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洗了把臉,換了一身體面的衣服,就抱著他師父的琵琶,跟著鳳隨出去了。
他們走后,小魚就端了一盆熱水來給李騫泡腳,一邊很是感慨的嘆氣,“虧了司空去頂這個缸,要不然先生又該辛苦了。”
遼人的元帥喲,乖乖,那可不是好對付的。
小魚想到這里,又覺得他家先生有這么一個徒弟,當真是件挺幸運的事。他決定以后都要對司空好一點兒。
李騫心里卻有些不好受,還稍稍的有些后悔。他當初就是因為不放心司空一個人北上才接了這差事。現(xiàn)在看來,這差事反而連累了司空。
李騫難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了司空鬼鬼祟祟藏在馬車里的東西,于是他的心情又詭異的好過了起來。
他想,其實也不算是連累。畢竟憑著他和司空的關(guān)系,也算是給了鳳家軍一個進入順州的機會。
兩軍對壘,機會是多么重要啊。
雖然也會有一定的危險,但是……
他做了半輩子富貴閑人,也終于有機會在國家大事上出一份力了。
司空終于見到了敵方的大營,軍帳一頂挨著一頂,一直綿延到了夜色的盡頭。營帳之間生有篝火,但在司空眼里,這跳躍的火光卻并不顯溫暖,只見肅殺。
司空被引進一頂小帳篷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其他的幾個戲班子里也都有人過來了。大約也都有些摸不清底細,來的人都是班主加上二三流的藝人這樣的組合。
這是一個很謹慎的安排,真有什么意外,也不至于折了自己班子里的頭牌。
大家彼此都面熟,打過招呼就安安靜靜坐下來等著了。
帳篷里安靜,外面的動靜就聽的更清楚一些,司空聽到了從不遠處傳來的呼喝聲,似乎有人在搏擊,或許這也是一種表演吧,因為還有不少人哄笑的聲音。
然后就有人將戲班子請了過去。
司空等的簡直不耐煩,又慶幸沒讓李騫過來,有這功夫,還真不如留在土屋里睡一覺呢。
司空縮在火堆旁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喊他。
來人是一個遼人小兵,站在帳篷的門口,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司空抹了一把臉,起身跟著他出去了。沁涼的夜風(fēng)一吹,他人也精神了,這才發(fā)現(xiàn)之前一起等在帳篷里的那些人都沒回來。
估計是表演完了就直接送走了。總不至于乍一見面就給宋人一個下馬威,全都宰了。別人不好說,司空對鳳隨還是有把握的,他不會坐視這種事情發(fā)生。
司空跟在小兵身后,沿著營帳之間的小路往前走。不多時就見到了燈火通明的主帳,主帳外面還站著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副正等著上臺表演的架勢。
司空覺得上位者的心思果然不好猜,出門打仗,為什么要弄一堆女人帶著?這不是平添累贅么?還得拿糧食養(yǎng)著。
或者,跟他師父出門非要帶著廚師是一個意思吧?
人家的生活檔次就是這樣的。窮鬼不能理解也正常。
看見司空過來,女人們的視線一五一十地投了過來,然后開始嘀嘀咕咕的湊到一起咬耳朵。
司空假裝自己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
他今天的裝扮還是很有迷惑性的,頭發(fā)梳的溜光水滑的,小臉也洗的干干凈凈,出門之前師父還給他抹了點兒香噴噴的面霜。身上穿的也寬袍大袖的袍服,總之就是要追求一種藝術(shù)家才有的仙氣飄飄的派頭。
不多時,引他過來的小兵出了主張,請他進去。
司空一眼就看到了主座上那個人高馬大的男人。
如無意外,這就是遼人的元帥耶律云機了。
耶律云機長著一張十分方正的面孔,兩道濃眉卻顯出了幾分凌厲的氣勢,一雙利眼,顧盼之間自帶一股俾睨之態(tài)。
三十來歲的年紀,無論是體力,還是頭腦,亦或是武技,都達到了一個男人所能達到的巔峰狀態(tài)。
耶律云機一身深紅色袍服,圓領(lǐng)窄袖左衽,領(lǐng)口露出一抹雪白衣領(lǐng),腰系深色腰帶。頭上戴著飾有金玉的冠帽,鬢邊有發(fā)辮垂下。宋人一直不大看得習(xí)慣的髨發(fā),放在他身上,也只是給他增添了威武豪邁之氣,而絲毫不顯得滑稽。
這是一個,讓人一眼看過去,就會心生警戒,不敢小瞧的男人。
主座下首,遼宋將官左右分開,各自列席。宋人這一列,正頭領(lǐng)張世良與副頭領(lǐng)鳳隨坐在最上首的位置。
司空向主座見禮之后,依次向在座的遼人將領(lǐng)和張世良一行人行禮。遼人多是大模大樣,不當一回事兒,宋人這邊卻對這位將離先生印象深刻,紛紛含笑頜首,算做回禮。
鳳隨作為副領(lǐng)隊自然也在座,兩人的視線若無其事的一碰,便又各自移開了。
耶律云機不動聲色的看著這一幕,微微一笑,“你是李騫的徒弟?”
