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遲硬抽出手,置于腹部。</br> 何灃繼續半插著西褲口袋，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盡管無一字解釋，卻心照不宣。</br> 藤田美知挽住何灃的胳膊,整個人沒骨似的,倚靠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把瀧二哥哥從南京拉過來，我還是更喜歡上海,陪我在這里多待些日子吧。”她左手抱何灃,右手拽藤田清野,“清野哥哥快替我勸勸他，他不聽我的話。”</br> 藤田清野道：“美知,瀧二很忙,沒有很多時間陪你玩，不要鬧。”</br> “哥哥”藤田美知放開何灃,雙手拽著藤田清野又哼又搖,“我想跟你們在一起嘛,好不容易才見一次。”她忽然又拉住謝遲，“姐姐,你幫我說幾句。”</br> 謝遲不好開口，只是淡淡笑了一下。</br> 藤田清野被妹妹磨得沒辦法，對何灃道：“難得美知放假過來,如果最近不忙的話，你就在這里多陪她幾天吧。”</br> 何灃目光不時地從謝遲身上掃過,笑著答應了，“好啊。”</br> 藤田美知高興地差點兒蹦起來，“我求了他好久，還是清野哥哥說話最有用！”</br> 藤田清野摁住她的肩,“美知，注意場合，這么多人看著。”</br> 藤田美知吐了吐舌頭，“我才不怕。”</br> 有男人過來與他們打招呼，藤田美知不想聽他們嚴肅的談話，拉著謝遲到別處去坐著。</br> 她邊吃著甜點邊看謝遲的耳朵，“你的耳環好漂亮。”</br> “喜歡我送你。”</br> “那我們交換吧！我的這對是前兩天在南京和瀧二哥哥買的，第一次戴。”說著她就摘下自己的耳環。</br> 兩人互相戴上，謝遲說：“和你很配。”</br> 藤田美知從包里拿出小鏡子，“我也覺得。”</br> 謝遲望向遠處正在交談的男人們。</br> 何灃仿佛為這種場合而生一般，他松垮著肩，閑散地靠著身旁的桌子，與各界人士談笑自若。</br> 誰能想到，這家伙從前是個稱霸山頭的土匪。</br> 藤田美知不停地自言自語，半晌才注意到謝遲目不轉睛地盯著哥哥看，她笑著拉謝遲一下，“看得出你很喜歡清野哥哥。”</br> 謝遲收回目光，隨口道：“他是個很好的人。”</br> “當然！哥哥最好了！”</br> 何灃朝她們這邊看了一眼，對謝遲彎下嘴角，藤田美知高興地朝他招手，“我也很喜歡瀧二，喜歡好多年了，他真是我見過的最帥的男人。”藤田美知放下手，長嘆口氣，“不過我非常不喜歡他的母親，以后等我們結婚了，一定不要住在一起，我會瘋掉的。”藤田美知拉住她的手，“啊，你千萬不要說出去噢。”</br> 結婚……</br> 一股酸意控制不住地涌了上來，她強忍著不適，笑著回應，“好。”</br> 藤田美知見交談的男人們散開，立馬站起來，“我過去找他啦。”</br> 她跑到何灃面前，拉住他的手，笑盈盈地說了幾句話，緊接著拽他又往西邊去了。</br> 藤田清野坐到謝遲身邊，“在想什么？”</br> 謝遲接過他遞來的酒，“你妹妹很可愛。”</br> “她是太活潑了些，話也多，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希望你別煩她。”</br> “不會的。”</br> 藤田清野剛陪她坐不久，又有人過來對著他耳邊說了句話。</br> “我去處理個事情，你在這里等我，我稍后就回來。”</br> “去吧。”</br> 藤田清野跟著那人往二樓去了。</br> 謝遲抿了口酒，橫掃整個宴會廳，這里的大部分人她都有所了解。她放下酒杯，各處走了走，最后轉悠到甜品區，聽那幾個漢奸婆娘在聊天。</br> “我家那個成天不著家，都三天沒見著人了，好像是有一批什么軍備要從吳淞口過，往南邊運，沒日沒夜地守著。還是做生意好，起碼大多只跟錢打交道。現在好了，成天不著家，昨天打電話，說得等后天才能回來，孩子又哭又鬧，天天念叨爸爸什么時候回家，吵的我頭疼，哎呦煩都煩死了。”</br> “哪行都不好做，都是提著腦袋過日子，能有一條小命吃好穿好就不錯了。”</br> “可不是嘛。”