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上的日子與世隔絕,時間就沒那么重要了。沒過一個星期,岑沐子發現自己每天懶洋洋的。
早上幾點起床不重要,晚上幾點睡也不重要,沒有等著她去上班的地方,也沒有逼著她拿出錢來的生活,她周圍的一切像裹在冰塊里,懸浮于世。世界是流動的,而她是靜止的,世人在變化中,而她是靜止的。
這種感覺映射在寫作上,讓岑沐子沮喪。
她漸漸發現自己的言之無物。主人公永遠以固定的形象表達同樣的情緒,長發,長裙,消瘦雪白的臉龐,烏黑發亮的眼睛,她們帶著對世界的不確信,對自己的不確信,以拋卻一切的決絕態度,在熾烈蒼白的陽光下思考人生,在悄靜寂寥的午夜拷問靈魂,日復一日,岑沐子和她的主人公都是一無所獲。
一個星期觀察下來,岑沐子發現顧慢慢的確是稱職的“保姆”。她形影不離跟著畢飛濤,相比之下,大部分時間畢嘉樹是閑著的。
岑沐子常在院子里遇見畢嘉樹,他總是坐在長椅上遠眺湖水,帶著若有若無的笑,無所事事,又安然度日。小島飯店依舊沒有客人,看著每日如水的飲食,閃爍的華燈,岑沐子開始承認顧慢慢說的不錯,畢嘉樹并不靠飯店維持生活。
此外,顧慢慢的適應能力讓岑沐子咋舌。岑沐子曾經以為顧慢慢很傲氣,她從不堪的家境里開出妖媚如罌粟的花朵,鮮紅,單薄,有帶著毒氣的根莖做底氣,能昂著頭接受有關風雨的洗禮。
這樣的人,應該是木秀于林的“秀”字,是堆出于岸的“出”字,是槍打出頭鳥的那只鳥,是出頭的椽子先爛的那根椽子。
然而顧慢慢不是。
她不覺得會畫畫就應該做藝術家。她接的工作廣而雜,從商鋪的裝飾畫,到漫畫雜志的投稿,甚至公司廣告的logo,她什么都畫,只要給錢。相比之下,岑沐子反倒是充滿了學究氣,而且放不開。
比如網站流行宮斗,岑沐子看不上。
“一群女人,為了喝碗湯就能斗上半個時辰,你覺得真實嗎?”
岑沐子問顧慢慢。
“有什么不真實?她們不是為了湯斗,是為了生存,懂嗎,生存!”
顧慢慢捏著拳頭向她揮一揮,隨即往腿上套絲襪。
“你不熱嗎?”岑沐子扶著椅背悠悠說:“外面三十七度哎。”
“我的腿有點胖。”顧慢慢說著站起來,拉著絲襪自我感覺了一下,又瞄一眼岑沐子短裙下探出的長腿:“不像你,細麻桿腿。”
“什么叫細麻桿?自己腿胖,就一定要踩我嗎!”岑沐子很不服氣的大聲問。顧慢慢笑道:“為了腿就這么激動,你這可不是真實的?還說人家宮斗的不真實!”
岑沐子怔了怔,伏在椅背上看著她得意洋洋背上小包去接畢飛濤畫大魚。
天天畫大魚。岑沐子默默吐槽。
她重新坐回電腦前,對著主人公出了會神,還是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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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安靜得只剩下陽光。
岑沐子在院子里四處亂走,看見一段沒有頭尾的鐵軌,整整齊齊鋪在石子路下。這里怎么會有鐵軌,它們從何而來,又要通向哪里。岑沐子撫了撫被曬得滾燙的鐵軌,順著它看向遠方,它沒有盡頭的筆直延伸著。
“喜歡它嗎?”
