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集會城外舉行，四眼望去，邙山蔥郁，谷水粼粼，轉(zhuǎn)向西北，便能看到大名鼎鼎金墉城。關(guān)于金墉城有兩則傳聞。

一則，洛陽西高東低，境內(nèi)山川丘陵交錯，地形復(fù)雜，有黃河、洛河、伊河、澗河、汝河等支流，像數(shù)條盤旋的龍。后有人以此為據(jù)寫怪力亂神文章，說這幾條龍是神物，來此尋物，看見洛神，貪她貌美，起了爭奪之心，才滯留此地。后有人說，這幾條龍下凡塵本來是要西去的，若在洛陽城建一座城，一來點(diǎn)睛，引這幾條龍西望，二來龍不貪戀，必然不再爭斗。如此可享洛陽風(fēng)水，又可去災(zāi)去亂。

二則，魏文帝即位后，十分想念故都鄴城，恰時有人說洛陽城西北防御過弱，應(yīng)該加固，便依照鄴城樣式修建三座小城，彼此相連，屯兵防守，便是金墉城。此城十分堅(jiān)固，華麗非常，賈南風(fēng)廢掉的皇后楊芷[1]，便被關(guān)在這里。

“玄之今日來得早啊。”一個束發(fā)體態(tài)略寬約莫四十左右的人走上前來，把手藏在袖子里，笑呵呵。

“荀兄早啊。”父親上前拱禮，與之并排而行，“今日這般熱鬧，自然要早來些，以便占個好座。”

“今日這場集會，主場是他們，與我不甚關(guān)系，占了好座也無機(jī)會開口，不如如往日那般，坐后排，聽高手過招，也不錯。”

“荀侍郎所言是極。”父親點(diǎn)頭，與經(jīng)過的來客點(diǎn)頭打招呼，又繼續(xù)跟中年人說話，“今日可要熱鬧嘍。”

“是極，是極。”荀侍郎點(diǎn)頭贊同，后似醒悟過來，故作生氣，“清雅之地，不以官職拿人，玄之犯戒。”說完哈哈笑。

父親也陪笑，回頭看我，繼續(xù)跟荀侍郎說話。

我當(dāng)下會意，明了此人身份。當(dāng)今擔(dān)黃門侍郎[2]有兩人，其中荀姓的，由前司徒荀勖之子荀藩擔(dān)任。親稱他荀侍郎，便是此人無疑了。

恰時一群人趕上來，為首者清風(fēng)郎月，目深濃眉，唇如施脂，雖一把年紀(jì)，仍俊秀不凡。父親和荀藩點(diǎn)頭見過，任他們一行人步行一致先行，仍慢步走著。

“玄之見此人如何？”荀藩目指那隊(duì)行人，又藏了藏手。

父親習(xí)慣性地拍著小圓肚，“不可測，不可測。”

我往前看了看，外圍幾個穿著粗衣的奴仆圍著幾個上等衣料，高矮不等，只能用后腦勺辨人，分不清誰是誰，不確定說的是哪個。

荀藩左右看了看，見已落后于人，干脆拉父親到一邊嘀咕。父親且聽且聞，聽一陣，回味兒一陣，又看了一眼，繼續(xù)聽荀藩嘀咕。

我站在姜虎身側(cè)，近不得前，十分好奇，“父親平日跟荀大人也是這般？”

姜虎看了看不遠(yuǎn)處荀藩的仆從，點(diǎn)頭應(yīng)是。

我轉(zhuǎn)頭還欲問，瞥頭看到后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揉了揉眼，確認(rèn)無疑，趕忙轉(zhuǎn)頭與姜虎并肩而立看父親。姜虎見我神色不對，欲轉(zhuǎn)身去看，被我叫住。此時父親與荀藩已說完話，笑呵呵轉(zhuǎn)頭示意我們跟上，不自覺看我一眼，讓我明白剛才倆人說的話不簡單。

“那可是成都王！”荀藩轉(zhuǎn)頭，同父親一起向最后趕來的一波人看去，“旁邊那二人是？”

父親長長嘆口氣，“以后太平的日子可不多嘍了。”

荀藩也跟著扼腕嘆息，“不是武皇帝在的好時候了。”說著二人同向成都王一行人見禮。

“兩位大人為何如此遲？”司馬穎身量頗高，體態(tài)均勻，五官端正，面笑而露齒，旁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胡人護(hù)法，又引見，“這是漢光鄉(xiāng)候家的兩位公子，劉聰劉曜，知今日集會來者不凡，特來見識見識。”

