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肯”桑登在文化革命剛開始的時節已經快五十歲了,說這話是為了說明時間,桑登當時根本不知道牧場以外的世界所發生的事情。作為名人們都喜歡的“仲肯”,他每天都很忙碌,放羊放牛的事大都讓女兒和孫女兒去做了,他忙的就是說唱他說唱了大半輩子的“格薩爾王”。這桑登說唱同別人不一樣,別人說唱只是用嗓子,他說唱時,他要用一張白紙放在自已面前,開始說唱前,他先要對著白紙看好一陣,他看得非常認真,仿佛紙上有著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然后閉上眼靜靜地坐上好一會兒,突然出一口長氣,用一種與他平時說話聲音一點也不相同的音調開始說唱:阿拉阿拉阿拉熱,塔拉塔拉塔拉熱……。圍聽的人們聞聲精神一振,仿佛看見天空中的云裂開了一條口,那色彩斑駁的日光奔涌而出。此時沒人敢大聲出氣,更沒人敢開口說話,連小孩也只是瞪園了眼睛,大張著嘴靜靜地聽著,人們的眼前出現的是一個神奇瑰麗天地,那里的刀光劍影,那里的喜怒哀樂,遙遠而逼真,令人向往又讓人嘆息,“仲肯”桑登的肚子里裝滿了說不完、道不盡的雄獅大王格薩爾王神勇傳奇!
桑登所在牧場離鄉公所的所在地有些遠,騎馬要兩三天,得看走得快不快。鄉上有個鄉文書是個還俗扎巴,十八軍進藏那年他幫解放軍趕過馱牛,回來后,政府讓他在鄉上工作,他有文化,當上了比不懂文化、連字也不識的鄉長、書記還管事的文書。這位文書的名字很奇特,叫做麻里節節。據說他小的時候,家里大人一念六字經,他就要跟著念,別人念完了,他還要大聲接著唱幾句“節節、節節”之后才罷休。沒人知道這“節節”是什么意思,他的阿媽覺得怪,就給他取名:麻里節節。家里人估摸他可能與佛有點緣份,就讓他去廟里作了扎巴。臨解放軍來時,他已經是一個很有些佛學知識的人了。但他又怪,偏喜歡格薩爾王說唱,這使他所在廟里的喇嘛們很不高興,他也不管,不僅收藏了好多格薩爾王的說唱本,還記錄下那些“仲肯”們的說唱。現在當上了鄉文書,每月薪水四十多塊,生活一安定,麻里節節聽格薩爾王說唱的癮更大,不僅要聽,自已也唱,鄉政府的院落里便時時都有他那洪亮渾厚說唱在回響。鄉文書多少是有點權力的,當聽說在須波那片牧場上有個叫桑登的“仲肯”以后,麻里節節就用各種借口讓桑登到鄉上來說唱,鄉上的干部們都歡喜,桑登一到,鄉上的院落里就有點過節過年的意思,很是熱鬧。
但是桑登不能老是到鄉里來,路遠不說,桑登在他家里多少還有一些事要做,不然,誰給他管吃的?這讓麻里節節和鄉上干部們有點費心,又想不出好的辦法來。麻里節節便想方設法自已到須波牧場上去,有時說是去統計什么數字;有時說是去問個什么事;一個月中有大半時間丟在須波到鄉上往返的路上。為此,書記、鄉長們找麻里節節談話、扣薪水,甚至說要他回去算了,當個牧民就什么事也不做天天聽格薩爾說唱也沒人過問。麻里節節就認錯,說以后一定注意。說歸說,麻里節節倒和桑登成了誰都知道的好朋友。說實話,他倆的交往和漢族說的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訓很相似,除了格薩爾說唱,他們再沒有其他別的話題,桑登甚至連麻里節節在為解放軍趕牛時丟失過一頭牛的事都不知道。麻里節節也不問每次說唱前桑登是不是真在那張白紙上看到了要說唱的內容,一個是離開了說唱就沒法過日子,一個是幾天沒聽到說唱就覺得日子難過。不過這是夸張了的說法,他倆的日子還是照常過,直到有一天,他們才知道了什么才叫日子難過。
那天說是平常也平常,天空還是那么的藍,草地還是那么的綠,趕來開大會的人們仍然和平時一樣興高彩烈。說不平常也不平常,因為從那天起那個鄉不再叫鄉了,從此以后要叫人民公社了。鄉的書記要改叫公社書記,鄉長改叫公社主任,連麻里節節也以為自已也要改稱公社文書了。牧民們不清楚改個叫法有什么意義,不過上級說要改就改,也不必去費心思。會開得很是熱鬧,四面八方、偌大一片牧場都來了人,會上說話、發言的人也很多,新來的公書記很年輕,發言的嗓門大。他先說要有新氣象,后來他說那些傳播封建迷信的活動都不能搞了,再后來,他突然用更大的聲音喊道:桑登!你這個牛鬼蛇神站起來!