遼人貴族,多習(xí)漢語漢俗,耶律云機的漢語就說得頗為標準。
司空便點頭說道:“是。我?guī)煾干狭四隁q,身體不好,一路舟車勞頓,這會兒實在支持不住了。就遣了小的前來,給各位大人助興。”
司空注意到他這話一出,耶律云機神色淡淡,但他的下屬們卻都流露出不滿的神色,似乎責(zé)怪李騫這位“李大家”不給他們面子。
司空可不想一見面就給他師父拉仇恨,便又解釋了一句,“我?guī)煾刚f,人的狀態(tài)不好,心神不寧,難以發(fā)揮出最好的狀態(tài),這個時候勉強彈奏,也只是糟蹋了好的樂曲,反而對不住貴客。”
司空這話說完,就聽見貴客席上一個留著大胡子的遼人武將用契丹語對身旁的同伴說:“他們宋人講究很多的,有些人彈琴寫字之前,還要洗個澡,屋子里還要熏得香噴噴的。不洗澡的人都不讓進書房……這小子也不是說瞎話。”
司空,“……”
這話說的好像也沒什么不對,但是……聽著就是有點兒怪。他們其實也沒有這么講究啦。
耶律云機似乎接受了他的這套說辭,眼里流露一點兒興味的神色,“小先生可以說是一曲動天下,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聽小先生彈奏一曲《十面埋伏》?”
司空心想,這些人果然消息靈通。
雖然那天在鳳家的宴會上那樣大張旗鼓的表現(xiàn),就是為了把名聲傳出去。但真的傳出去了,司空心里卻并不好受。
這說明,他們這邊的動靜,確實很快就傳到了遼人的耳朵里。
司空笑了笑,眼神很是誠懇的望著耶律云機說:“回元帥的話,《十面埋伏》這首曲子太耗心神,彈奏一次,小的要養(yǎng)足半個月才行。否則精氣神不足,彈不出它的神韻。再說,今天這樣的場合,并不適合彈奏《十面埋伏》。”
剛才出面給大家科普漢人的習(xí)俗的那位仁兄,又開始嘀嘀咕咕的發(fā)表意見了,“你看,宋人果然神神叨叨的。他們講究可多了……”
司空覺得這位老兄再給大家科普幾次,他就要繃不住笑場了。如此一來,大家都知道他懂契丹語,等于白白泄露了一張底牌。
耶律云機坐在上首,這個位置本來就帶有一種壓迫感。何況他的相貌、權(quán)勢、地位帶來的壓力,也足以讓在座的賓客對他產(chǎn)生畏懼之意。在今日請來的宋人當中,武將們都十分淡定,只有那位上了年歲的文臣明顯的流露出不安之意。
耶律云機見一個伶人也如此鎮(zhèn)定,還敢直視他的雙眼侃侃而談,就覺得有點兒意思。
他饒有興味的打量這位膽子挺大的樂師,問道:“依你之見,這樣的場合,適合彈奏什么曲子呢?”
司空這一路早就想好了。哪怕有精氣神,他也不會彈《十面埋伏》給他們聽,他怎么可能讓遼人知道,哪怕他們漢人當中的一個不起眼的樂師,心中也潛藏著上陣殺敵,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氣與殺氣呢。
他為什么要提醒遼人,他們每一個漢人心里都埋著仇恨,也埋著收復(fù)國土的熱望呢?
讓遼人對他們生出更多的警戒之心,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他就應(yīng)該彈一些風(fēng)花雪月,靡靡之音去瓦解他們的戒備心,去麻醉他們。就讓他們繼續(xù)輕視下去吧。
只要最后能吃了老虎,誰會在意你最初是扮豬還是扮羊?
司空就笑著說:“遼宋兩國是兄弟之國,是朋友之國。如今朋友相聚的場合,小的認為最適合彈奏一曲《高山流水》。”
那位習(xí)慣科普的仁兄又開始嘀咕了,“他們漢人有一句話,叫高山流水遇知音。傳說中有兩個人,一個叫什么來著,他會彈琴,后來遇到一個砍柴的……”
耶律云機眸色沉沉,落在司空的面孔上。
這個小白臉樂師的表現(xiàn),有些超出了他的預(yù)料,他倒也聽人說過,李騫和他的師兄在宋人當中頗有些地位,并不是尋常的伶人。
這小白臉的底氣,是不是也因此而來?
耶律云機覺得自己費時間去思索一個伶人的內(nèi)心活動有些不可思議。
但他確實有些好奇這小子為什么不怕他。
這個名叫將離的小小琴師就站在那里,也不是很強壯的樣子,在座的武將,隨便一個人過去,一拳頭就能把他打飛了。但他卻好像意識不到這一點似的,就那么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看過來的視線也顯得非常平靜。
耶律云機心想,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他的生死此刻就掌握在別人的手心里。
他向后一靠,淡淡說道:“兄弟之國,高山流水遇知音……說得好,那就請將離先生彈一曲《高山流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