父親身量寵大，遮個人不在話下，我便躲在一側(cè)，約莫掃了一眼。聽他們可有可無的寒暄，爾后隨眾人前行。

今日來者除去隨身雜役奴仆，粗略算了算，約有三十余人。此時正值盛秋，天氣涼爽，有人在空地搭了架子，設(shè)主次席。我站在姜虎身邊，立于父親左右，隨時候命填茶倒水，看主座五五對陣。

韓壽站起來，從簽桶里抽一支紙簽，掃了一眼，面向示眾，“此題為品鑒人物，”頓了一下，接著讀閱，“《史記》卷六十五《孫子吳起列傳第五》，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讀到這兒，看向左右兩排六人，“此舉可合君儀？”

話畢，臺上臺下左右議論。

這個田忌賽馬故事聽張毓專門講過，說此故事的精妙在于如何善用自己的長處去對付對手的短處，從而在競技中獲勝，是個成功的典故。不明白這么一個成功的典故，有何可辨？不僅我想不通，似乎連對陣雙方也有些想不通。

“此題很是刁鉆啊。”父親拍著小圓肚，“摘除競技，只論此舉，何為君子？以強(qiáng)綾弱，以上欺下？背后使詐？”

荀藩點(diǎn)頭，“從無題之中找論題，才顯這清談本事。”

果不出所料，主方說合。客方說正仁君子誰會以己之長欺彼之短，說此舉是欺負(fù)老實(shí)人、不厚道，不符正人君子之風(fēng)。

主方羅列九思四不，又講到君子之德之樂之修養(yǎng)，足足講了半盞茶，反駁此舉與君子定義無關(guān)。最后話鋒一轉(zhuǎn)，說孫臏?zhǔn)墙o田忌出謀劃策，賽馬者是田忌，若此舉不合君子風(fēng)儀，也該是田忌，不是孫臏。

此話一出，遂將話題引向另一個歧點(diǎn)，是論馬匹擁有者田忌是君子，還是出謀劃策的孫臏？商定之后，又議君子風(fēng)儀規(guī)范。

我抬頭看天，未料鐵板一塊的事也能說出這一連串的花來，十分佩服出題人。席上主客雙方個個腰身挺拔，不因不占上風(fēng)臉紅，不因占上風(fēng)是勢驕，當(dāng)下暗自佩服。名流的清談就是不一樣，有功力有見解。

轉(zhuǎn)個頭，便看到那人正看向我這邊。看來今日是躲不過去了，必須解決。跟父親打了招呼，借出恭退出座席。

找了一棵樹爬上去，隨時觀睦，果然不刻劉曜就跟著尋來，在樹下原地來回走了兩個來回，我將口袋里的蒜扔下去，他才抬頭。

“月余不見，功夫見長。”劉曜打量我所在樹的高度，面帶笑意。

“我沒找你算賬，你自己倒找上來不依不饒的。”我跳下來，“我問過張毓了，她說跟你兄弟并無瓜葛，只是說過兩句話的交情。”

劉曜雙手抱于胸前，好似在看戲，“你怎知兩句話的交情，不是男女之間你情我愿的情？”

“她說不是。”

劉聰來到洛陽，也未聽到他有去拜訪張府，可見此人對張毓并非十分上心。張毓不喜劉聰，且不會成為我與衛(wèi)玠之間的障礙，我便再沒理由賣她，畢竟她與我一樣，是漢人。

“你們這些洛陽城的姑娘真是朝令夕改的妖精，一點(diǎn)不顧別人死活。”劉曜死活不認(rèn)他有使詐，搖頭嘆息，一側(cè)肩頭靠在樹桿上，“這身打扮，就為看這些人耍嘴皮子？”

我驚嘆于他將漢家成語典故用的如此熟練，心中不悅，這些胡人，慣會詐人，“你和你的好兄弟不是？”

劉曜嘴角上揚(yáng)，“自然，不全然是。這些集會，說是清言辨理，實(shí)則也是結(jié)交攀附。你看看座上座下之人，哪個不是穿金帶銀的士族子弟？哪個不是將門功勛之后？你且看，幾年之后，手掌天下的不定是誰。”

“你別忘了我是誰，竟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不怕我報(bào)官府？”

