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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馮世真坐在家中逼仄陰暗的小廳里,幫母親夾著菜。父親剛吸完大煙,整個人還飄忽忽的,雖然靠坐在一旁,魂兒卻不知道去了何處,瞪著死魚目似的雙眼發呆。
    馮世真注視著父親蒼老衰敗的面孔,心如刀絞,卻又無可奈何。
    馮先生的傷已好了大半,燒傷的后遺癥,是皮膚收縮,令他半邊身子不得不蜷縮著,做不了任何事。昔日高大健朗的父親,那個能撐起一片天,讓馮世真仰慕的父親,此刻就是渾身散發著大煙味的佝僂老頭。
    馮世真止不住回憶小時候,她和哥哥追著父親敏捷的步伐奔跑嬉戲的情景。那個時候,她覺得父親就是一座大山,永遠不倒;又像是一座燈塔,指引著孩子們前行和回家的方向。
    馮先生用力抽了抽鼻子,身子哆嗦著,渾濁的眼珠轉向馮世真,燒傷了的半邊臉也側了過來。
    他似乎清醒了點,辨認出了小女兒。
    “世真……”
    “是我,爹。”馮世真柔聲說,“您吃點飯嗎?今天是中秋節呢。”
    “你不是在學校嗎?”馮先生問。
    他的記憶已經混亂,不大記得清家里的那場毀滅性的打擊。馮世真覺得這對父親來說,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我回來陪你們過節的。”馮世真喂了父親一點湯,幫他擦了嘴。
    “好好讀書。”馮先生說,“將來進大學教書,女老師這工作體面,能說到一門好親。”
    馮太太嘆氣。他們家如今的情況,怕短時間內是沒法給孩子們說好親事的了。
    “家里還好嗎?”馮世真問母親,“那張婆子沒有再來找咱們麻煩吧?”
    馮太太說:“自從把外面的屋子租給了馬大貴后,張婆子就安分多了。她也就是還會偷聽我和人聊天,再背地里說咱們家壞話。不過反正咱們將來會搬走的,一點閑話沒什么好計較的。”
    馮世真放下心來。
    一輪圓月高懸在空,照著萬家燈火。涼風習習,吹著露臺上晾著的床單衣服。馮世真坐在一角,手里端著一小壺溫酒,對著月光自酌,倒也悠閑恣意。
    馬大貴悄無聲息都走到了馮世真身邊,撿了一張木條凳坐下。
    “馬兄弟,”馮世真客客氣氣地朝他點了點頭,“過節沒有回家么?”
    “孤家寡人一個。”馬大貴說。
    馮世真晃著酒壺:“來一點?”
    “一會兒還要辦事,不敢喝。”
    馮世真不勉強,自己對著月亮,又抿了一口。
    馬大貴掏了煙,劃了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他粗獷的面孔。
    “七爺有話讓我帶給你。”煙霧繚繞,他低聲說。
    馮世真放下了酒壺,“請說。”
    “前陣子,西北的軍隊挖出了一個明朝娘娘的墳,有一批出土的古董,由容定坤的運輸隊東運,打算從上海走私出海。我們的人一直跟著,中途不慎打草驚蛇,容定坤把東西藏起來了,應該就藏在上海某處。十月十八,這批貨會出海。七爺讓你在這之前探清藏貨之地,以及出貨的具體時間。”
    那只有半個來月了。
    馮世真點了點頭:“探明之后呢?”
    “貨品出倉,需要有容定坤的印信和指印。那個印信,是他隨時帶在身邊的。你需要弄到他的印紋和指紋。容家有個八角亭,亭子邊有一株桂樹。樹上有個樹洞。你以后要傳遞信息,都可以藏里面。我們會安排人去取。”
    馮世真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被孟緒安安插進容家的人。他們彼此不認識,也避免了其中一方暴露或者叛變后,對另外一方的威脅。
    馮世真說:“那么……”
    喀喇一聲瓦片輕響。
    有人偷聽?馮世真瞳孔收縮!
