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賠笑,給張毓斟茶布菜,學著楊雪絨的樣子,將烤羊腿的做法,簡明扼要說了一通,“這可是經過燒烤蒸燉炸十八般酷刑才做出來的,皮焦肉嫩,很是可口。嘗嘗?!?/p>
張毓擰著眉狐疑,輕捻筷子挾了一塊,吃了半嘴,嘴上不說好吃,臉上已寫出來。吃罷,放下筷子喝茶,沒好氣,“說吧,找我何事?”
我面上呵呵,“以前是我不對,不該跟你過不去,這次是真心賠罪,請你諒解!”說著舉起茶杯。
“衛(wèi)玠說你了?”張毓半臉得意,笑過才端起茶杯,不等我敬,一飲而盡,“罷了,稚童幼事,不與你計較。”喝完起身就要走人。
我趕緊拉住,好不容易把人約出來,劉氏兄弟還沒到,怎么能放她走?
“有事與你相商!”
張毓看了看我拉她袖子的手,不動聲色扯開,“你能有什么好事?”
“你我一同長大,年齡又相仿,相差不過月余,不如來年一起行及笄禮。主賓人我都安排好了,請了那個卿卿,不知你愿不愿意?”
這事是真成了,是衛(wèi)玠出面求的。衛(wèi)玠派六七送來消息時,我也嚇了一跳,猶豫要不要與張毓走這么近。眼下一急,倒把猶豫的事變成鐵板。
張毓顯然很意外,頓住腳,走了兩個來回,“此話可真?”
我連連點頭,不容她質疑,“比珍珠還真。衛(wèi)玠日子都跟那個卿卿敲定了,來年三月十八。”
“你總算做了一件讓我心寬的事?!睆堌拐f著坐下,面帶喜色,“烤羊腿不錯?!?/p>
豈止不錯,這一桌是照著楊雪絨的樣子點的,那天她只挾了兩筷子沒覺得如何。今日我做東,精算下來,至少花了我大半袋子。
豎直耳朵,仔細聽門外的動靜,卻始終未聽見有聲響。這個二劉兄弟也太不靠譜了,我把人約出來都半盞茶的功夫了,他們卻還不現身。
我邊陪吃邊聽張毓講過往,爾后又聽她擺出老架勢說政事,還問我知不知曉,“賈后已封成都王為平北將軍[1],不日出城去鎮(zhèn)守鄴城。孟觀擒殺齊萬年,已遷任東羌校尉[2]、右將軍。”
賈南風速度挺快,成都王只是說賈謐無禮,她就著急把人支走。成都王不在洛陽,那劉氏兄弟在洛陽上層便混不起來。
“這人敗得真是時候?!蔽译S口說。
“齊萬年行事高調,自立為帝,至今已有四年。若此人不除,其他外族必定起禍亂之心。現下此人敗了,也能給其他有心之人敲響警鐘?!?/p>
這些胡人起亂子也不是一年兩年一次兩次了,若是兵敗能敲醒,哪還有這么些亂子。
“根結不在此,敲再響也無用。”把剝出殼的花生米扔到嘴里,嚼出香味兒來,隨便走到窗外看二劉到哪里了,瞅了一眼沒見到人,只得拿話打消張毓要走的心思,“依我之見,這些外族就該哪來回哪去。武皇帝大度仁厚,早年每每各族有災有難有流民,就設粥施舍,還找地方安頓?,F今你也看到了,他們占著我們祖宗打下來的地盤,與當地打成一片,過的好沒問題,過的不好就鬧事,說主事行事不公,地方兵力不足,又壓不下去。趙王不就是因為這個被召回洛陽的?若朝中如武皇帝在時那般心齊,滅東吳,平秦涼,興水利,鼓農桑,頒發(fā)典,常平倉,敢說還有齊萬年這號人物?”
