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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她家就是聞春里東街上被燒了的商戶之一,家里鋪面、庫房、樓上住所,全部都燒了。”楊秀成低聲對容定坤說,“她沒有隱瞞自己的出身。我調(diào)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報告里。表姨夫,您覺得哪里不妥?”
    “不好說?!比荻ɡ沃拿髡?,慢慢地在庭院里踱步,“真會有那么巧,聞春里的人誤打誤撞進入了容家?可若抱有目的,不是應該隱瞞出身嗎?這個女人,有點看不透?!?br/>     楊秀成亦步亦趨地跟在容定坤身后:“馮氏挺會做人的,家里傭人都喜歡她。我看芳林和芳樺也喜歡她,連嘉上都能聽她幾句話?!?br/>     “能讓嘉上聽話,那確實不簡單?!比荻ɡこ烈?,“你看她如何?像是來者不善嗎?”
    楊秀成思索著:“還需要多接觸,才能下定義。不過表姨夫要是不放心,干脆辭了就是。有錢名師還不好請,何必冒這個險?”
    “不?!比荻ɡu頭,“如果她真的來者不善,憑她一個小丫頭,哪里有本事進容家,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不留下她,怎么找得出背后的指使者?”
    楊秀成深知容定坤多疑,就猜到他會這么說:“那就讓老媽子繼續(xù)緊盯著她。有什么動靜,立刻就能抓住。”
    容定坤點了點頭。
    他們正在鄉(xiāng)下老宅子里過中秋佳節(jié)。銀輝灑落大地,女人們在屋里搓麻將,孩子們則點著燈籠在庭院里玩耍。鄉(xiāng)下的夜,空氣涼爽,有著上海所沒有的清靜。
    容家人丁稀薄,直系的親屬都在早年一場席卷當?shù)氐囊卟≈兴懒藗€精光。容定坤發(fā)家后,在祖墳邊重新弄祭田,蓋了祠堂,而后每年逢年過節(jié),都要回鄉(xiāng)祭拜。
    都說容定坤雖然自己穿西裝、住洋樓,送兒女去洋人的教會學校讀書,可骨子里還是個傳統(tǒng)的中國人。
    岳家黃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樣,清朝亡了后,一敗不起。
    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時需要人手,啟用了許多黃氏子弟。這些大小舅子們而后把持了商行里許多重要崗位,各個以功臣元老自居,不聽容定坤指揮。容定坤將他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一顆一顆地拔除,兩年下來也已清理了大半。
    但是也因為如此,容定坤同黃家關(guān)系逐漸惡化。岳父罵他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年節(jié)從來都不想見他。楊秀成的母親姓黃,和容太太是同父異母的姊妹,感情很好。
    在這一場容定坤和黃家的博弈之中,楊秀成雖然起到了一定的權(quán)衡的作用,卻也愈發(fā)尷尬。
    “對了?!比荻ɡ?,“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來了?”
    楊秀成苦笑道:“還沒有。她家里有些不大喜歡我,她自己也想讀完大學再談婚論嫁?!?br/>     “余家就是寄養(yǎng)在黃家這樹上的藤?!比荻ɡぷI笑道,“怎么,覺得你跟著我做事,不夠照顧黃家?”
    楊秀成訕笑:“主要還是嫌棄我沒啥前途。余家兄弟幾個一心想開公司,拉我去。我卻不肯?!?br/>     “余家老小幾個男人都是廢柴,能做出什么事來?”容定坤道,“你也癡情,那么多女孩喜歡你,你卻只喜歡知惠一個?!?br/>     楊秀成說:“我和她的親事,畢竟是我娘在世時定下來的。況且我和知惠還是挺有共同語言,是知己?!?br/>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張久遠的面孔又浮現(xiàn)眼前,令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他想起馮世真為什么把自己嚇了一跳了。
    她有幾分像那個男人。不是五官,也更不是身形,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氣質(zhì)。
    可是她不可能和那個人有關(guān)系!
    會有嗎?
    他當初明明已經(jīng)……
    “姨夫,”楊秀成打斷了容定坤的沉思,“我姓楊,不姓黃。喚您一聲表姨夫,心里卻是將您視作師長,甚至父親一般。我唯您馬首是瞻,愿意豁出性命追隨您,為您效勞!”