    馬大貴第一個反應過來,魁梧的身軀像捕獵的鷹一般朝發出聲響的暗處撲去。
    墻角那人來不及逃走,被馬大貴一手擒住,還沒來得及出口的呼救聲也被掐斷。
    馮世真緊追過去,看清那人,眉頭緊皺起來。
    張寡婦被馬大貴蒲扇一般的大掌掐著喉嚨,摁在了墻上。她一張老臉漲得紫紅,吐著舌頭拼命喘息,不住翻白眼。馬大貴只用了一只手,就將她牽制住,半分都動彈不得。
    張寡婦大概是沖著偷聽點家長里短的八卦而來的,卻不料聽到了機密。她自己也知道事情鬧大了,滿臉驚恐,渾身抖如篩子。
    馬大貴面容陰鷙,胳膊肌肉繃起,手越縮越緊。張寡婦喉中發出咔咔聲,雙目瞪得老大,充滿血絲,雙腳不停地蹬著,踢得地上的碎瓦嘩嘩響。
    “動靜太大了。”馮世真忙擺手。
    “說得是。”馬大貴松開了手。
    張寡婦如獲重釋,張口就要呼喊之際,馬大貴雙手抱著她的頭,用力一扭。
    頸骨斷裂的咔嚓聲響在靜靜的小露臺上分外清晰。馮世真尖而短促地抽了一口氣,整個人僵在原地。
    張寡婦臃腫的身體如麻袋一樣軟軟地倒了下來。荒涼的月光下,她面孔白里透著青,血紅雙目圓瞪,正對著馮世真。仿佛想控訴,想詛咒,卻是再也無法出聲了。
    陰涼的夜風灌進了馮世真的衣袍里,她感覺到冷意如一條蛇,慢慢地纏繞著她的身子,一寸寸縮緊,讓她也覺得有些無法呼吸。
    “你……這有必要嗎?”馮世真嗓音打著顫。
    “馮小姐不用擔心。”馬大貴抱起了張寡婦的尸首,“后面的事我來處理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他語氣輕松,好似只是下樓倒個垃圾一般。
    馮世真好半晌才回過神,腳步踉蹌,深吸了一口氣,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
    關上門那一瞬間,她猛地喘了兩口氣,像是個在水中潛伏許久的人,終于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氣灌注進肺里,驅散了胸腔里殘存的溫度,只余一顆心臟是火熱的,激烈地跳動。
    這不是馮世真第一次見到死人。
    當年她只有三歲,卻清晰深刻地記住了親娘被歹徒砍死的一幕。也是這般死不瞑目,還要更鮮血淋漓。二十年來,母親臨死前的呼喊都會在午夜夢回是徘徊耳邊,令馮世真渾身大汗地驚醒過來。
    話說回來,如何處理張寡婦本來就是個難題。張寡婦肯定不可能守口如瓶,要不拘禁威脅她,要不就殺了她。馬大貴是道上的人,他選擇了后者這個簡單省事的方法。而事到如今,馮世真贊同與否,都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
    馮世真做了選擇,知道這必然是一條染著血的路。一如天下所有的復仇之路。
    這一瞬,馮世真清醒地認識到,孟緒安雖然同容定坤是仇敵,但是他也并不是個風高亮節之人。他和容定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丘之貉。他們的矛盾和斗爭也不過源于黑吃黑。
    馮世真借著孟緒安這條船去報自己的仇,也是孤注一擲的決定。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沒法下船。
    一年前,有一家公司想來買聞春里這邊的地。聞春里位置比較偏僻,房屋也老舊了,本來若是價錢合理,倒也容易買下。偏偏事情談到一半,冒出了另外一家公司也想買地。
    兩家爭搶讓街坊們覺得這地皮搶手,便更加不肯輕易出手。聞春里的價格一路飆升了上去。
    可好事并沒有持續多久。一個干燥的夜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吞噬了整條街,燒紅了半邊天。
    作為替罪羊的張家全家都死在了大火里,燒空了的街區毫無懸念地賤價賣了出去。
    事后,馮世真暗中調查過那兩家出面賣地的公司。前頭一家沒有什么懸念,倒是后來介入公司不過是個空殼子,也不知道背后掌控的是誰。馮世真一度一籌莫展,直到她根據一個極不起眼的線索,發現背后的人,是容定坤。
    初夏悶熱的夜,馮世真尾隨容定坤進了禮查飯店。她并不想刺殺他,而是想找他求證。
    那時的馮世真還是十分單純的女孩,不會偽裝,也沒有狠辣的心,甚至還有點迷糊。所以她并沒有見到容定坤,反而誤闖了孟緒安的吸煙室。
    “容定坤?”
    “不是。”
    那個高大挺拔的男子擺手讓舉槍指著闖入者的手下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清秀蒼白的少女,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馮世真那個時候就隱約知道,她一腳踏入了一個極其復雜的世界。
    “你想要怎么報復容定坤?”孟緒安曾問過她。
    馮世真說:“殺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毀了他。”
    孟緒安也想毀了容定坤,兩人一拍即合。
    一個聰明卻單純的女大學生在孟緒安的安排下接受了一系列的訓練,改造了自己。
    如何偽裝自己的情緒,如何破解密碼,如何開鎖,如何在困境里逃生……
    馮世真是個極其聰明的學生,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身體又年輕健康。孟緒安很喜歡她,當她作自己的得意弟子。
    孟緒安親自教馮世真射擊,扶著她的手臂,對準靶子,溫熱的嘴唇在她耳邊低語。
    “瞄準不難,很多時候,扣動扳機,才是最難的。你沒有殺過人,你會猶豫。一猶豫,就錯失了良機。很多時候,一秒就能決定生死。”
    “我可以練!”馮世真說。
    孟緒安把槍從她手里拿開,笑得像一個寬厚溫柔的兄長,“我培養你,不是讓你去執行暗殺的。世真的手這么干凈,還是盡量不要弄臟了的好。”
    馮世真從不會認為孟緒安真的對自己有多另眼相看。對于容家,對于容嘉上,她是放餌的人。而對于孟緒安,她也是一條咬著鉤的魚罷了。
    在孟容兩大集團的對決之中,她馮世真不過是一枚小棋子,行差踏錯,便會被淹沒在炮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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