后面的話我不說張毓也明白,不是齊萬年有多難打,而是朝中忙著爭權無心打,連修改朝例增加兵徭役都不提,這些亂子才養(yǎng)成大患。
常言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些胡人內遷數十年了,早把自己不當外人,吃了苦受了屈就要朝廷主持公道。若朝廷不給公道,就自己去爭。與武皇帝一起扛過江山的元老死的死,老的老,新一輩又自認有本事,只管自己門前三分地……真不是武皇帝在的好時候了。
咚咚,房門響了三下。我立馬警醒,這是人到的暗號。
雜役進來添茶,借著廂房門敞開的空,看到妙藍和如沁各坐在門兩邊磕瓜子,各偏過頭去,互不相看,爾后兩個英挺的身影慢慢閉合。
“如沁,你為何在此?”門外一個聲說,接著一陣嚶嚶嗡嗡,爾后是敲門聲。
我梗了梗脖子,欲起身去開門,被張毓的眼神殺住。
“跟我沒關系,巧合,絕對的巧合?!蔽覙O力否認。
門又響了兩下。
張毓狠狠剜我一眼,似在后悔相信我會為她做好事,末了終于松口,“如沁,讓他進來。”
聽她如此說,我如釋重負,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劉聰。濃眉大眼,深瞼高鼻,兩腮稍寬,一張國字臉,身量頗高,一手上裹著紗布,戴著護套,穿戴整齊,連鞋子都是新的。
看來,出門前沒少花功夫準備。
“不要怪羊姑娘,是我央求她約你出來一見。”劉聰堂堂七尺男兒,倒是敢做敢當,進門第一句話就把我賣了。
我皮笑肉不笑,像他這樣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執(zhí)拗,不怪張毓一直拒絕,“來者是客,請坐請坐,有話慢慢說。這烤羊腿不錯。”
二劉兄弟見張毓不反對,分立而坐。
劉曜大概是真餓了,真的拿起筷子挾了一塊烤羊腿,頻頻點頭似認同,“地道。”劉聰似有些不適,時不時瞅一旁的張毓,手拿起放下兩三個來回,身體都不敢動。
“羊姑娘這般伸手相助,我二人自當要答謝。聽說東市有家玉器店不錯,阿曜不若帶羊姑娘去看一看?!眲⒙斀K于找到一個話題,開腔再次賣人,與我從父親口中聽說的青年才俊,完全判若兩人。
“羊姑娘意下如何?”劉曜放下筷子,站立起身。
我看了張毓一眼,拿出十二分歉意,見她不似那般生氣,才稍稍放心,“如此正好?!闭f著退出來。
妙藍見我出來,很是驚奇,把手里剩的瓜子全塞到如沁手里跟上,咚咚下樓。
“你兄弟是人牙子吧?賣人的營生做的甚是熟練。不是說巧遇嗎?怎么就變成是我伸手相助了?”出了日月生輝,越想越氣,也只能沖劉曜說事。
“是了,出門前,我叮囑三次有余?!眲㈥籽鎏彀@,“此差池,已不止一次?!?/p>
看來劉曜也沒少被劉聰坑,但這不是累及我的借口,轉臉生氣,“這事到此為止,我且不與你算,咱們兩清不欠?!?/p>
“欠不欠以后再論,羊姑娘請上馬車。”劉曜笑呵呵,指著馬車,我賭氣翻白眼,轉頭看到前幾日集會上那輛可疑馬車從眼前劃過。
“答謝什么的就算了,我也不缺吃用?!蔽椅嬷亲樱o妙藍使臉色,妙藍呆著腦袋會意,半臉焦急,“姑娘你怎么了?臉色不好啊,是不是剛才吃混了東西?”
我咬著牙哎呦出聲,轉身對劉曜抱歉,“身體不適,我就不奉陪了,妙藍,我們回去。”
妙藍叫來馬車,扶我上去,劉曜抱著胳膊站在一邊干看,不送不攔,臨放下車簾還朝我擺手。
“姑娘,我們這就回去不管張姑娘了?我看那胡人兇狠的很,若是張姑娘有個閃失……”妙藍勸我善良。
“放心,他若真能拿張毓怎么樣,還會有今日這般托別人相見的事?張毓什么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嘴巴能當腳力使,劉聰不能耐她如何?!币婑R車行了一段路,我挑簾下車,“你先回去,我去辦點事。”
記得那輛車是在西市街頭拐彎的,尋了半路,才找到,此時這車正停在東市拐角。我從市攤上買了傘遮住臉,約莫等了半刻,見一人不急不慌回到車里,手里提著巨子果子鋪的蜜餞。
劉曜說這幾日衛(wèi)玠去了一次石崇的金谷園,一次去舅舅王濟家,另到巨子果子鋪買了兩次蜜餞。這個行程自然不正常,他這人最講克制,怎么會接連兩次到巨子果子鋪。如此頻繁,只能說明他們謀劃的事到了關鍵期。
我思慮著這幾日從父親口中打聽到的消息,除了齊萬年被殺,鮮卑、匈奴等外族內部時有亂子,賈南風和司馬遹都很消停。
一個不善理事的還是做著婦人眼界的事,用人只用親熟,私下拉攏;一個繼續(xù)做著屠夫生意,太子少傅[3]、太子冼馬[4]、太子舍人[5]等一眾人沒少諫言太子要注意德行,也沒聽父親提及過其他什么消息。
可我總是不放心,想到衛(wèi)玠在參與司馬家的事就心惶惶。
那馬車回程不停,我跟丟了三次才走從街巷找到,見那馬車進了一戶人家,才收回去。馬車是后門進去的,尋了路邊的乞丐,才那戶人家家主姓潘,名滔。
若我沒記錯的話,潘滔是潘尼從子,曾任太子冼馬,現任黃門郎。黃門郎掌管宮禁之門黃闥,掌侍從皇帝,傳達詔命。皇帝所出召書,必定要過此職之手。
我思慮著,卻總不能將衛(wèi)玠要做的事連接起來,但他參與太子之中做危險的事是無疑的。
“肚子好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后面響起,嚇我一個機靈,見果然是陰魂不散的劉曜,就更氣,又怕他知曉些什么,“你在這里做什么?”
