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看著賀蘭淳雪晦暗不明的臉色，拭了拭眼角的淚花：“公主出嫁的時候，先帝已經駕崩了，太后掌權，那女人本來是想讓公主去給康親王做填房的，后來是國公爺帶著十幾個軍中將領在安華門外跪了三天三夜，太后實在是招架不住京城內外議論才允婚的，也是因為這件事老太太和國公爺徹底斷了母子情分，那個時候誰家得意的公子敢去求娶兗國公主啊？那是徹底開罪太后，斷了家族前程的。”
    賀蘭淳雪第一次聽朔月這么詳細地提起當年的事，低聲問道：“月叔過去從不愿與我多說這些。怎么今日”
    朔月嘆了口氣，知道那些往事再瞞也瞞不住了：“公子，您要去京城了，若是奴才能長長久久地把您留在殤州這個平安之地，奴才自然不會告訴公子這些舊事，但是您要去京城了，盛京那個地方，一塊牌匾砸下來，都能砸中幾個伯爵，幾個侯爺。您若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事，您又怎么在那個地方好好的活下去？國公府里的那些，都不是人，那是一群妖魔鬼怪，他們不達目的是不會放公子脫身的。”
    “那好，我就請月叔，把當年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賀蘭淳雪正了正神色，“我要知道我父親和母親到底是怎么落到如今這個下場的。”
    云檀和玉檀識趣地退了出去，并且遣走了正廳附近的下人和府兵，就算是房子燒著了，下面的人不經召喚也絕對不得靠近，因為她們知道后面的事情，就不該別人聽了。
    朔月看著諸瑛和賀蘭淳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雖然已經知道答案，但老奴還是不甘心地問一句，若是老奴執意要勸二位公子不要進京，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自然是不答應。”賀蘭淳雪回答。
    “好，哪怕一去京城就是刀光劍影，甚至有可能有去無回，二位也不答應？”
    “是。”諸瑛看著朔月，滿臉的堅定：“公主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應該為了公主走這一趟，還她一個公道。”
    賀蘭淳雪低頭：“我父親早亡是因為胎里帶來的弱癥，天命不永，我不怪誰，但是我母親在我父親身故后的半年便離世了，我不能不怪，我也不能不恨。盛京城里若有一切的答案，我不能不去。”
    “好。”朔月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再糾纏：“公主出嫁的時候，滿朝文武沒有一人敢來觀禮，哪怕是陛下親自送嫁，也無人敢來，你們知道為何嗎？陛下親自背著公主，走過安華門，走過金明橋，沒有人道賀，也沒有人歡喜。”
    “太后，便這般恨我母親嗎？”賀蘭淳雪問。
    “她恨的不只是你母親，她恨的是有關曲皇后的一切，就算沒有后面的那些事，太后也不會善待你母親的。”朔月低聲道。
    太后出身蘭陵蕭氏，氏族之間原本就不愛與朝廷勛貴攀親，自視甚高的千年氏族怎么會看得上朝廷，江山百年，而氏族千年。可大雍開國的圣帝可不慣那些氏族的臭毛病，一通亂拳打下來，那是打得氏族元氣大傷，再也不敢提那些清高言語。
    甚至還出現了氏族女子主動攀附朝廷的事情，蘭陵蕭氏本來就是氏族中的末流，為了鞏固家族地位，于是選了家族女子入宮為妃。
    氏族女子多么清貴的門第，到了先帝的后宮也不過一個良人，上面的高位妃子多如繁星，誰都能踩她兩腳，也不知道她熬了多少委屈，終于懷上了先帝的第一個皇子。本以為苦盡甘來，可是最終那個孩子卻因為生母位份太低，而交由皇后扶養，便是后來的陛下。曲皇后得子，后宮大宴數日，而蕭氏卻還是一個良人，一個人忍著后宮里的冷言碎語，她怎么能不恨不怨呢？
    “陛下與太后不睦在朝野上下不是秘密，這也是因為陛下不在太后身邊長大的緣故吧。”諸瑛到底是去南邊當了一段時間的都統，對朝廷上的彎彎繞繞更上心些，于是問道。
    “曲皇后是先帝的青梅竹馬，曲家又是帝王的純臣，因此曲皇后和太后永遠都不能相提并論。”朔月若有所指地開口。
    賀蘭淳雪卻是了然，因為曲皇后永遠只會想著皇帝的利益，而太后是氏族女子，她看重永遠都是家族興衰。陛自然下不希望自己的母親所圖的是自己的家族，他希望太后能真正地為他著想，而不是借皇帝之手去為氏族牟利。