畢嘉樹忽然在身后說話,嚇了岑沐子一跳。她匆匆站起身,擠出笑容點點頭。
“我也喜歡鐵軌,所以把它們弄來,安放在這里。”
“為什么要放一段鐵軌呢,沒有來時,沒有去路。”
“你不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嗎?沒有來時,也沒有去路,只是無依無靠的飄浮在眼下。我們所能夠依仗的,全部都是眼前的點滴。”
岑沐子怔了怔,覺得他這句話十分附合她如今的狀態。
看著岑沐子垂首不語,畢嘉樹笑了笑:“和你說話很辛苦,因為經常會得不到回復。”
“我嗎?”岑沐子吃驚著說:“不是的,我只是反應慢,其實我在想你的話,嗯,很有道理,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現在的女孩子都是千伶百俐,說自己反應慢的也是少見。”畢嘉樹笑著捏著的樹枝擲向遠方,順口轉開話題:“在島上很無聊吧?”
岑沐子點了點頭,又想起什么,迅速的搖了搖頭。
“你不必掩飾了,”畢嘉樹笑道:“我知道很無聊。離群索居是個聽上去不錯的主意,大多數人堅持不住。”
“這個小島……租下來開飯店會很貴吧。”岑沐子鼓起勇氣問。
畢嘉樹聳了聳肩,無所謂的說:“也許吧。”
看著他不在意的樣子,岑沐子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畢嘉樹察覺了,于是笑著問她:“你呢?平時做什么工作?”
“我剛丟了工作。”岑沐子泛出苦笑:“所以陪顧慢慢來了這里。”
“那看來是天意,否則我沒有機會結識你。“
畢嘉樹回臉望著她笑。陽光很猛烈,照得他皺起眉頭瞇著眼睛。他的眼睛瞇起來,把睫毛擠在了一起,于是臉上落著睫毛撲動的影。
“結識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岑沐子輕聲咕噥。
“什么?”畢嘉樹沒有聽清。岑沐子搖搖頭,微笑說:“沒什么,我是說太陽太大了。”
“這里的陽光不算好,”畢嘉樹指了天空說:“你看,太陽在云層里。云層太厚了,陽光都是漫射光。我知道有個地方,天上沒有云,太陽直直照下來,火辣辣的撫摸你。”
“我不喜歡太厲害的太陽。”岑沐子老實說。
畢嘉樹怔了怔,隨即笑了:“你喜歡草原是嗎?”
岑沐子分明告訴他,她只是以前喜歡過草原。但她沒力氣解釋了,在畢嘉樹身上,她隱約感覺出道不同者尬聊的難受。
“太曬了,”她舉起手搭著涼蓬湊在額上:“我想進去了。”
“我陪你。”畢嘉樹毫不猶豫說,他轉身時推了一下岑沐子的肩膀,這個微小的動作,仿佛在提醒岑沐子,他們已經很熟悉了。
畢嘉樹領岑沐子上了三樓。三樓不對外營業,是畢家父子的住處。寬敞而冷氣充足的廳里,擺著意大利卡帕奈利紋飾沙發,還有黑色樹葉型的書柜。
岑沐子打量著這里,再次感受到飯店并不是用來經營的。
“坐吧。”畢嘉樹說著,從冰柜里拿出冰鎮的巴黎水,插上吸管遞給岑沐子。岑沐子有些拘束的接過來,墨綠色玻璃瓶子凝著水珠,冰涼的蹭在她掌心里。
“想聽點音樂嗎?”
也許屋里的沉默實在讓人難受,畢嘉樹提議問。岑沐子擱下冰冷刺骨的瓶子,撫了撫裙子說:“嗯……”
沒等她開口說話,畢嘉樹拿起遙控器按了什么鍵,在前奏完全襲來之前,他說:“沈暮成,喜歡嗎?”
“不喜歡!”岑沐子脫口而出。
看著她拼力抵觸的樣子,畢嘉樹笑了起來:“你真的與從不同,現在的女孩子,十個有九個都喜歡沈暮成。”
“怎么可能!我和顧慢慢都不喜歡!”
