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一片的房子已經差不多售出了百分之六十了。”容嘉上介紹著,“再往前走三個路口就是河岸,港口已經基本建設完成,私駕船……”
話語戛然而止,他像一只靈敏的獵犬一般猛地抬轉過頭,朝路的另一頭望過去。
跟在他身邊的人隨之望去,只見道路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嘉上,怎么了?”緊跟著容嘉上腳步的年輕女郎出聲問。
“沒什么。”容嘉上自嘲一笑,“抱歉,剛才說到哪里了?”
“港口。”女郎提醒。
容嘉上點頭,接著說:“這是個民用港口,有八十到一百個船舶位。岸邊還有配套的商鋪和酒店公寓樓同時在修建。”
“那可太好了。”女郎開心地笑著,“我們一家人都最喜歡航海,東岸的港口太遠,不如把船停在家門邊。爹地,你說是不是?”
走在后面的一位中年男子點頭笑道:“從這邊出海也方便。總之是送給你的成年禮物,要你喜歡才好。”
“爹地!”女孩嬌嗔著問,“嘉上,你喜歡航海嗎?我舅舅才送了我一艘小游艇,上個月才剛下水的。我打算請上同學和朋友在船上開個雞尾酒會,你一起來玩呀。”
“謝謝李小姐的盛情邀請。”容嘉上客客氣氣地笑著,不留痕跡地甩開了女孩纏著自己手臂的胳膊,“我偏偏有些怕水,平生盡量不上船。恐怕要讓你掃興了。”
“那就在我的新房子里開跳舞會也行呀。”女郎不肯罷休,“爹地,我們把港口的那棟樓買了吧!求你了!”
中年男人呵呵笑,卻沒有輕易答應女兒的請求。容嘉上一邊敷衍著貴客的愛女,一邊帶著他們走遠。
經過那株殘缺的老樹時,容嘉上腳步停頓了一下,投去的眼神格外溫柔繾綣。
等到人都已經消失在路盡頭,馮世真才從樹后走了出來。
她望著容嘉上離去的方向,輕輕嘆了一口氣,順著原路返回泊處車。
世真……
馮世真背脊一陣發麻,拉門把的手僵住。
她緩緩地轉過頭去。
身后,陌生的路人來來往往,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松了一口氣,又為自己竟然生出這樣的幻聽覺得又可笑又可悲。
她鉆進車里,甩上了門,開著車,飛快地離開了。
容嘉上在汽車遠去的轟隆聲中自小區的鐵門里走出來,和那中年男人握手。彬彬有禮,儒雅俊美,已是個獨當一面的少主。
掌燈時分,外面又下起了雨。北風呼嘯著,把雨滴噼里啪啦地刮在窗玻璃上。
孟家燒著壁爐的書房里,馮世真用完了晚飯后,陪著錢氏聊天打發時間。錢氏已經自早晨的激動中冷靜了下來,拉著馮世真的手,絮絮地說著錢容兩家當年的舊事。
“你們容家早年還是鎮上的富戶,后來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好。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容家已經有些難支撐了,長工都辭了大半。你爹是有遠見的人,也不想守著家里幾畝地,一心想出去闖蕩。十八歲那年,他揣著五十塊錢,跟著鎮上的人去上海做生意。”
“我娘怎么沒跟著他一道來上海?”馮世真問。
錢氏說:“你娘過門不久就懷了你,只好留在了郭家鎮。楨兒,我聽說你爹如今已經是上海灘頂天富貴的大老板了,你快些同他相認呀。姨母幫你作證,保管他不能不認你!”
馮世真淡漠地笑了笑,又問:“我爹朋友很多嗎?”
“多呀。”錢氏說,“你爹為人仗義,朋友可多了。他到了上海后,和一群朋友同租了一個石窟門房子。因為朋友家孩子多,都把朝陽的大屋子讓出來,自己去住亭子間呢。為了這事,你娘可沒少埋怨他太憨厚老實,擔心他要吃虧。”
馮世真在腦子里勾畫著一個純樸善良的青年的形象,卻頂著一張容定坤冷酷虛偽的臉。她急忙搖了搖頭,把那畫面趕出了腦海。
“我爹當初在上海做什么生意?”
“生意的事我不大清楚。”錢氏說,“好像就是從碼頭進些次等的泊來貨,走街串巷的叫賣。后來他和朋友湊錢租了一個鋪子,生意好多了。可惜好景不長,他那朋友欠了錢,你爹就把鋪子抵了出去,替朋友還錢。”
說著,錢氏又嘆了一聲:“他同你娘雖然常年分居兩地,可是感情極好的。楨兒,回頭他見到你,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馮世真幽幽冷笑:“是啊,就是不知道呢。”
“外甥女呀,”錢氏道,“我這做姨母多管閑事問一句,你和這位孟老板是什么關系?”
馮世真啼笑皆非,道:“他這是我的……朋友,古道熱腸,幫我尋親罷了。”
姨母有些失望:“孟老板看著還真是一表人才,不知道娶親了沒?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確實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
馮世真笑道:“橫豎不是要尋親嗎?等認回了親爹,讓他替我操持就好。”
“說的是!”錢氏忙道,“是我糊涂了。等你回了容家,那可是連總統的兒子都嫁得的咧!”