說話的太太壓低聲音，“隨便往哪邊偏都不討好，跟日本人混又被罵漢奸，往那邊靠又被說紅色資本家，弄不好全家掉腦袋的，我看呀還是你家那位好，搞搞古董，又賺錢又安全。”</br>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盡被不遠處的謝遲聽入耳中，她想再聽出點什么有用的信息，不想被藤田清野摟住了腰。</br> 謝遲往旁邊退一步，笑著看他，“忙完了？”</br> “不忙，小事。”藤田清野問她，“要不要跳舞？”</br> “可以。”</br> 他牽著謝遲到人群中，牽住她的手，攏上她的腰，凝視著她的臉龐，“你今天很高興。”</br> 謝遲抬眼看他，“我哪天不高興？”</br> “今天不一樣。”</br> 身側忽然傳來藤田美知的笑聲，謝遲瞥過去一眼，只見她捧著塊甜點正要喂何灃，被何灃推開了手。</br> 她隨著藤田清野轉動著，沒有多看。</br> 謝遲的紅裙子是自己做的，昨夜幾乎熬了個通宵。上身緊俏，完美襯出窈窕的身材，裙擺微闊，如長傘垂落，一動間像翻滾的血浪，在人群中格外扎眼。</br> 何灃靠著桌子，耳邊是藤田美知絮絮叨叨的話語，卻還是心無雜念地看著她，忽視掉整個世界的聲音，滿腦子都是她在別人懷中微笑的樣子。</br> 他醋的厲害，想把她腰上那只手給砍掉。</br> 真窩火。</br> 何灃猛灌了口酒。</br> 兩人在舞池中輕搖著，藤田清野忽然靠近她的耳邊，“我的妹夫一直盯著你。”</br> 謝遲朝何灃看過去，剛好與他的視線碰撞上，她回過目光，看向藤田清野，笑道：“那你可得叫你妹妹看好他。”</br> 藤田清野含情脈脈地看她，“你是我的，在場包括他的所有人只敢多看兩眼，不敢覬覦。”</br> “是么。”</br> “當然。”藤田清野看著她的雙眸，有著平日少見的柔媚，他有些沉迷其中，低下臉想親吻她，謝遲立馬撒開手，往右側躲去，笑著說：“我去趟洗手間。”</br> 藤田清野尷尬地笑了，“好，去吧。”</br> 謝遲搓了搓手，才進入里頭的隔間里。她坐在馬桶蓋上，回想著何灃看她時的眼神，那是只有自己才能察覺出的風起云涌。</br> 正想著，她的門被叩響。</br> “有人。”</br> 門外的聲音停下，噔一聲，又從頭頂傳來動靜。</br> 等謝遲抬起臉，那黑影已經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br> 她登時站了起來，看著落在自己身前的何灃。</br> 逼仄的空間讓兩人幾乎不得不貼到一起。</br> 何灃什么話也沒有說，一只手掌住她的后腰，一只手掐著她的后頸，瘋狂地啃噬著她的紅唇。</br> 謝遲被他吻得渾身發軟，松開之際，看他紅彤彤的嘴，沾滿了自己的口紅，忍俊不禁，剛露齒，就被何灃用手指堵住了嘴。</br> 謝遲扯下他的手，從小包里拿出一塊絲巾，為他擦去唇邊的口紅。</br>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僅用動作與眼神便訴完所有久別的情話。</br> 隔壁有人進來，莞爾傳來潺潺的水流聲。</br> 謝遲用額頭撞了他的鎖骨一下，悶聲笑了起來。</br> 何灃握住她的頭發往后拉，讓她的臉露了出來，捏著她的嘴巴扭了扭，又低頭輕促地親了一口。</br> 謝遲環住他的脖子，回應他的是一個纏綿的長吻。</br> 良久，他們才不舍地松開對方。</br> 何灃看到她耳朵上藤田美知的耳環，他小心取下來，用力將它折碎，扔進了馬桶里。</br> 隔壁的女人離開了。</br> 謝遲掏出口紅，在絲巾上寫下一個地址。何灃只看一眼，便點了下頭。</br> 于是，她將絲巾扔進馬桶里，按下水將它與耳環一起沖走。</br> 兩人相視片刻，皆不舍離開。</br> 何灃捏住她的吊帶，往上提了提，眉心淺皺，表示極度的不滿。謝遲覆上他的手，踮起腳尖，靠近他的耳朵，壓低了聲音問：“好看嗎？”</br> 溫熱的氣息在臉邊鋪散開，何灃摟緊她，埋在她的頸窩，貪婪地吸嗅，若是在旁的地方，這薄薄的布料怕是早已被撕得稀碎。</br> 時間差不多了，謝遲推開何灃，理好他的白襯衫，用手勢示意自己先走。