“是嗎?”畢嘉樹關上音樂,感興趣的坐直身子:“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不喜歡沈暮成的,是懷著什么樣的心理?”
“什么意思?”岑沐子警惕著問:“難道他是人民幣嗎?是人就該喜歡他?”
“不,你誤會了。“畢嘉樹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我大哥很快要和他合作,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不喜歡他的人是出于什么原因。”
“你大哥?”
“畢嘉云。”
畢嘉樹淡定說出的這個名字,讓岑沐子驚了驚。既便她生活在自己狹小的世界里,她也知道畢嘉云,華視傳媒的大老板。
“我哥投資沈暮成的電影,簽下8億票房的保底協議。我很想知道,這筆投資會不會虧。”
畢嘉樹笑著解釋。岑沐子沒有說話。
“你不想給我一點意見嗎?”畢嘉樹問。
“我什么都不懂。”岑沐子說:“特別是這些同數字有關的,什么投資呀,保底呀,盈利呀。”也許是怕畢嘉樹不相信,岑沐子畫蛇添足說:“我讀高中時數學最差,當時特別怕數學拖后腿考不上大學。”
“那后來呢,考上了嗎?”畢嘉樹順著話問。
岑沐子僵了僵,過了會兒說:“沒有。”
畢嘉樹笑了起來:“所以還是數學拖的后腿?”
岑沐子舌根下泛起一縷苦澀。苦澀慢慢盈蕩開來,漸漸得,她整個人都苦了起來。
她長吸一口氣,沒有說話。
“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呢。”畢嘉樹說。
岑沐子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巴黎水吮了一口。蘇打的氣泡在舌尖跳著舞,緩解了她的苦澀。她擱下巴黎水,沖畢嘉樹笑笑說:“不能再聊了,我要回去寫文了。”
“寫文?你在寫小說嗎?”
岑沐子這才驚覺,她從沒同畢嘉樹提起過。無意中泄露了秘密讓她有點尷尬,仿佛是特意說出來夸耀似的。
“寫了也沒人看。”她據實說:“就是給自己找點事做,因為喜歡。”
“那我能看看嗎?”畢嘉樹問。
岑沐子點了點頭,拿出手機把鏈接分享給他。
“我看看。”畢嘉樹瞇著眼睛點開鏈接,一會兒又抬起頭沖岑沐子笑笑:“也許我能給你意見。”
岑沐子沒再說什么,起身告辭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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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桌前,現在是上午十點,距離中午吃飯還有兩個小時。可她在這兩個小時里能做什么呢。
小說依舊沒有思路。她可以寫注水文,三四千字對她來說易如反掌,東拉西扯只怕還不止。可這樣有意思嗎,給文章注水容易,給自己所鐘愛的注水,實在自欺欺人。
然而眼下,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如果在以前,她沒有生活的壓力,可以隨時回到吳盤路的家里,隨時接受爺爺的安排,那么寫文就是一種單純的愛好,她不需要成績,只需要不停的寫下去。
但她今年二十二歲了,論虛歲就二十三了。如果高三那年能正常升入大學,這會兒也該大學畢業了吧。四年時間,別人至少拿到了大學文憑,可她什么也沒有。
以前顧慢慢說,人生是一眼望能到頭的無趣。岑沐子曾經認同過,可她現在不這樣想了。在這條一眼能望到頭的路上,有多少未知的驚喜和悲傷,埋伏在路邊等候著,它時而會躍出來讓你開懷,時而會躍出來讓你沉郁,這條路,其實一點也不寂寞。
她們走在路上,隨手攀折的果實,慢慢的,也能裝滿袋子,隨手丟棄的遺憾,慢慢的,也能沉淀性情。比如這四年,對別人來說,是摘取果實的四年,對岑沐子來說,是沉淀性情的四年。
高中的最后幾個月,她說要離開了。爭執的不算激烈,只是岑沐子的堅持無人能撼動。她實在受不了空氣里充滿沈暮成這三個字的環境,她覺得她快要瘋了。
有一天,她跟著陳淮桐去俱樂部看電影,《美麗心靈》。電影播完了,岑沐子問陳淮桐:“你存在嗎?”