    “太后對陛下總是有所圖，而曲皇后卻只是希望陛下可以平安長大，若是陛下有才德那就希望陛下能輔佐先帝，勵精圖治，若是陛下沒有才德便希望陛下能做個善良的好孩子，不給先帝和日后的新君添亂。”朔月說起那位在朝野中頗有賢名的皇后娘娘也是難過，“陛下與公主都受曲皇后教養，陛下對兗國公主可比對太后后來生下的平寧公主、厲王和顯王親近、在意多了，所以太后厭惡公主是常事。”
    賀蘭淳雪問：“后來呢？”
    “后來？”朔月搖了搖頭，一臉惋惜，“兗國公主年少時是傾國之寵，先帝疼愛公主，甚至為了公主屢屢破例，公主與陛下是一同開蒙的，陛下作為先帝長子又占了嫡子的名分，學的自然是帝王之才，公主陪著他學的也是經國治世之才，公主及笄之后，先帝便讓公主留在御書房，伺候先帝筆墨，到了后來，公主就掌了中書省。先帝所有的旨意都經公主之手，公主便是名副其實的中書令，先帝甚至下旨，大雍皇帝的每一道旨意，不經中書令的印鑒確認，都是偽詔，包括先帝的遺詔”
    賀蘭淳雪被驚出了一生冷汗，遺詔這樣各方利益系于一體又關系江山萬代的東西也受中書令牽制，怕是當時的朝廷出了什么變故
    朔月接著道：“可不久之后，先帝便突然亡故了，遺詔就成了滿朝文武百官包括氏族都盯著的東西，太后身邊養大的有厲王、顯王，都是成年的皇子，蕭氏一族就像是算準了先帝要駕崩的日子一樣，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了兵權，南北兩司嘩變了，南北兩司的統領控制了皇城，這時候厲王拿著遺詔就要登基，可是先帝屬意的明明就是長子，公主堅決不認厲王遺詔，并說道遺詔上的中書令印鑒必是偽造。公主與厲王周旋了整整七日，直到陛下和國公爺從北方帶兵回援京城，這時候太后才改口，說厲王矯詔，并且囚禁生母，她對此一無所知。”
    “國公爺斬厲王于馬下，這時候公主才拿出先帝遺詔，傳位于陛下。可是蕭氏反應極快，他們一看公主那邊不肯松口便立刻倒戈，南北兩司有拱衛京師之責，他們倒成了首功。那個時候陛下才發現，蕭氏在朝堂中的勢力究竟有多盤根錯節，他們這家人從送太后入宮的那一刻起，就算準了先帝百年之后的事情。陛下得了帝位，但是依舊護不住公主，因為他被架空了，蕭家人不知不覺間已經占據了朝堂上泰半位置。太后的詔書可比皇帝的圣旨有用多了。后來的事情，您也知道了，公主遠嫁殤州，與國公爺此生都沒有再回盛京。”
    朔月一臉平靜地看著賀蘭淳雪，勸解道：“公子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國公爺和公主在殤州有過布置，您在此可以平安長大，一生無憂。盛京里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陛下也不想讓您再回到那個傷心之地了。太后和公主之間一是奪子之仇，二是殺子之恨，她在內宮虎視眈眈，不會放過你的。”
    賀蘭淳雪慘然一笑：“月叔，你以為盛京的手真的伸不到殤州來嗎？我母親可就是死在這座兗國公主府里！”
    遠方的天際泛起了魚白，賀蘭淳雪身前的炭盆都只有余溫了，他在兗國公主府的朝暉堂中坐了一夜，諸瑛就陪著他坐了一夜。
    “哥，你還記得那個晚上發生了什么事嗎？”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賀蘭淳雪突然問。
    諸瑛淡淡地點了點頭，“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晚上。”
    十年前的一個冬夜，他陪著怕黑的賀蘭淳雪，那時候瑄國公新喪不久，整座兗國公主府里籠罩著一層灰白色的哀傷，那段時日，他一直守在賀蘭淳雪身邊，公主府里入夜之后一向冷寂，那天他卻聽見了一絲詭異的風聲。
    他帶著賀蘭淳雪循著那一點點似乎是神跡的異樣感覺，追到了朝暉堂，也就是兗國公主府的正堂，也是兗國公主的居所。
    他看著容色無雙的公主被兩個內侍按著，另外一個宮女打扮的人往她的嘴里灌著湯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捂住賀蘭淳雪的嘴，以及管住自己的呼吸。公主發現了正在窗外的兩個孩子，于是公主用盡自己最后的力氣甩開兩個內侍用自己的身軀撞在了窗楞上。
    那一個細小的縫隙關上了，那一夜他們從聽到了很多聲音，到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
    第二日，兗國公主魏泠陽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