“那我可得準備一份厚厚的賀禮了。”孟緒安大笑著走進書房,身后還跟著穿著中式長衫,拎著皮包的楊秀成。
錢氏急忙起身,告罪離開了。楊秀成關上了書房的門。
“問出什么來沒?”孟緒安把脫下的大衣順手往沙發上一丟,一邊倒酒,一邊問。
馮世真說:“姨母口中的容定坤正直善良,對人熱誠講義氣,同妻子感情深厚。如今住在容府里的那位容定坤若不是受了妻離子散的刺激后性格大變,那就是完全換了一個人。”
“聽起來,確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楊秀成笑道。
孟緒安倒了三杯酒,給馮世真和楊秀成遞了過去,“楊先生可以把我們今天查到的事說給馮小姐聽了。”
楊秀成點頭,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遞給馮世真,說:“這是容定坤的身體檢查報告。上面把容定坤的身體狀況寫得非常詳細,說他雙腿骨骼正常,并沒有骨折舊傷。”
“沒有骨折……”馮世真翻著病例,“你們說,兩個沒有血緣的人會長得那么像,以至于一個人能冒充另外一個人,甚至騙取對方的親人?”
“再像也不是一個人。”楊秀成說,“說話口音,行為習慣,就算可以模仿,也有區別的。”
馮世真面色冷漠地替他補上:“所以,容家全家暴病而亡,白氏妻兒慘死。原先和真容定坤關系親密,有能力判斷真假的人,全都死光了。”
楊秀成低頭摸了摸鼻子。
孟緒安抿著酒,道:“這也能解釋你為什么會以為是親爹殺了你母親了,世真。”
馮世真緩緩點頭:“當時天色黑暗,又是寒冬臘月。如果一個本就酷似我爹的人在容貌上做了一些裝飾,比如胡須,帽子,那我娘確實有可能一時看不請,把人認錯了。”
孟緒安思索道:“我要是‘容定坤’,肯定會趁她沒反應過來時就立刻動手,然后再追殺你。小孩子,受了傷又掉進河里,肯定活不了。剩下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那就更好處理了。”
馮世真抓著胸口的衣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面色十分難看。
楊秀成極受女士歡迎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立刻溫柔體貼道:“馮小姐是牽掛著弟弟?你還是懷抱著希望,希望弟弟能活下來?”
馮世真閉上酸澀的雙眼,點了點頭:“我當時已隱約能記事了,他自然要殺我。可我弟弟不過是個才滿月的小孩子,他或許……我不知道。”
“也許真的活下來了呢。”楊秀成便柔聲道,“容定坤再惡貫滿盈,也未必能對一個嬰孩下手。我明日就去查一下,看容定坤曾把什么孩子送人或者寄養。”
“為什么不下手?”孟緒安卻是不合時宜地冷笑一聲,譏嘲道,“留著他長成大小伙子,然后回來找自己報仇?姓秦的都殺了容家滿門了,還會在乎一個孩子?”
楊秀成訕訕。
馮世真緊緊握著酒杯,手被浸得冰冷,指間都泛著淡淡的紫青。
“我要見容定坤。”她說,“我要親口問他,他把我爹的尸身埋在哪里了。我媽媽——我養母曾說過,我生母給她托夢,讓我遠離我爹。我之前以為這個容定坤是我親爹,所以我生母才這么說。現在想來,我生母臨終前大概也同我之前一樣,以為兇手是自己的丈夫。”
馮世真擱下酒杯站了起來,清澈堅毅的嗓音在安靜的書房里回響:“二十四年了,我爹一直背負著殺妻滅子的罪名,他在天有靈不知道多冤屈。我要給我爹正名!我要慰籍我娘在天之靈。我要讓他們夫妻倆不再有誤會。我……我要找到我爹!”
她猛地別過臉,扶著沙發靠背,肩膀顫抖著,大口呼吸。
在座的兩位男士都假裝沒有看到她眼角的水光,低頭喝酒不說話。
半晌后,馮世真控制住了情緒。重新在沙發上坐下。
孟緒安轉著酒杯,說:“我倒覺得,我們先找到令尊的遺體,帶著證據去逼容定坤承認罪行反而更合適一點。容定坤如今雖然殘了,卻終究不是普通人。貿然登門對峙,反而容易被他忽悠地被牽著鼻子走。”
“可這如同大海撈針。”楊秀成說,“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誰清楚容定坤會把尸首藏在哪里?也許早就一把火燒了——抱歉,馮小姐。我……”
“你說的有道理。”馮世真啞聲說,“但是他沒有燒!七爺,還記得我趁著容定坤抽了大煙后套他的話的那次嗎?他錯將我誤會成了阿和,說他親手埋了他。埋了那就有墳,有墳就一定找得到!”
“范圍也并沒有縮小多少。”孟緒安說,“天下那么大,他可以把令尊埋在任何一個地方。”
“不!”馮世真雙眼逐漸亮了起來,“不,容定坤這樣的人,反而不會隨便處理這么一具重要的尸體!容定坤的一大特色,就是多疑。他殺了人,奪取了對方的身份。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擔驚受怕。他一定要把我爹鎮住,以免我爹的冤魂回來找他索命報仇。”
楊秀成思索著點頭:“有些道理。”
“我要是他,我會把這人的遺體埋在一個我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馮世真說,“不但能保證不會有人發現它,而且可以方便隨時去查看,好讓自己安心!”
孟緒安也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容家在上海的敵人不少,誰都很樂意挖掘容定坤的丑聞。容定坤不會把這么大的把柄落在別人手里,那他應該是把令尊的遺體藏在容家的地盤上。”
馮世真利落起身,在堆放滿了各種書本的桌子上一陣翻找,找出了一張上海地圖,拿圖釘釘在了墻上的軟木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