逗弄的那些前塵往事波浪般在腦海中迅速翻滾。</br> 他眼眶微濕,在她面前蹲下身子。</br> “鈺兒,哥背你出去。”</br> 一句話,啞了嗓子。</br> 眼淚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來。</br> 怕人笑他一個大男人還如此多愁善感,連忙垂低了頭。</br> 豐鈺被喜娘扶著,將雙手搭在他肩上。</br> 豐郢將她背起,眼淚滾滾而落。</br> 她這么輕……</br> 這些年他刻意回避著的,豈止是作為兄長的一份責任?</br> 他是刻意的不去想,這些年她在宮里過的是什么日子。</br> 當年他太弱,太渺小,對自己的命運都無從掌握。他以為她離了家,至少還有活路,而他自己,尚要為前程出路掙扎。是他故意忽視了她。忽視了這世上,與他最近的人。</br> 從壽寧軒到大門外,這段路很長。豐鈺安靜地伏在他背上,像小時候無數次,他背著她玩耍歸來一樣。</br> 豐郢傷感地道“將來為著你自己活,家里的事,有我……”</br> 豐鈺沒有答話。她將下巴抵在豐郢頸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與這個兄長如此親密……</br> “媛兒來求我,我仿佛見著十年前的你。那時我自顧不暇無能為力,我心中遺憾,悔恨了足足十年。好在,如今我有了些許能力,我終于可以護著你……”豐郢的聲音很低,在四周的喧囂聲中,低沉地幾乎聽不清。</br> “可你,已經不需我護著了。”</br> 他自嘲地一笑“嘉毅侯答應過我,會待你好,我也能放心……”</br> 這般慈愛的與她說著這樣的貼心話,豐鈺若在從前,只怕心里早已酸痛得忍不住,就要伏在他肩頭哭了吧?</br> 可她只是冷冷地嗤了一聲,煞風景地道“我與文心去宏光寺的消息,是兄長透給了豐媛,以及嘉毅侯?”</br> 豐郢面色微僵,接著耳尖隱隱泛了紅。“我是想……”撮合你們……</br> 大門就在前頭,豐鈺腮邊凝了抹冷笑,從豐郢背上滑了下來。</br> 風輕輕拂起她蓋頭一角,豐郢眼中映入那抹料峭的冷嘲。</br> “兄長不如去打聽打聽,當日曾發生過什么。再去問問,緣何大伯父出面替豐媛退了親事。”</br> 她扶著喜娘的手,轉頭坐入雕金鑲玉的轎中。</br> 豐郢被身后的人群沖開,他身子晃了晃,抬頭,目光迎著熱烈的朝陽。</br> 安錦南騎在高頭大馬上,背后便是那耀眼得叫人無法逼視的光線。</br> 他面容冷峻而威嚴,目送豐鈺被人扶入轎中,遮了轎簾,心里沉甸甸的,已被某些難以言說的情緒填滿。</br> 離開豐家,道路似乎變得十分漫長。</br> 他身后鑼鼓絲竹始終不斷,可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卻仍能聽得十分清楚。</br> 安錦南回手,按住自己鼓噪的胸腔。唇上勾起一抹輕笑,不明自己怎會變得如此浮躁不安。</br> 人,已經是他的了。今晚……</br> 夜幕低垂。</br> 侯府中賓客散的有些早。</br> 后院清凈極了,只偶爾傳來安瀟瀟的幾聲輕笑。</br> 安錦南喝得不少。其實沒人敢灌他喝酒,不過為著今兒大喜,來敬酒的他都很給面子的飲了,自己還十分親切地與段家、豐家幾個兒郎碰了杯。</br> 此刻,給風一吹,那酒意稍散。</br> 安錦南先用了些醒酒的湯水才邁開長腿朝后院走去。</br> 安瀟瀟一直陪著豐鈺,屋里還坐了幾個安家族里的婦人,有的是嫂子,有的是堂姊妹,豐鈺一一認過了,交換了一番見面禮。</br> 其實沒什么可聊的。安家這一族中,安錦南這一脈身份最為尊貴,族里那些個叔伯也不會在他面前拿長輩的譜,后宅這些婦人自也不會來觸豐鈺的眉頭。</br> 豐鈺肚子餓了一天,此時已經力氣全失。小環適才遞給她一只果子,這會兒還藏在袖子里沒機會吃。</br> 聽得外頭婆子侍婢齊刷刷的致禮聲,豐鈺心下一沉,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從床上站了起來。</br> 水仙挑了簾子,安錦南那張萬年不化的冰川臉躍入眾人視線。</br> 他穿一身大紅,威嚴的面孔微微泛著紅。廊下昏黃的燈光打在他頭頂,給他線條凌厲的面容平添了幾許柔和顏色。</br> 屋里人除安瀟瀟外均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勉強擠出笑說兩句恭喜的話,眾人很快告辭而去。</br> 豐鈺心中沒來由有些忐忑,那些個親友見了安錦南似如耗子見了貓,可見他性子并不是平易近人。</br> 奈何她此刻頭上罩著蓋頭,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她似乎聽見安瀟瀟笑著與安錦南說了什么。</br> 她沒來得及聽清,四個喜娘上前,扶她在床上重新坐好,將秤桿遞給安錦南,笑著道“請侯爺揭蓋頭。”</br> 后面一大串的吉祥話和講究,豐鈺一句都沒聽清。</br> 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待。</br> 安錦南此時倒像是非常有耐心一般,直等那一連串的吉祥話說完,才手腕一抬……</br> 眼前驟亮。</br> 無數的紅燭映著跳動的火苗,整個內室都是大紅的顏色。</br> 她面前被遮住了大片光線,安錦南高大的身軀立在眼前。</br> 喜娘遞上合巹酒,安錦南朝她挑了挑眉,將酒接在手里。</br> 不知緣何,豐鈺突然窘得抬不起頭。</br> 安錦南挑眉的樣子……像在催她動作快點……</br> 豐鈺接了酒杯,耳畔喜娘的唱詞全被她忽略。</br> 她略略仰起臉,眸中倒映了安錦南的影子。</br> 他湊近過來,手臂繞過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將酒杯置于唇間。</br> 她似乎是第一回認真端詳他的臉。</br> 他有一張極薄的唇。</br> 高挺的鼻子和俊朗的眉眼。</br> 兩人飲了合巹酒,喜娘上前取回酒杯,他們相纏的手臂卻并未分開。</br> 豐鈺有些窘迫地想后退,安錦南身子一傾,距她更近了幾寸。</br> 他刻意在壓抑著呼吸。燈下,近距離的看她,如此明艷……</br> 喜娘皆是見慣風浪的人,沒有沒眼色地將人打斷,伸手將屋內四角立著的侍婢都招了出去,然后輕輕掩住了房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