陳淮桐沒敢說話。
岑沐子笑了笑:“我覺得我就是納什,因為太過封閉,所以只能在幻想中交朋友。其實沈暮成是我想像出來的,對不對?還有顧慢慢,高勤,還有你,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對嗎?”
陳淮桐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定定的看著她。
岑沐子不再說下去了,她起身要離開,走前嘆了口氣:“也許我累了,我居然幻想不出陳淮桐應該和我說什么話。”
這件事最后傳到了爺爺的耳朵里,有一天傍晚,岑沐子坐在露臺上,盯著花園里的樹冠發怔,爺爺坐到了她身邊。
“沐子,爺爺十六歲就離開家,去革命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岑沐子漫不經心說。
“當時我娘也不同意,說我胡鬧。我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只是活不下去,沒飯吃,沒地種,每天拼命干活還是一身債,我那時候想,就算出門去討飯,過的也不比家里差。”
岑沐子慢慢扭過頭,安靜聽著爺爺的往事。
“等我出去了才知道,干革命是要掉腦袋的。在家里,再苦再累,我可以逃,上了戰場,是哪里危險,就要往哪里沖,不能逃的。”
爺爺的泛黃的眼睛里亮起往昔的榮光,緊盯著岑沐子問:“你明白嗎?”
岑沐子沒有表態。
“如果你不想念書,不想上大學,想出去闖蕩,找屬于你自己的世界,爺爺可以答應你。可是出了這個門,你就不能逃了,再危險,明知道要掉腦袋,還是要往前沖,你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岑沐子喃喃說:“我只想離開這里。”
“你選擇了,就不能后悔了。”爺爺長嘆一聲,摸了摸她的頭發:“可是別人說都沒有用,只有你自己明白。”
岑沐子現在是真的明白了。青春是人生最金貴的果實,像一現的曇花,多么美麗都不為過,只是轉眼就凋零了。她的青春就這樣凋零了,走了不尋常的路,然而也只是得到了尋常的結果。
一旦離開小島,她的無憂無慮又要暫時結束了,找工作是最現實的問題。可是她沒有學歷,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咖啡店面包房的服務生是最好的選擇了,岑沐子不想去給人做保姆。
寫小說的路漫長而沒有盡頭。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成功,也沒人知道她什么時候就會放棄,她自己都不知道,也許就是明天,她忽然腦筋轉回來了,就放下了回家了。
爺爺會等她的。
這些年,如果沒有顧慢慢,也許她連一周都熬不下去。岑沐子捏了捏眉頭。她想努力集中注意力,思緒卻不由自主的滑向沈暮成。畢嘉樹說的什么意思,他哥哥投資沈暮成的電影,畢嘉樹,他是有機會接近沈暮成的。
回去吧。她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回到爺爺身邊去,把這幾年忘掉,爺爺還是能送她去讀軍校委培生,不必通過高考,穿軍裝沒軍籍,畢業拿成人文憑,再設法考軍校的研究生,拿到正式的軍籍,很多人都是這樣操作的,比如陳淮桐。
陳淮桐,他現在應該快要軍校畢業了。
回去,按部就班的生活,找個像陳淮桐的男朋友,結婚生子,幸福安穩的終了一生。
但岑沐子知道,她不會甘心。至少現在,她不甘心。
岑沐子無數次設想過,再見到沈暮成,她會怎么說話,會怎樣對待他。她沒有去找他,她只是無數遍的設想著,但她不想就這樣永遠設想下去。
她瞇起眼睛,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手指不小心壓住了鍵盤,一行亂碼迅速整齊的劃過屏幕,沒有止境的,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