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到可能是針對司馬衷就替他心慌。
司馬衷當皇帝是傻了些,理不了朝政,但畢竟是武皇帝親定,司馬遹這招是險棋啊,搞不好他是太子沒事,背后支持的這些的人反而要丟命滅族。
“姑娘,太陽都出來了,你也該起了。”妙藍端著茶盞進來。
“再睡會兒,困呢。”我翻了個身,臉轉到里面,想著不能這么旁觀,至少要做些,防著衛玠不出事才好。
門吱呀被推門,一道強光普照,“姑娘莫不是要我老婆子伺候?”
我一個機靈坐起來,示意妙藍過來更衣,“珍阿婆早,今日看著比往日更明艷動人。”
珍阿婆不上當,坐在一邊看我二人忙碌,“姑娘長大了,萬不可早出晚歸,隨意出府。”
“還未行及笄禮,怎么就長大了?”我反駁,拒絕她用此借口束縛,“你看,我還不及珍阿婆高呢?”我說著比劃。
珍阿婆欣慰撫摸我的臉頰,“老爺既將姑娘托我教導,我老婆子自然不會袖手不管。姑娘平時如何行事,出去都做了什么,我老婆子會不知?只是不說破給姑娘留些面子。眼下朝堂不正,人心不古,姑娘還是少出去惹事為要。”
“珍阿婆說什么?我聽不懂。”我傻笑。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被束在家里。
“等見了張毓姑娘,自然會懂。”珍阿婆不跟我演戲,推我至梳妝臺前,對著銅鏡中的我說,“張姑娘來羊府了。”
我低頭揉眉骨。
上次一別,也不知她跟劉聰談的怎么樣,是不歡而散,還是握手言和。不管如何,此時她直接登門來找,必定是有事,畢竟,自我們玩鬧不快起,她已經有兩年多不曾登過我家的門。妙藍幫我簡單挽了發髻,戴了兩朵小珠點綴。
我拍了拍臉頰,感覺精神不少,遂請她入堂說話。
出乎我意料,張毓見我既沒算賬的意思,也沒有求我收手的意思,直接將袖中蔡候紙甩到我跟前。
“江統昨日上表的《徙戎論》[1],你看看。”
我接過,大眼掃了一遍,才知她為何登門。
“上次你所言,竟與太子冼馬江統不謀而和。”張毓笑得狡猾,隨口背出來,“‘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還真是才思敏捷。”
我把蔡候紙還給她,這么內部的東西,她都能抄錄帶出來,丟了我可賠不起,“見解不謀而和有何用?你也知當下局勢。胡人內遷數十年,早習慣漢人飲食生活,此時趕他們回故地,便是要他們跟自己的部族爭搶地盤。有爭搶,必起亂,到時,是出兵平亂?還是不出兵?”
當年武皇帝決心一統河山,分派六路大軍,用了不過一年,滅掉吳國。可現今,一個靠胡人流民支持的齊萬年都打了四年,可見朝中出力不齊心。
張毓也犯愁,直接把蔡候紙放在燭火上燒成灰,見我有阻攔之意,開口解釋,“偷錄臣子表書可是死罪。”
我會意,她偷錄表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張毓天生聰慧,尤擅記這些史書文章。以前就常溜到她祖父跟前,看一遍,再抄錄下來跟我們分享。
“我找你,不單為此事。”張毓把蔡候燒的一點不剩,怒目看我,“上次我是否把與劉聰的事跟你說清楚了?”
果然是來問罪算賬的,看來是真生氣了。
“你沒看出來嗎?我也是被迫的啊。”說起這事,真是比她還委屈,“劉聰那個跟班兄弟劉曜你知道的吧?此人行事頗有手段,不是善茬。”
“所以,次次你都妥協,出賣我?”
“也不盡然全是,主要我也是看劉聰是個癡情的。”我賠笑倒茶,“你我身在洛陽這些年,也該知曉朝中局勢,看看那些士族子弟,放浪的放浪,攀附的攀附,就算是機運天顧的登堂入室,誰能知道會不會哪天誰遭了道,滅三族。劉聰雖是異族,腦袋是不靈光了些,但對你可是情深,未償不是一條退路。”
“這么說,你倒是為我的生死著想了?”張毓不上當,端起茶抿了一小嘴,“我是否還要奉茶答謝一二?”