劉曜嗤之以鼻，“你若是安守本分之人，會半夜攀墻去衛(wèi)府？今日又這般打扮來此？”見我被噎住，似心情很好，“咱倆半斤八兩，何必自相殘殺。”

我內(nèi)心呵呵，他是打定主意我不敢揭發(fā)他的不忠之心，才如此狂言，“誰跟你半斤八兩，自信也要限度。今日我便當(dāng)沒見過你，你也當(dāng)沒見過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行你路，我過我橋。”

“若橋頭連著路，屆時你上是不上？”

怒從胸中來！還沒完了。

“若是路連著橋，屆時我讓你一步。”我退一步。

“好大的口氣。”

口氣大不大，以后見真知，正欲回敬他一句，卻被他一提，指揮我爬樹躲避。劉曜隨后跟上，中指放于嘴間作出噤聲，指著不遠(yuǎn)處。我順著他的指向看去，恰見一人匆匆往這邊趕來，走到不遠(yuǎn)處停放的馬車，找尋半天，似確定無誤，左顧右盼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鉆入馬車下，半晌才出來。爾后又裝作無事，回到人群里。

“這雜役膽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竟偷藏東西？”我說。

劉曜呵呵笑，似司空見慣，見人走遠(yuǎn)，指揮我落地，“是藏是贈，看過便知。”

我點(diǎn)頭，似發(fā)現(xiàn)了一件大事，手中有些癢。隨劉曜找到那個馬車，我放哨，看前后左右，他鉆入馬車底摸出那東西，是一方木盒，東西應(yīng)該在里面。

“不打開看看？”劉曜問。

我接過打開，里面放了幾顆包裹完好的蜜餞，白雪雪的一層，果肉鮮嫩。

“巨子果子鋪。”劉曜念著外層淡化許多的印章。

查看過馬車的徽標(biāo)，心中暗暗記下，又將木盒的紋樣式看了三遍，確認(rèn)與那七瓣梅花一樣，才收手，“就是貪嘴的耗子，還是放回去吧。”

劉曜接過手，又鉆到馬車底下，不刻鉆出來，拍凈手，“不說？”

我搖頭，確信與此人無余地可談，劃清界限，“你們兄弟二來洛陽做什么，我不插手。我做什么，你也別插手。”

劉曜搖頭，“這不公平。”我挑眉，他繼續(xù)說：“你父親是尚書郎，在朝綜理事務(wù)，鼻子有多靈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我兄弟二人來洛陽做什么，你會不知？可你在做什么，我并不知曉。此時你說各做各的，豈不是我們吃虧？”

“照你之意，我必須告訴你我在做什么，才顯公平？”我反問，壓制胸中怒火。

“大可不必如此，”劉曜笑呵呵，“我知你與張毓交好，改日若能再次巧遇，共飲一杯，也不辜負(fù)今日之行。”

說來說去，還是牽線搭橋，劉曜為自家兄弟那點(diǎn)小心思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啊。

“張毓又不是傻子，她怎會應(yīng)我的約？你也太把我當(dāng)個人物看了。”

“上次她去馬市的信不是你送的？”

“是，怎么了？”我理直氣壯。

“多虧了你的善心。上次我兄弟誤認(rèn)是張毓相邀，早早去馬市等，等了大半日，連張家的馬尾都未見著。晚上又潛入張府質(zhì)問，反被張毓大罵一通，當(dāng)場打爛兩張幾案，手上流了不少血。你既能半夜送信，不若約她出來一見，讓二人把話挑明，有何不可？”

果斷拒絕，轉(zhuǎn)身就走。

“就不好奇這幾日，衛(wèi)小公子常去哪里？”

我頓住，緊了緊手。這人，真的很討厭。

幕后

地點(diǎn)：成都王府

劉聰：成都王請我二人去集會，你有什么看法？

劉曜：洛陽衣冠如云，善謀高智者多如牛毛，大概是想我二人多結(jié)識些洛陽才子。

劉聰：大概他是不想我二人就這么走。

注釋

[1]司馬衷生母武元皇后楊艷的堂妹，司馬炎第二皇后，死在金墉城。

[2]黃門侍郎，或稱黃門郎，掌侍從皇帝，傳達(dá)詔命。曹魏兩晉應(yīng)該吸取了漢朝宦官專權(quán)的教訓(xùn)，此類職務(wù)，甚至后宮一些職務(wù)，也鮮少啟用太監(jiān)管理，改用士族子弟。所以，這段歷史上幾乎沒有太監(jiān)作妖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