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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一更)

    他說這話時語氣隨意,像在說“我給你買碗餛飩”,他已經定下了餛飩,所以也不問她吃不吃。
    如此輕描淡寫。
    周焱沒說什么,手握緊了一點。李政沒坐,倚著桌子拍拍她的頭,說:“給你弄點吃的,想吃什么?”周焱說:“我不是很餓,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行。”李政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又拍了下她的頭才走,“坐著。”
    來時客人才三桌,現在客人幾乎滿座,這樣的雨天生意還這么好,平常不知是什么景象。周焱托著腮,瞧見玻璃門被推開,又有兩個客人進來,傘架幾乎滿了,他們拿著傘,雨水從傘布上續續地淋下,又急又切,在地上匯成一灘池。
    周焱反應過來,立刻起身,邊上一道聲音說:“不用讓,坐吧。”
    周焱看向來人,頓了兩秒才說:“不耽誤你生意了,我去找李政吧。”
    沈亞萍拉開椅子坐下,和聲和氣道:“坐吧,不用這么客氣,反正雨傘都擱不下了,我還不想弄臟地板。”
    門口那兩個客人見沒座位,已經轉身走了,周焱見狀,只好坐下。
    沈亞萍問:“樓上你幫我收拾過了?”
    周焱說:“是李政收拾的。”
    “衣服疊得這么整齊,倒不像他。”沈亞萍隨口道。
    倒不像他什么?周焱想了想,問:“你剛才追到李正杰了嗎?”
    “追到了。”沈亞萍語氣疲憊,“這孩子,越來越不好管教,幸好再過一個月他也該回學校了。”
    “他在哪讀書?”
    “省會一個私立中學,平常都住校,老師管得嚴,讓人放心點。”沈亞萍的視線在周焱臉上輕輕掠過,說,“他剛才瞎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心上。”
    周焱摳著手指甲,問:“說你們舊情復燃那些?”
    沈亞萍一笑:“對,就是那些。”
    “我知道。”
    沈亞萍又說:“我跟李政也沒什么舊情。”
    周焱看著她不語。
    “雖然有小杰父母的那一重事……”沈亞萍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希望他至少能活得像個人樣吧,男女感情這方面的誤會,能免則免,他跟你在一起,倒還挺像樣的。”
    廚房里熱火朝天,幾個廚子忙得像打仗,李政在邊上借了口鍋做蟹肉炒飯,顛勺勾火,瓷磚墻壁橙紅一片。
    一旁大廚說:“熟手啊,干過廚子?”
    李政說:“干過。”
    大廚開玩笑:“不是來搶咱們飯碗的吧?”
    外籍主廚聽見了,一口標準老外中文:“搶飯碗?”
    大廚解釋:“就是搶工作!”
    李政笑道:“這是夸獎呢。”
    服務員進進出出,林泰從當中擠過來,看見金黃的炒飯翻了個漂亮的筋斗,陰陽怪氣:“哎喲,不光給人擦鞋,還給人當奶爸?”
    李政眼睛也不瞥一下,用力翻炒,說:“放什么狗屁呢在那兒。”
    “我是受驚過度。”
    “那上醫院,找精神科。”
    林泰嘿嘿一笑,用力一嗅:“怪香的,有沒有我的份?”
    “自己炒。”
    “我又沒做過廚子。”
    李政又顛了幾下勺,往邊上點了下:“拿兩個碗。”
    林泰一下拿來三個,說:“你說你圖什么,換作幾年前,你找個年紀小的,帶出去有面子,床上也舒坦,你找十個八個我都沒話說,現在找了這么個小的,還得伺候她吃喝,給人當爹呢?”
    李政把炒飯裝盤,說:“你閉嘴吧。”
    林泰指著第三個盤子:“就給我這么一口還指望我閉嘴?”他一臉嫌棄,推了下盤子,“當兄弟的也是為你著想,你多大歲數了,她才多大?之前我還以為她真大三了,今天這么一看,她以后還得念四年書?家里又攤上這么一堆事,以后吃穿住行加上個念書,她自己負擔還是你養著她?”
    李政說:“你管得真寬。”
    “我能管你?我也是賤,想讓你跟亞萍成,又巴不得你們不成。”
    李政切了幾個水果,說:“知道自己賤就好。”
    “嗐,你就不能說句好話?”
    “等你不放屁的時候。”
    “行行行!”林泰舀了勺飯塞嘴里,“但我也沒都瞎說,我就是不看好你跟周焱。尤其你現在做的這些,還像個男人樣?我剛才差點兒以為自己在做夢。有你這么伺候女人的?”
    李政把水果倒進榨汁機,摁下按鈕。
    林泰說:“再一個,你想沒想過將來,她一看就是個文化人,你看看你認識幾個文化人,身邊的又是些什么人,她能跟你過好?能溝通?”
    李政涼涼地說:“嗬,我該找個初中畢業的,將來能陪我打漁?”
    “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林泰又舀起一勺金黃的飯,“你手藝沒退步啊……我們這個歲數,該折騰的也折騰夠了,還有什么沒見過?經不起折騰咯……”話鋒一轉,“他媽的,我就是看不慣你伺候女人,這什么玩意兒?”