“不用,不用這么客氣,以后都是同一個教母的姐妹,應互相扶持才是,不必客氣。”
“羊獻容你夠了!”張毓拍桌子摔茶盞,還傷了手,嚇得妙藍趕緊在門口露出一個腦袋,見我無事,又默默縮回去。
“是否還需我說第二遍?不許再參和與他們兄弟有關的事!”看得出來張毓在克制,聲音弱了大半。
我拿來藥箱,取出擦傷的藥,張毓躲了躲,終究還是接受我的歉意,乖乖任我包扎,“知道知道。不過,你真的不為自己留條后路?”
張毓朝我翻白眼,“什么后路不后路的,生在這樣的人家,豈是嫁得遠就能逃得了的?再說他們外族也未見得就是好退路。你可知兩月前,匈奴內部已起了亂子,還鬧到朝堂上,眼下正議要不要免去劉淵的官職。這二子此時入洛陽,定然是給漢光鄉候說情謀路。他們都自身難保,如何能當我的后路?”
“匈奴如何亂了?劉淵做了這么多年五部大都督,會管不住人?”我隨口問。
“據說是因部族叛逃出塞。”
我包扎好,總覺得事情不簡單,“你不喜便不喜罷了,為何認為劉聰對你心不純?我看他挺用心下功夫的。”至少劉曜挺下功夫,居然會用衛玠的事要挾我,只不知他目前掌握了多少。
張毓氣消了些,看著包扎過的手愣神,頓了半晌才開口,“他都要成親了,用心何用。”
成親?劉曜沒說過這事啊!
“他父親定的婚事,是匈奴望族呼延氏。”張毓苦笑,“我怎會不知他是用心待我,可我祖父不同意,他父親也不認為這是一門好親事,隔族跨門,我可沒你那般不管不顧的勇氣。”
張毓話說的平常,只是語氣再氣弱不過,這是傷心都無力了。
“我明白了。”
張毓笑我明白的太遲,起身就要告辭,似想到什么,又轉身回來,“若是劉曜再為此事煩擾,你且問他一句話。”
有拒劉曜的殺手锏?
“什么話?快說快說。”我喜上眉梢。
“他能否保證劉聰只會娶我一個?”
我了然,張毓這是提了一個劉聰幾乎做不到的要求。
朗朗晴空,一方院落鎖住一人影,若她不是橫在我與衛玠之間,看著還是很養眼的。
只是我們都心有預感,知朝堂頂上盤桓的那片風云已成,稍有不慎沾上便粉身碎骨,誰也無從知曉那不知名的禍事何時來,會以怎樣的力度刮起。張毓選擇獨善,不想被牽連,亦不想牽連別人。而我則想在這未知的前程中與衛玠并肩,只是他許我同福不同禍。
送走張毓,我又回去挺尸,越想心越定,一定要做些什么,確保他會無事。
“還睡!快起來,不看看日頭有多高。聽珍阿婆說,張毓來找你算賬,人呢?”
我捂住耳朵,聽母親的忠言,妙藍跑到跟前小心伺候,手抖啊抖,生怕我母親說我惹事,她受罰。
“摔了一個茶盞就走了。”我嫌棄妙藍手腳不利索,自己動手,“母親就為這事?”
