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心知肚明,跟敵人打嘴炮,人家樂意配合你一下,那自然其樂融融,人家要是不吃這一套,作為對手,那也是毫無辦法。
但好在,耶律云機并沒有在宴席上跟宋人撕破臉的打算。
兩軍對壘,結局有無數種可能。他固然可以扣留下張世良這些漢臣,再去跟鳳錦交涉。但若是鳳錦不買賬呢?
據耶律云機所知,鳳家與張世良這一伙兒人在朝堂上可不是盟友的關系。若是鳳家狠下心來,正好可以借著他的手除掉一個政敵,順便還收獲了一個可以正大光明開打的理由。
那他可就得不償失了。
至于丟失的歲幣……
耶律云機和在座的每一位賓客都心知肚明,大家在意的不是那點兒銀子。對這些世家大族來說,誰家后院掃一掃還掃不出十萬兩銀子來?
他們看重的,是銀子背后所代表的態度。
至于這些宋人帶來的那些被打劫的證據,耶律云機覺得順手利用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他早就看蕭有德這個小子不順眼了,再說蕭家在朝堂上爪子伸得也有些長,剁掉一節,想必很多人都會非??煲獾?。
耶律云機思索的功夫,一曲《高山流水》已經到了尾聲。
一眾聽得懂聽不懂的武將們都叫起好來。不管暗地里怎么回事兒,明面上他們兩國之間可確確實實就是高山流水的兄弟情啊。
耶律云機也應景地擠出一臉欣賞的表情。
彈得好,自然是要賞的。
遼人的貴賓們賞的東西還挺雜,有金銀,也有水晶瑪瑙的小飾品,耶律云機則從手邊的案桌上拿起一把短刀,賞給了司空。
短刀比手掌略長,刀鞘是黃金所制,刀柄上嵌著綠松石和紅瑪瑙,非常漂亮。
這樣尺寸的短刀,對于契丹族的男人來說,或許只是日常切割食物所用,但司空卻不會小看任何一種兵器。
用的好,一根牙簽也能殺人。
司空謝了賞,又膽大包天的問了一句,“我師父說,他來北地,是受使臣所邀,是來做客。不知這話,在元帥這里,是否仍然有效?”
這話說出口,在座的不少人都覺得這小子膽子太大,有些得寸進尺了。
至少張世良就是這么覺得的。
他是文臣,也愛琴棋書畫那一套,對于李騫、林山翁也頗有幾分另眼相看,但也僅止于此。在他眼里,這些人是不配與他這個天子近臣,朝廷命官平起平坐的。
眼下這樣的場合,在座的都是兩國大臣,將離這樣一個伶人竟然不知高低的叨叨個不停,就讓他有些看不慣了,覺得這小子太不懂眉眼高低,萬一惹惱了耶律云機,豈不是給他們接下來的談判增加難度?
他咳嗽了兩聲,正要出聲呵斥,就覺得放在桌面上的右臂被人重重按了一下。
張世良驚疑不定的看過去,就見坐在他右手一側的鳳隨淡淡的掃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頗有幾分不加掩飾的厲色。
張世良心中一驚,原打算訓斥將離的話在舌尖上轉了一圈,又咕咚一聲被他咽了回去。
他忍不住多疑:鳳隨是什么意思?難道這話是他授意的?
他,他想借著這個伶人做些什么?
可別連累了他……
遼人大多性情豪爽,耶律云機身為上位之人,并不厭煩司空這種有話直說的類型,聞言也只是一笑,“自然有效。你們師徒都是我們遼國尊貴的客人?!?br/>
司空就是要他當面承認一句“客人”。
客人,與應召而來的普通藝人,至少在身份上是有所不同的。比如進入順州城的時候,普通的百姓會被守門的士兵隨意刁難,但若是換成“客人”呢?而且還是元帥承認過的客人?
司空要的就是一個有利的說法。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司空的臉上露出笑容,兩只眼睛都亮了起來,“能得元帥一句話,是我們師徒的榮幸?!?br/>
耶律云機微微一笑,抬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兵帶他出去。
他的目光掃過宋人的坐席,看到了張世良臉上的忐忑,也看到了鳳隨臉上的沉穩。他認得這個年輕人,在燕順兩州之間帶兵與他糾纏了數月的那個年輕人,正是此人的兄弟。
鳳家軍。
鳳云鶴、鳳錦……
耶律云機心想,這些宋人里頭也是有一些硬骨頭的。
司空回來之后,先去了一趟他師父那里。李騫果然還沒睡,正裹著一條薄被,靠在床頭心不在焉的看琴譜。
見司空推門進來,一下坐了起來,兩只眼睛上下打量他,直到發現他的小徒弟手腳俱全,并沒有受傷的跡象,這才松了一口氣。
司空就覺得,他師父雖然沒說話,但一雙眼睛卻把什么都說了。他覺得心頭暖暖的,忍不住湊過來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我回來了?!?br/>
李騫有點兒架不住這么大的孩子了,還一見面就撒嬌,有些手忙腳亂地摟住他,在他背后拍了拍,“沒有被刁難吧?”
