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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二十四年前,秦水根從我爹那里搶了彩票。那時候他在上海沒有根基,也沒有產業。我記得資料里寫過,姓秦的買的第一處不動產是兩個庫房,在閘口的這個位置……”
    馮世真拿著一支紅墨水鋼筆在地圖上圈著。
    “然后他娶了唐太太,買了房子和鋪面,成立了公司。兩年后他買下了現在容府的地,修了房子。他應當不至于把尸首埋在自己家里……在哪里呢?”
    三個人站在一起,對著地圖思索著。
    “庫房一直被使用著,不便于藏什么東西。”楊秀成說,“而郭家鎮又太遠了。況且那樣的鄉下小地方,有個什么風吹草動,都立刻有人知道。”
    馮世真的視線在地圖上掃來掃去,掠過聞春里的位置,隨即又轉了回去。
    從秦水根那里推不出來,那不妨從自己的生父這里下手。
    “姨母說,我爹當初在上海,從碼頭進貨販賣。那他應該會住在碼頭附近。”馮世真伸出了手,纖長潔白的手指點在了聞春里的位置,“聞春里的背后就是個小碼頭,我小時候就經常看到小貨船在這里卸貨。假設……我是說如果,我爹信里提到的那個欠錢的朋友就是秦水根,他和我爹當初一起做生意,那就很有可能都住在碼頭附近。”
    孟緒安道:“世真,上海的水路多,小碼頭不少。你怎么確定就是聞春里?”
    “因為姓秦的只放火燒了聞春里!”馮世真的聲音鏗鏘有力。
    “稍等!”楊秀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想起來了,容定坤在聞春里有物業的。不是失火后買下的,而是失火前就有的。”
    馮世真猛地轉過頭去,眼神駭人地盯住了楊秀成:“是不是一棟離那株老銀杏樹大概三十來步遠的老房子?凹字型,拱形的大鐵門,兩層高,門窗都裝著鐵欄桿?”
    楊秀成驚訝道:“我只在火后去看過一次,記不大清,但確實是兩層的小樓,門窗緊鎖。那一片的房子都拆了,可容定坤卻不讓拆這棟樓,只讓工人把外墻粉刷了一遍。”
    “讓我猜猜。”孟緒安哼笑道,“他甚至沒讓工人進門?”
    “是!”楊秀成道,“我當時也覺得奇怪,就去問監工的趙華安。趙華安就說這是容定坤早年發家前住過的地方,有感情,后來買下來了,想留個紀念。所以里面的一切都不讓動,只讓工人重新換了一個大鐵門。”
    馮世真倒退了兩步,怔怔地注視著釘了圖釘的聞春里的位置,清秀的臉上血色盡退。
    “是那里。”馮世真呢喃著,“他們當初合租,一起做生意。然后他為了一張彩票殺了他……”
    孟緒安說:“還有一個事,之前以為無關,現在看來卻未必。在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一心收購聞春里前,地產大亨張家也有意買聞春里。只是張家剛派人去談了個開頭,容家就橫插了進來。”
    “他怕這房子被外人發現。”馮世真低聲說著,跌坐回了沙發里,“所以他急著吞并聞春里,不惜放火燒房。而他又偏偏不敢動這個房子。因為,這里鎮著我爹!”
    她麻木地坐著,整個人像失去了生命的木偶似的,眼珠子黑漆漆地沒有一絲光,臉色白得嚇人。
    “你需要休息一下。”孟緒安皺眉。
    馮世真搖頭,朝茶幾上的酒杯伸手。孟緒安搶先一步把酒杯奪了過去,摁鈴叫來了聽差,道:“讓廚房給馮小姐煮一碗姜湯來。”
    馮世真苦笑:“酒會更好點。”
    楊秀成也勸道:“不要太勉強了,馮小姐。你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可我還沒有做完。”馮世真抓住了孟緒安的手,冰涼汗濕的手指緊緊扣著他的手腕,“七爺,我想去聞春里!”
    “現在?”楊秀成擔憂地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雨夜。
    “是。”馮世真注視著孟緒安,雙眼里映著壁爐火跳躍的火光。
    孟緒安凝視著她被火光染上幾分血色的臉龐,目光落在她用力抓著自己的手上。那白細的手指看著那么脆弱,仿佛輕輕一掙就能弄斷。可是它卻抓住了他,牢牢地鎖定了,讓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他面色沉靜,把手掌覆在馮世真冰涼的手背上,說:“好。”
    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掩蓋住了汽車發動機的轟隆聲。車燈的光在漆黑的夜中仿佛挖出了兩條隧道,穿透渾沌,指引著前方。
    清脆的喇叭聲在寂靜的午夜分外嘹亮。被吵醒了的看門人罵罵咧咧地撐著傘出門來。
    “這大半夜的,誰呀?”