“這點事能請得動我?”母親點歪我腦袋,“你三舅舅傳口信過來,說你三舅母小產,孩子,又沒保住……我得去看看,你也別閑著,隨我同去。”
妙藍左手藍裙,右手黃裙,問換哪一件。我卻無比同情三舅母,這都第四次了。
“我都這么大了,您還總帶我外出逛,不好吧?”我指著黃色的裙子。
“我帶你逛不好,自己坐馬車出門吃喝就好了?當我不知你這月支了多少銀子!”母親哼笑,再次催促,“快點,穿那件藍色的,顯水靈。”
妙藍心懼,又把藍色的拿起。
當初兩位舅舅來洛陽落腳,還是母親幫忙相看的院子,兩座院子左右相鄰,各七八間房,敞敞亮亮。礙于父親,這幾年,母親也很少來此走動,只有逢年過節才跑一跑。
三舅母頭上戴著抹額,臉色蒼白,唇無脂色,靠在床頭,半屋子藥水味兒,“多謝姐姐掛念,小獻容已這般大了,真好……”說著,就要抹淚。
“也是整日惹事。”母親一慣指責我,看三舅母眼神羨色,知提錯了話,又把我支開,“你去外面坐著,我跟你三舅母有話講。”
我領命退出來,走到門檻前,聽母親說一句,“容兒前頭兩個也是如你這般沒的,后來吃了一個道人的方子才養活出這個……”
這事我聽父親說過,說在我之前母親懷過兩次,卻都沒熬過三個月。父親也說,我若有個哥哥弟弟的,為家族蔭蔽,他也要謀劃謀劃。可惜只有我一個女兒,遲早要外嫁,活著不吃苦不受屈就很好了。
以前,我只當以為母親粗武慣了沒照顧好自己,卻沒想另有原病因。唉,婦人難做啊!
“姑娘為何嘆氣?”妙藍見我坐著打哈欠,明知故問。
“有點困,沒睡飽。”我伸了伸懶腰,想到什么,“我記得三舅舅院里有兩株棗樹,現今應該熟了吧?走,去看看。”
“姑娘可別出格,這是三舅公家,傳出去,不好聽。”妙藍在一邊提醒。
我點頭稱是,找到院墻邊的那兩棵樹。樹上棗子半青半紅,正有一個粗仆拿著長桿敲打,咚咚落在地上。粗仆每打下一顆棗,院墻之外便有人叫好,說要分杯羹。粗仆打棗正酣,見我二人走近,立馬放下桿子行禮。
院墻之外就是大舅舅家,想來是兩個粗仆之間有些往來。
“把桿子給我。”我說。
粗仆立馬奉上,我接過,朝著被打的一邊所剩不多,一邊豐盛如常的樹,哐哐就是兩桿子,妙藍也笑,趕緊過來撿。
“姑娘上邊還有。”妙藍一邊撿一邊指揮。
粗仆有眼色,趕緊去搬了腳凳。我踩在腳凳上,順勢往大舅舅院的方向打了兩桿,兩顆棗咚咚響。
“是誰!去,把那人拿來!”隔壁院里傳來一聲嚇責,似要興師問罪。
聽聲音,好像是大舅舅。
粗仆嚇得直哆嗦,跪在地上求我救命,妙藍則一臉恐懼搖頭讓我不要出頭。不刻幾個粗仆進來,嚷嚷著要拿人,三舅舅家的其他粗仆不明所以。
我自己闖的禍,怎好讓他人背禍。若真傷重了人,我還有出身,頂多被母親帶回家抽兩鞭子了事,若是粗仆,只怕命都要沒了。
我當著興師問罪奴仆的面丟下棗桿,跳下腳凳,“適才是我在打棗,隨你去便是。”
幕后
地點:司空張府
張毓:快磨墨!我適才在祖父幾案上看到一篇表書!非去找羊獻容不可。
如沁:啊?羊姑娘機靈的很,姑娘去找她,只怕沾不得光。況且姑娘近兩年都不曾登過她家的門,不若算了吧……
張毓:我找她議政事,又不是去打架,過來磨墨,別廢話。
如沁:老爺說過,不讓姑娘去書房,姑娘又偷錄表書……
張毓:我若能管得住自己不理這些,還有你說此話的份?你不說,祖父哪里知道我去過書房?
如沁:姑娘莫氣,奴婢閉嘴。
張毓:再說那日她設局誆我的事,就這么算了?
注釋
[1]《徙戎論》是西晉陳留圉人江統的一部政治論著,鑒于當時游牧民族大量內遷雜居,后齊萬年等在邊關作亂的情況,提出“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羇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的主張。《徙戎論》在當時西晉朝廷由賈南風當政的情況下沒有被采納。隨后不到十年即發生五胡亂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