    果汁榨好了,李政倒進玻璃杯中。
    林泰說:“木瓜牛奶?我|操!”
    李政把東西放上托盤,朝門口走去,林泰捧著炒飯跟在他后面,說:“給人擦鞋還陪人玩游戲,現在又做飯又給人喂牛奶,我怎么這么看不順眼,你就這么寵著吧,女人一寵就壞,有你煩的時候。”
    前面的人突然腳步一頓,林泰剛舀起的飯差點灑地上。
    “你剛才怎么說的?”
    “什么?”林泰一懵。
    “哦,你說她多大歲數了,我多大歲數了,是不是?”
    “啊,是吧?”
    李政說:“她還不會系鞋帶的時候,我已經在打籃球了,我當廚子的時候,她還在念小學,我廚藝比她長十幾年,給她弄點吃喝有什么問題?我給她洗內褲也他媽不關你的事兒,甭跟個娘們兒一樣唧唧歪歪!”
    林泰被嗆得一時沒回神,等李政走遠了,他才喊了句:“你真給她洗內褲了?”
    李政遠遠看見沈亞萍坐在周焱對面,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在交談什么,等他走近,沈亞萍剛結束最后一個音,起身讓位,說:“那你們吃吧,我去忙了。”
    李政放下托盤,問周焱:“剛聊什么?”
    周焱說:“隨便聊聊,這是什么?”
    “蟹肉炒飯,沒吃過?”
    “沒。”
    “嘗嘗。”
    周焱吃了一口,意外的美味,原本沒什么胃口,這一盤最后倒被她吃得干干凈凈,吃完喝牛奶,胃里舒舒服服。
    胃口到底小,牛奶剩下小半杯,李政把剩下的喝完,問她:“飽了?”
    “嗯,飽了。”周焱看了眼時間,已經三點了,張妍溪那邊還沒消息,她問,“舅公問來電話了嗎?”
    李政說:“我催催。”
    李政又撥通了老頭子的電話,老頭子在那頭說:“急什么,我這邊等電話呢,你別耽誤時間,對了到底什么事情啊,怎么問我要這么個電話?”
    李政說:“沒什么,遲些再跟你說,你先幫我問來。”
    掛斷電話,李政說:“再等等。”
    周焱點頭,說:“我們別坐這里了,占位子。”
    “那上樓。”李政剛起來,餐廳玻璃門突然被推開了。
    進來的女人一眼就看見了他們,放下雨傘朝兩人走去,“等急了吧?”
    周焱立刻起身:“張姐!”
    張妍溪被雨水淋了半濕,擦了下頭發說:“因為當年這事我了解的不多,所以剛才耽誤的比較久,你也一定等急了,來,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說。”
    周焱又坐了下來,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李政喊服務生拿點喝的。
    張妍溪道了聲謝,說:“警方剛才問我關于兩年前那筆捐款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剛才也已經跟你們說了,我跟警方也是這么說的。”
    周焱問:“關于我媽媽的呢?”
    “你別急。”張妍溪說,“你媽媽的事情先一點一點來。你爸當年欠錢的事你清不清楚?”
    周焱搖頭:“不清楚,他們從來沒跟我提過,我只知道家里欠人錢,這兩年我媽一直在還債。”
    張妍溪點頭:“就是這個問題,你們家這筆債務,你媽媽當時也是諱莫如深,致于這筆債務,應該關系到那筆捐款。”
    周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張妍溪卻有點猶豫,“可是因為某種原因,這件事并沒有對外透露,我也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而根據你媽媽的口供,她當年就已經提到了樹苗天使基金,所以可以證明,你媽媽是知道內情的。”
    李政的手機響了下,他看了眼,是條短信。
    張妍溪說:“這一切又回到了兩年前那筆沒有捐出的捐款上,致于最大的疑問,只有警方,或者你媽媽才能給出答案,我們基金會所知道的也非常少,因為后期的事情,我們根本沒有參與。就這些了,這是目前警方調查到的全部內容,更詳細的,就需要去廣陽當地調查了,我們基金也會全力配合。”
    張妍溪沒有說破的是,根據種種情況和矛頭指向,有一種可能昭然若揭,誰都能猜到這也許是一出什么樣的故事,只是站在她的立場,她不能說出沒有實質根據的話。
    周焱聽完,心里一陣一陣發沉發空,對面的人把手機推了過來,周焱看了眼亮著的屏幕。
    李政說:“是你舅舅的電話,問來了。”
    **
    張妍溪仍要處理基金會的事,先走了,讓周焱有需要隨時聯絡她。
    周焱撥通了舅舅的號碼,等待片刻,通了。
    “喂?誰啊?”
    “……大舅,是我,周焱。”
    “周焱?焱焱?”
    “是我。”周焱正想發問,那邊的人已經大呼小叫。
    “哎呀總算是找到你了,我跟你二舅這幾天可急的!”
    周焱一愣:“怎么了?”