    回答他的是重重敲在后腦的槍托。
    門房昏迷癱軟的身子被人接住,拖回了小屋里。掛在墻上的鑰匙被摘了下來,打開了聞春里的大鐵門。車肆無忌憚地亮著前燈駛了進去。
    新聞春里的房子賣了不少,但是新住戶都還沒來得及搬進來。整齊漂亮的里弄,家家戶戶黑燈瞎火,連路燈都已經熄滅。只有雨滴劈啪落在車頂篷和玻璃窗上,敲打出急促的節奏。
    在車燈的照射下,白日里看著就有些怪異的老房子愈發顯得鬼氣森森。外墻雖然粉刷一新,可鐵欄桿牢鎖的門傳依舊透著一股陰冷之意。
    “是這里?”孟緒安問。
    馮世真點了點頭。
    孟緒安輕輕一抬手,下屬拿著碩大的鐵鉗,咔嚓一聲鉗斷了鐵門上的鎖。在馮世真近二十年的記憶里,一直堅固不可摧的鐵門在幾個男人的作用下,很快就發出咯吱聲,被緩緩推開。
    門內漆黑一片,像是個張著的嘴,等著把來人一口吞下。
    “準備好了嗎?”孟緒安輕聲問。
    馮世真深吸了一口氣,忽視了他伸出來的手,擰亮了手電筒,冒著雨大步邁進了門里。
    房子二十年沒有被修葺維護過,已十分陳舊。外墻的門窗雖然堅固,但是里面的門窗基本都已經破爛。
    狹窄的中庭里雜草叢生,草叢里還藏著自房頂上腐爛脫落下來的瓦片和木條。馮世真他們一走進來,屋子里就響起一陣悉悉索索聲。那是藏身此處的老鼠們被驚動的聲音。
    “我想進去看看。”馮世真對孟緒安說。
    孟緒安爛她道:“房子太久沒有修繕過了,樓梯估計都已經腐朽了。我先讓下面的人去看看。”
    馮世真沒有和他爭執。
    孟緒安排了兩個小個子的手下,把房子上下檢查了一遍。手下回來道:“樓梯已經塌了一半,房間里除了幾張爛桌椅外,就什么都沒有了。”
    “那把這塊地檢查一遍。”孟緒安吩咐。
    馮世真站在樓前,望著房子若有所思。
    “如果太勉強了,馮小姐可以先回車上等著。”楊秀成為她撐著傘。
    馮世真仿佛囈語一般道:“我在想,如果我殺了人,藏在一個房子里,我該怎么做。”
    楊秀成忍不住輕輕打了一個寒顫。
    “當時樓里還住有別的租客,秦水根不可能大張旗鼓地挖土。他必須安靜又迅速地把尸首藏起來。然后等他兌換了彩票,有錢了,才能回來買下這個房子,把租客們趕走。但是那個時候,他也不用再花功夫轉移尸首了。這個房子,就是他用來埋人的墳。”
    “那該怎么做?”楊秀成陷入思索。
    “墻。”馮世真轉過臉,漆黑的雙目閃爍著一片明亮碎光,“姨母提起過,那個和我爹長得很像的朋友,似乎是做泥瓦匠的。”
    “是。”楊秀成急忙說,“你的意思是……”
    “七爺!”馮世真飛快轉身朝孟緒安喊,“去檢查墻壁!看有沒有空心墻!”
    孟緒安濃眉一揚,并不多問,揮手讓手下立刻去辦。
    馮世真環抱著胳膊,一動不動地站在庭院中央。夜風吹動她月白色襖裙的裙擺,讓她看著像一個幽靈。
    一個二十四年前僥幸沒死,從地獄里爬出來,清算總賬的亡靈。
    “發現了!這里!”一樓西角傳來屬下的呼聲。
    馮世真渾身劇烈一顫,拔腿就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奔去。
    西角的一間逼仄的房間里,擁擠著牛高馬大的男人們。馮世真擠過去走到前面,孟緒安正拿手電筒輕輕敲著一面墻。
    咚咚,咚咚……
    “背面肯定是空的。”孟緒安篤定道,轉頭望向馮世真,“準備好了?”
    馮世真面無表情地點頭:“砸!”
    拆墻用的大錘轟地一聲砸在墻上,磚塊松落,灰塵揚起。
    旁人紛紛后退,馮世真拿帕子捂著口鼻,卻沒有退讓半步。
    轟隆聲中,磚塊紛紛落下,墻壁露出一個大口子來。砸墻的人看到了里面的東西,停了下來。
    孟緒安拿手電筒照了過去。墻里,一具干尸黑黃的頭顱正對著外面,雙眼黑洞深陷,卻又詭異地望著外面的人,尤其正望著正對著它的馮世真。
    一片抽氣和低呼聲中,馮世真鎮定得難以想象。孟緒安以為她會被嚇著,至少會有所動作。但是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繼續拆墻,一言不發,連眼珠都沒動過,就像一尊雕像。孟緒安下意識地想擁住她,至少把手放在她肩上。可他隨即清醒了過來,為自己那一瞬的沖動搖頭苦笑。
    墻被拆得差不多,被封在里面的尸骸被人小心翼翼地搬了出來,放在鋪著白布的地上。尸體已干得只剩一層薄薄的皮膚包裹著骨架,身上衣料襤褸,脖子上還纏著一截繩子。
    屬下拿著剪刀,把尸體左腿的褲子剪開。
    干枯的小腿骨上,有一處明顯的骨結。那是腿折斷后沒有接好留下來的痕跡。
    那屬下又在尸身上搜了一遍,從上衣的內袋里掏出一個灰撲撲的小包,遞給孟緒安。
    孟緒安帶著手套,小心地把包拉開,一個發黑的小銀鎖滑落在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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