劉曜提了提手里的蜜餞,“自然是買吃食,要不要嘗嘗?”
我掃了眼蜜餞袋子,他這是在提醒我,不止我一人發(fā)現了那馬車,不止我一人好奇那馬車車主是誰。
“現下我真是不明了。”我也不客氣,接過袋子,把傘放在肩上,往嘴里塞果子,“你到底是為你兄弟那點小心思忙活?還是想在這洛陽城中發(fā)現些什么?”
“兩件事不沖突。”劉曜雙手抱胸,瞥眼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覺得我們這些胡人能攪得動你們漢人的渾水?我義父是晉朝所封漢光鄉(xiāng)候,才得以統領匈奴五部兵力。可這幾年,朝中排外勢重,義父給自己的部下要點糧都要三批五審,日子不好過啊?!?/p>
“所以你兄弟二人是來洛陽要糧的?”我才不信他的鬼話。
“若能得些糧,自然不是壞事?!?/p>
我翻白眼,“那為何又來趟這渾水?”
“若不掌握些行蹤,這糧如何要得來?”
看來此人非殺不可了。
此人身強體壯,站著穩(wěn)絲不動,像株木樁子,不好殺啊。
我握緊拳頭,“你還知道些什么,不若一塊說了?!?/p>
“城里人說你癡傻愚笨,鬧了不少出格的事,可我今日確信,你是頂頂有才智,不然張姑娘也不會對你另眼相待。”劉曜見我生殺心,居然笑出來,“你不必費心思殺人滅口,于我這個胡人來說,朝中越亂,于我們越有益?!?/p>
他這話不假,只是若司馬遹即位,便要另說。
司馬遹雖不是武皇帝,但也不是司馬衷賈南風之輩,穩(wěn)國固局的本事還是可以的。
對啊!我怎么才想到!
司馬遹本就是太子,即位做皇帝明正言順,唯一的阻礙便是他不常見的生父。賈南風與司馬遹素來不和,膝下無子,本就是借著司馬衷之權行事,風評甚差。若司馬衷不是皇帝,她便再難掀起風浪來!若要司馬衷不是皇帝,要么他死,要么禪位。
我只當衛(wèi)玠只是支持太子,對抗賈南風,未想可能先對付的是司馬衷。
對付賈南風,至少有民心,部分朝臣支持,但若針對司馬衷,贏了也不定如何。賈南風手中握著一些權勢,不是善茬,又善挑破,有她在,只怕這個禪位不會太容易,畢竟史書中多得是被禪位又被復位的皇帝。
那晚去皇宮送信物,東宮守夜森嚴,就該想到,司馬遹是被囚禁了。
想到此處,背脊發(fā)涼,蜜餞掉在地上撒了一半而不知。
“怎么了?臉色如此?真吃混了東西?”
我搖頭,手腳無力。衛(wèi)家就剩兩根獨苗[6],不知上天這次會不會站在他這邊。
“腿麻?!蔽艺f。
幕后
地點:私人家宅清談場所
王導:眼下黃門、尚書郎[7]、太子舍人、殿中將軍[8]等人都支持太子,再加太學學生[9]、士族子弟更是數不勝數,司空等一眾老臣是中立,可不計入列。此事勝算大。太子已傳出話來,吩咐依計行事。
衛(wèi)玠:如此,行事前,我便再多安排幾場清談,多尋些助力支持太子殿下。
王導:蘭陵郡公[10]在世時還夸你與眾不同,嘆息不能見你長大成人,若郡公泉下有知你小小年紀,就承襲其風范,一定很欣慰。
衛(wèi)玠:玠,不敢與祖父同論。
注釋
[1]魏晉時的五都分別是長安、譙、許昌、鄴、洛陽,都是重要的軍事重地,首都淪陷時,其余四都也有能力搭起班子接著干。這五都基本都由司馬家族自己人駐守。
[2]護羌校尉,駐扎涼州(甘肅)。在各個邊遠的少數名族地區(qū),西晉專門設立中郎將、校尉指揮官等職,專門負責維持這些地方的治安和鎮(zhèn)壓經常爆發(fā)的起義。
[3]太子老師。
[4]太子侍從顧問。
[5]太子跟班。
[6]衛(wèi)玠和哥哥衛(wèi)璪。此處還未出場,也可能不再出場。
[7]國務院辦公室部長之一。
[8]殿中將軍:掌管太極殿禁衛(wèi)軍,相當于掌管國家大會堂的精銳武裝部隊。
[9]相當于黨校學生。
[10]衛(wèi)瓘:衛(wèi)玠祖父。此人極其有才,能帶兵能打仗,善權謀,當過國家司法部部長,廷尉。一生基本沒大錯,是個厲害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