</br> 她打開門剛要出去，又被他拉了回來。</br> 何灃拿起她的包，從里頭翻出口紅，手指挑起她的臉，小心翼翼地為她涂抹上，最后輕輕吻了下她的額角，才先行離開。</br> 謝遲在里頭等了幾秒鐘才出去，她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的嘴唇，笑著抿了兩下。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涂起口紅還挺細致的。</br> 她理好頭發，再次洗了把手，才走出洗手間。</br> 藤田美知在彈鋼琴，大家都很捧場，安靜地聆聽。</br> 藤田清野與何灃背對著墻并排站著，謝遲朝他們走過去，站到藤田清野身側。他順勢牽住她冰冷的手，偏過頭去悄聲對她說：“你不在的時候很多人跟我夸你漂亮。”</br> 謝遲淡淡道：“有眼光。”</br> “清野。”一旁傳來冷森森的聲音，“跟我出來一下。”</br> 藤田清野看向何灃，“怎么了？”</br> 何灃不答，點上根煙，前頭先走了。</br> 藤田清野松開謝遲，“我出去一下。”</br> “去吧。”</br> ……</br> 兩人這一走，直到宴會快結束才回來。</br> 藤田美知拉著謝遲嘮叨一晚上日本的事情，聽得她頭疼。</br> 藤田清野將謝遲送回了家，他一直很尊重謝遲，幾乎不會有逾距的動作，哪怕是一個擁抱，都會事先征求她的同意。</br> 從他走后，謝遲就一直在屋里等著。</br> 她沒有鎖門，也許何灃會從門進，也許會像從前那樣，從窗戶翻進來。</br> 樓下的每一絲動靜都讓她心里翻江倒海一番。</br> 反反復復一夜，何灃沒有出現。</br> 快天亮，謝遲還未睡著，免不得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br> 可能他有什么事，走不開。</br> 又可能他和藤田美知……</br> 想到這里，她便覺得自己控制不住地吃醋，泡在了醋缸子里似的，從里酸到外，太難受了。</br> ……</br> 迷糊睡了半個上午，藤田清野來接她過去吃午飯。一起的還有他的好妹妹和何灃。</br> 謝遲臉色不太好，勉強上妝遮了遮，掩住幾分徹夜不眠的難看。</br> 何灃和藤田美知已經等在了包廂。</br> 謝遲跟著藤田清野過來坐下，服務員才一一上菜。</br> 飯桌上，兩人各懷心思，兩人賞心樂事。</br> 中途，藤田清野出去一趟。謝遲心情不好，從坐下到現在只說了兩句話，何灃忽然用中文問她：“不合胃口嗎？”</br> “沒有。”她抬臉看著對面的何灃，語氣平平，“太合胃口了。”</br> “昨晚沒睡好？”</br> “……好的很。”</br> “我昨晚沒睡好。”</br> 謝遲忽然有些氣憤。</br> 藤田美知推了推何灃，“瀧二哥哥，你們不要說中國話，我聽不懂。”</br> 何灃斜睨她一眼，不客氣地說：“那你就多吃點。”</br> 藤田美知噘了下嘴，“不要，我要和你們一起聊天。”</br> 藤田清野回到包廂，“在聊什么？”</br> “清野哥哥，我決定也要去學一點中國話。”</br> 藤田清野略感驚訝，“我的妹妹居然想學習了。”</br> 藤田美知癟嘴，“你們都會說，而我只能聽懂謝謝，你好。”</br> 他們兄妹兩你一言我一語，謝遲一句也不想聽，一直埋頭吃飯。忽然，桌底有個東西踩上她的腳，謝遲掀起眼皮看了眼對面若無其事的何灃，她要往后縮，卻被他兩只腳緊緊夾住，掙脫不開。</br> 謝遲仍對昨晚的失約有所不滿，她用另一只腳重重踢了他一下。</br> 咚的一聲，磕到桌子。</br> 兄妹兩同時看向他們。</br> “怎么了？”</br> 桌下的肢體立馬安分起來。</br> 何灃鎮定自若地喝了口湯，“沒事，腿抽筋，不小心碰了一下。”</br> 謝遲故意夾了塊糖醋小排給藤田清野，親昵地說了句：“多吃點。”</br> “謝謝。”</br> 藤田美知咬著筷子笑起來，“瀧二哥哥，你看他們兩多恩愛。”</br> 何灃盯著謝遲，冷笑一聲，“嗯，真恩愛。”</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