人們這時都大吃了一驚,這桑登怎么了?
見桑登一臉的迷惑站了出來,靜了下來的人們卻有了想法,就是要讓桑登在這臺上說唱,也不該用就種聲調呀。這書記還是太年青了一點,對人也太那個了,你看人家麻里節節,對桑登好客氣,每回讓桑登說唱,帳篷里還要墊上藏毯,把茶碗都要放到桑登順手的地方。桑登對著話筒說唱格薩爾,這倒是頭一回,想必那聲響傳得更遠,人們都有好奇心,心想這回桑登可露臉了,當著這樣多的人!
桑登遲遲疑疑地走出人群,可當他看到麻里節節的笑容時,不知為什么心里踏實了。麻里節節后來說,他不知道是要對桑登過不去,他也以為是讓桑登上臺去說唱呢。人家在研究這個事情的時候根本就沒讓麻里節節知道,是怕他走了風聲。桑登心里一踏實,腳步也放開了,一邊琢磨著這年青人為什么點自已的名,一邊提醒自已上得臺去先要朝臺上臺下行彎腰禮,光是點點頭不好,顯得太傲氣。畢竟,桑登一世的生活中熱鬧的場面比他一家人、一個人的時候多得多。
“桑登!把頭低下去!”萬萬沒想到,剛到臺口,臺上就有人這么大聲地吼了出聲,臺下好像也有人在這么跟著喊。這一聲斷喝,吼昏了桑登,也吼昏了麻里節節,吼昏了在場的人們。人們不知道這桑登是偷了牛呢,還是弒了人。退回去是不可能了,桑登不知道是怎么跨上臺去的,他真的把頭低了下來,他甚至不敢看一眼臺上那些人的表情、眼色。完了,完了,桑登想起了斗爭地、富、反、壞份子時的場面就是這個樣的,他們是怎么搞錯的?他很想說,錯了,你們弄錯了。可沒容他開口,臺上有人發話了:桑登,你要當眾坦白、當眾消毒、當眾保證,以后不再傳播封建迷信思想,不再放毒!接下來,有人很激昂地說了起來,桑登聽了一陣也聽明白了,原來是說他說唱格薩爾是在放毒,是在傳播迷信、在騙人,是不想勞動而過日子。現在成立了人民公社,再不能讓他這樣下去了。本來是慶祝人民公社成立的大會,不知怎么竟變成了斗爭桑登的大會,牧民們從中也看出了一些門道來,以后格薩爾說唱是聽不成了。桑登從臺上下來時有意放慢腳步,他在人叢中找麻里節節,然而他沒有看到麻里節節,那人早走了。
桑登再也不敢到處去說唱,也沒有人來請他。幸好草原寬大,桑登趕著家里的幾頭羊、兩頭牛走到沒有人來往的山溝邊、樹林里,對水流、對石頭、對野花、對青草,對著藍天白云繼續著他的格薩爾說唱。雄獅大王格薩爾也正在經歷著他的磨難,桑登對著曠野的說唱悲愴、激憤,桑登知道,經過了挫折和苦難,雄獅大王才會那么堅強不屈,才會有事業成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