“還好?!彼究諛泛呛堑哪贸鲆稍茩C賞的短刀給他師父看,“在外面等的時間長一些,見面的時候倒還好,彈個曲子,說幾句話,然后就出來了?!?br/>
李騫翻來覆去的看那把短刀,又摸摸司空的狗頭,“如此就好,我就怕你年輕氣盛,被人刁難的時候沉不住氣。我看隔壁戲班子的人都回來了,就你還沒回來,這個擔心喲……”
“小瞧人。”司空不服氣,“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李騫一下被他說的心酸起來了。司空從小在寺廟里長大,吃穿都未必供得上,哪里有他這樣的長輩時刻寵溺著他,他哪里懂得任性那一套喲。
李騫摸摸他的臉,“嗯,師父錯了,小瞧了徒弟?!?br/>
司空一樂,“我回來的時候,聽那個帶路的小兵說,元帥發話,讓我們明日就去順州。還說這邊怕是要打起來,讓我們趕緊走。”
李騫也已經接到上面傳下來的消息了,點點頭,“走了也好,咱們不能打,留下也是別人的累贅。”
這樣一想,他忽然又有些擔心了。這邊要是打起來了,鳳隨還能分出精力去支援司空嗎?他可知道司空這一趟去順州,手里頭是帶著任務的。
司空不知道他師父在擔心什么,他在想別的事,“師父,你找人跟戲班子的頭領說一聲,明天出發的時候,讓他們都跟在我們后面吧。我們人多,就由我們的人來開路吧?!?br/>
他在想以那幾個戲班子走江湖的經驗,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進城的時候人家要搜車他們說不定想著忍一時之氣,就讓搜了。
但他們讓搜了,輪到李騫他們的時候,就有些不好說了。真要爭辯起來,人家也能反問他,“既然是同行,怎么人家都讓搜,就你不讓搜?”
如此一來,反生事端。
司空的打算就是他們來打頭,到時候,就拿出耶律云機賞賜的短刀,狐假虎威的跟守衛交涉。最好的結果,就是都不搜,直接放他們進城。
如果執意要搜,司空再見機行事,想別的辦法?;蛘呔拖聒P隨提醒他的那樣,讓刺史府的長史出面來搜。
司空覺得,鳳隨能特意提到這個人,那么這個人的身份,應該是能信得過的。
轉天啟程的時候,鳳隨怕惹人注意,自己就沒露面,只派徐嚴過來送一送,順便提醒司空冷靜行事,遇到刁難,盡量先拿文書說話。
出發之前,李騫和戲班子的老板手中就得到了一份正式的文書,文書由契丹、漢兩種文字書寫,并且有鴻臚寺與遼人使臣的印章,表示他們是以受邀客人的身份前往遼國。
司空昨天在宴會上的舉動,鳳隨心知肚明,知道他是擔心文書在戰時不起作用,才想借著耶律云機的名號扯虎皮拉大旗——正因為順州城的情況大家都摸不透,所以司空才會表現的有些急躁。
這也是鳳隨有些擔心的地方。
隊伍啟程之后,司空發現另外的四個戲班子果然將李騫一行人當成了首領。他對這種情況比較滿意,大敵當前,最忌諱窩里反。
別管戲班子的各位是出于不想惹事還是什么其他的考量,做出了這樣配合的姿態,對于司空來說,這種情況都是他樂見的。
他們還在燕州的時候,鳳隨就將這些戲班的情況摸了一遍,其中也有幾個人的背景頗有些不清楚,但時間緊急,只要這些人在進城的這個環節不要給他添亂,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到進城之后慢慢料理。
真有什么問題,司空也不介意先下手一步,送他們上西天,免得事情到了緊要關頭,他們再跳出來拖他的后腿。
這一路,因為前方未知的危險,司空顯得格外沉默。
李騫看到這樣的徒弟就格外心疼,忍不住就想找點兒話題來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這一路,也沒看見咱們的人都在哪里扎營?!?br/>
司空覺得,他們現在只是鳳隨的親兵,不屬于北地的編制,不知道人家排兵布陣的內情也挺正常的。
不過作為一個軍人的直覺,還是讓他在離開燕州城的時候,隱約有一些察覺。
“燕州三面環山,”司空對他師父說:“地形挺復雜的,咱們看不見也正常?!?br/>
李騫就嘆氣,“還好咱們把燕州打下來了。”
就連他這個外行也從燕州的地形上看出了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燕州一戰是慘勝,”司空跟他師父說悄悄話,“聽說那一仗鳳錦重傷,手下的前鋒營都快死絕了?!?br/>
李騫唏噓不已。
司空的臉色沉了下來,眼里流露出格外堅定的神色,“所以順州才更重要。拿下順州,燕州的外圍相當于有了一層屏障,壓力會小很多?!?br/>
李騫,“……”
得,白琢磨了,話題還是繞回去了。
李騫就嘆了口氣,說:“司空,你也別把師父想的太沒用。我身邊這十來個人跟了我好些年了,也都是能打的漢子。到時候,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聽你的安排……包括我。你也別總想著我們怎么怎么樣,其實……家國大事面前,一個人的命,也沒那么重要。”
一席話,說的司空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他想說每一個人的命都重要。但他心里知道,真到了某些時候,某些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他自己的命也是可以交付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