    容定坤轉(zhuǎn)身,目光深邃望著他,拍了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個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來把你帶在身邊培養(yǎng)。嘉上太不成熟,況且他這耿直的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卻不如你。我本覺得,你們兩個將來,能共同接手家業(yè)的?!?br/>     楊秀成第一次聽到容定坤提到繼承家業(yè)的事,露出驚愕之色。
    容定坤繼續(xù)說:“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黃家,離徹底撕破臉已不遠了。你夾在中間,將來只會更難做人。我知道你和余家有約定。君子守約,我很欣賞。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難兩全的。”
    楊秀成面色蒼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婦隨,我們兩口子都會追隨您。”
    “也許吧?!比荻ɡ膩聿话言捳f滿。他笑著又拍了一下楊秀成的肩,“成親總是好事的。不論你娶誰,我都祝福你,等著吃你的喜酒。”
    陰涼秋風吹來,遍體生涼。楊秀成站在幽暗的樹影下,體會著后背汗毛一根根豎起的感覺。
    他爹死得早,他靠黃家親戚接濟才讀完了大學,然后跟著容定坤做事。他雖然不算容定坤的頭號心腹,但是也知道了足夠多的機密。他現(xiàn)在走不得,留下來又坐不穩(wěn),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馮世真躺在床上,看著床外的天色從黑暗轉(zhuǎn)為深藍,又變成靛藍。云朵染上了朝霞,外面?zhèn)鱽砹锁B鳴,以及早起的人們走動打水的聲音。
    終于,一聲尖叫劃破了小院里的安詳。
    人們奔走相告,議論紛紛。很快,巡捕房的人來了,大聲吆喝著驅(qū)趕著湊熱鬧的人群。
    馮太太看了熱鬧回屋來,愁苦道:“真是作孽喲。張寡婦昨天夜里上吊了?!?br/>     “是嗎?”馮世真披衣起床,只覺得骨縫里都滲著冷氣,渾身疼痛。
    “好端端地,怎么會去尋死?”
    “聽說她接到了親戚的信,說她那個下南洋的兒子病死了。寡婦沒了兒子,這日子沒了念想,換我也不想活了?!瘪T太太同情地抹淚,又摸了摸馮世真的頭,“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br/>     “媽媽,別胡思亂想?!瘪T世真擠出一個僵硬的笑。
    院子里吵吵鬧鬧,有人大聲議論,有人哭,有人笑。馮世真沒法繼續(xù)在家里住下去,推說東家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家。
    出門的時候,她碰到馬大貴端著個搪瓷杯子正蹲在樓下漱口。兩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一聲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張寡婦的尸體運了下來,白布裹著,什么都看不到??伤蛉漳菑埱嗷要b獰的面孔,將會永遠留在馮世真的記憶里。
    容家人都還沒有回來,大宅子里靜悄悄的。聽差的告訴馮世真,大少爺也一早出門會友去了。
    既然能到處活蹦亂跳,顯然病已經(jīng)好了。馮世真放下心來,回屋坐了片刻,張寡婦的面孔始終揮散不去。她便下樓去書房,打算尋本書看,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容家書房很大,隔成一大一小兩處。小的那處則是容定坤的個人書房,門隨時都是緊閉著的。
    主人不在家,下人們也大半放假回家,剩下的都在廚房后面歇息。整個大宅子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連平日里如影隨形的陳媽都不在。
    馮世真輕輕走下了樓梯,沿著走廊前行片刻,來到了大書房隔壁一扇門前。
    她取下別在胸前口袋上的鋼筆,擰開后部,抽出了兩根開鎖用的長針。
    片刻后,鎖心里發(fā)出咔嚓一聲響。馮世真把筆收進口袋,推門閃身而入。
    里面是一間明亮的書房,正中間擺放著一張寬大氣派的檀木書桌,兩側(cè)都是裝著玻璃門的書柜,里面堆放著一沓沓的資料文件。大書桌上還擺放著的一臺新款式的電報機,一部電話機,窗下還放著一臺收音機。
    馮世真試了一下,書柜的門也都上了鎖,很符合容定坤謹慎多疑的性格。她將書房仔細搜尋了一遍,每個抽屜,每個角落,甚至連垃圾桶都翻過,卻并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馮世真的注意力隨即落在了桌子上的便簽簿上。她抽了一支鉛筆,在便箋紙上淺淺涂了一層,上一頁紙上書寫的痕跡逐漸展現(xiàn)出來。
    是幾行英文字母和數(shù)字。
    這些字符整齊排列,顯然像是一段密碼。
    馮世真正思索著,忽聽外面?zhèn)鱽硪魂囆[聲。似乎有人回來了,腳步聲正朝這邊而來。
    她迅速撕了那頁便簽紙,揣進口袋里,走向門口。而那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交談說笑聲,正是朝門口而來。
    馮世真一頓,將書房的門反鎖好,快步走向窗口。
    窗戶竟然也上了鎖!
    馮世真摸著口袋里的工具,聽到聲音已經(jīng)就在門外。容嘉上低聲說了一句,楊秀成回答:“我取了文件就得走。你們玩得愉快?!?br/>     現(xiàn)在開窗戶的鎖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躲書桌下?
    書桌的擋板很高,遮不住自己的身軀。
    馮世真感覺到冷汗從毛孔里爭先恐后地冒出來。
    楊秀成在找鑰匙,嘩啦嘩啦響。
    就這時,馮世真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靠著大書房的那側(cè)墻的書柜下,木地板被拖出了一抹淡淡的弧痕。馮世真快步走過去,手指在書柜各處摸索著。
    門上,傳來了鑰匙插進鑰匙孔的聲音。而馮世真的手也摸到了書柜上一個不同尋常的浮雕。她毫不猶豫地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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