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夏誠還不叫夏誠。
那時候她家隔壁住了個軟綿綿的包子,整天喊著“橙子姐姐”,短手短腿地跟在她身后跑來跑去。他當年還不是看慣了世事的冷心冷腸,對這個小包子,雖然嘴上不說面上不顯,心里卻很喜歡。夏橙的父母死得早,家里只有一個七十多歲的阿婆。同個院子的三大姑七大婆的,平時就經常給他們家送把青菜,送點玉米棒什么的。鄰居林阿姨每次做了湯,都會叫夏橙去她家一起喝。他就和小包子坐一起,他捧個大些的碗,小包子捧個小些的碗,兩張漂亮的臉露出神同步的滿足表情。林阿姨家的情況比較特別。小包子從小就沒有爸爸,未婚先孕這件事,在當時那個封閉的小城,很少能被人理解。雖然大院子里的人表面上不會顯露出鄙夷之類的情緒,偶爾碰到時卻會小心地告誡她不要跟那家人走得太近。
但是夏橙是真心覺得,林阿姨很溫柔,煮的湯也很好喝。她是傳統的那種女性,平常說話都很小聲。她身體卻不大好,屋里電視聲音稍大都會覺得頭疼。她這病纏纏綿綿了好幾年,幾乎大家都以為她要這樣活到老了,她卻猝不及防地去世了。夏橙在上課的時候得知這個消息,一路跑回來的。怎么下葬的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在墳頭似是哭了很久。
小包子成了個難題。送取福利院的話,她總是自己偷偷跑回來,導致后來福利院不愿意再接收她。有天夏橙正在上課,奶奶突然找到學校來,說是蘇維又從福利院跑了出來。夏橙帶著滿心的愧疚一路跑回去,在小包子自己家找到了她。她從福利院跑出來,別的地方也不敢去,只敢待在自己家,眼睛緊緊閉著,一張晶瑩剔透的小臉淌滿了眼淚。夏橙抱著小孩兒一起哭,只覺得自己滿心都是愧疚和心疼。
“橙子姐姐,我不想去福利院。那里好多壞人。”包子用糯糯的有些沙啞的聲音說。
不去福利院,然后決定自己養。那時候夏橙13歲,自家情況要負擔起一個小孩都已經很困難,不要說再收養一個。她把蘇維藏在自己的房間里,省下自己的飯拿給她,不久就被老人發現了。老人到底心軟,最終還是沒能忍心把蘇維趕出去。
夏橙當年愛讀書,小鎮上唯一的圖書館里的藏書她是全部看完了的。那時候她拼命地吸收能學到的全部知識。缺錢缺到了骨子里,她當時滿心滿眼都想著掙錢的法子,也相信自己終有一天會功成名就。放學后她在回家的路上撿礦泉水瓶,小包子在后邊跟著,小手也捧著幾個瓶子。她升初中那一年,家里的老人去世了,只留下一點微薄的積蓄。沒有容忍自己沉浸在悲傷里很久,她必須要打起精神,從此家里的頂梁柱只剩下夏橙了。
學是沒法再上了,學校里盡管再怎么免除學費,學雜費她也是交不起的,更別說家里還有兩口人要吃飯。蘇維不大的孩子,卻特別乖巧,她上班回來得晚,這孩子就在家里安靜地等她回來。但是夏橙知道這孩子晚上睡不著,小孩睡覺翻身都盡量很輕不吵醒她,她卻好幾次摸到了小孩臉上的眼淚。她知道蘇維在擔心什么,無非就是她也不要他了,夏橙不知道該怎么讓她理解,只能盡量空閑的時間都抽出來陪她。她們每周周末的時候都有一會兒能做游戲,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每次夏橙找到她,小孩就會特別開心。
夏橙琢磨著賺錢的方法,年紀還不夠的時候,她在餐館里洗盤子,后來在工地上下力氣,去酒吧里唱過歌。欺負她年紀小經常有不發工資的,夏橙這時候就會跟人打起來,她力氣很大,打起來又是要錢不要命的打法,漸漸地竟然混了點名頭出來,開始有地下賭場找到夏橙去看場子。家里的蘇維看到她受傷的時候越來越多,有一次傷得特別重,醫院說救不活了。小孩在醫院里固執地守著她,誰勸都不肯走。長大些的蘇維開始逐漸顯出后來的樣子,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她再也不肯哭。守了好幾天,夏橙竟然醒過來了。
在場的人都說,是蘇維把她叫醒的。她只是牽了小孩的手回家。
有個幫派的老大看上夏橙跟著他混,夏橙的工作總算穩定下來,家里也不再那么吃緊。15歲的時候夏橙來了初潮。她拿了根帶子把開始發育的前胸束起來,把名字改成了夏誠,認真地告訴一臉后怕的小孩,“以后就要叫哥哥了,知道了么?”
小孩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宿醉的蘇維在夏誠的房子里醒過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來的。這房子兩百來個平方,四室三廳,屬于夏誠的東西卻很少。除了那一打被蘇維疊整齊的白襯衫,還有就是一個書房里的書。蘇維知道,雖然夏誠不說,但對于沒能完成學業,這個當年成績一直很好的人,必然是覺得遺憾的。那些書都被夏誠保護得很好,書里有夏誠寫的注釋,字體蒼勁大氣,邊角卻都是嶄新的。
蘇維怔怔地摸了摸書的封面。那人慣常如此。沒做過一天少女,沒穿過一條裙子,沒得過片刻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