    “還不是你媽媽,上個禮拜莫名其妙給我們匯來錢,說讓我們先收著,到時候給你用,我看著就不對勁,給你用的錢怎么讓我們收著?問你媽,你媽又什么都不說,可把我跟你二舅急的!”
    對方聲音大,李政斷斷續續聽到一些,他看見周焱面色微變,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周焱張了張嘴,問:“……為什么?”
    “我們哪知道為什么啊!”
    “我媽……怎么說的?”
    “你媽就說給你用,讓在開學錢把錢給你,你上學了啊?”
    “……我媽還說了什么?”
    “沒了啊,就這么點,什么原因也不說,就匯來了八千塊。”
    周焱一怔:“多少?”
    “什么?”
    “你剛才說多少錢?”
    “八千啊,怎么了?焱焱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啊,你別讓舅舅擔心啊!”
    周焱覺得有根針穿進了耳朵里,刺痛過后嗡嗡響,像山洞里的陣陣回音:八千啊,就匯來了八千塊,八千啊……
    李政叫她:“周焱?周焱?”
    聲音穿進耳朵,空洞洞的,周焱說:“我想去醫院。”
    “醫院?”
    “高忠光住的醫院。”
    大雨如注,坐車不方便,李政跟林泰拿來車鑰匙,替周焱撐著傘,讓她先坐進去,然后再繞到另一頭上車。
    李政開車,很快到達醫院,附近沒有停車位,周焱說:“你放我在門口下。”
    李政把車停在門口:“你里面等我,我停好車就來。”
    周焱點點頭。
    周焱沒等,她向護士打聽高忠光,打聽完后乘電梯上12樓。
    高級病房,單人獨間,周焱找到了病房號,站在門口,透過窗戶向里看,只看見沙發和電視機。
    她擰了下門把,輕松推開。
    床兩側放著儀器,桌子上有各種水果,墻角還堆著一些花籃和果籃,病房寬敞明亮,條件設施一流。
    床上躺著的人,包著頭和腿,五十多歲年紀,長得普普通通,面色發黃,多處擦傷,氣色很差,此刻他正闔眼休憩,聽見腳步聲,才緩緩把眼睜開,聲音沙啞破碎,周焱費了一點功夫才辨認出他的話。
    “這……么……快?”
    等他看見站在床尾的人,明顯愣了愣。
    “我是周焱。”
    四個字一出,床上的人眼珠往外一凸,一臉震愕,“周……周焱?”
    周焱慢慢走到床邊上,對方的視線一直跟著她。
    周焱說:“是我媽撞的你嗎?她為什么要撞你?”
    “……我、我不知道。”
    “那我爸自殺的原因你知不知道?”
    對方面容僵硬,“不……不。”
    “我爸自殺那天約了誰?是你嗎?”
    “不……”
    周焱咄咄逼人:“我爸為什么會欠錢?”
    “……”
    “你募捐的那筆錢后來怎么沒捐?”
    “……”
    “錢不見了嗎?為什么?因為我爸?我爸拿著錢干什么了?”
    “……”
    “還是因為你?這筆錢與我爸無關?有關系的是你?”
    “……”
    “你貪下了這筆錢,卻誣陷我爸?還是騙我爸幫你?”
    “……”
    “我爸那天約了你,是嗎?他不是自殺,他是被你推下了樓?”
    病床上的人臉色由黃轉白,呼吸急促緊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中全是恐懼和震驚。
    周焱已經知道了答案。
    “周焱!”
    門口突然有人大喊一聲,朝她沖來,“你來這里干什么,你對我爸做了什么!”
    高珺見到自己父親的樣子,撲到病床前急急地喊:“爸——爸——”
    她立刻按下呼叫按鈕,按完朝周焱沖去,抓住她衣領大喊:“你到底對我爸做了什么!”
    她朝周焱臉上揮了一巴掌,“啪”一聲響。
    緊接著又是“啪”一聲,周焱反手還了她一記。
    高珺不敢置信,尖叫:“啊——”抓住周焱的頭發,又朝她臉上打來。
    周焱也用力抓住她的頭發,兩人廝打在一起,用盡力氣要對方的命似的,周焱的頭皮仿佛要被拔下來,臉上耳朵上挨了一記又一記,高珺疼得發瘋一樣尖叫,護士進來時嚇了一跳,朝外面叫了聲人,忙去看躺在病床上臉色漸漸發青,狀況顯然不對的病人。
    李政從電梯里出來,遠遠聽見鬧哄哄的聲音,走近后看見一間病房前圍了一群人,女孩的尖叫聲尖銳刺耳,他立刻朝那邊跑過去,擠開人群,終于看見了里面的情形。
    兩個女孩扭打在地,衣衫不整,抓著彼此的頭發,一個在尖叫,一個咬著牙關一聲不響,邊上的人根本拉不開她們。
    李政沖上去,抓起一個,喊:“周焱,周焱!”
    周焱頭皮愈發疼,臉上表情痛苦,李政松開她,抓住高珺的手腕,用力一扭,高珺殺豬似的大叫起來,周焱掐住她的脖子,眼睛通紅地說:“我不會讓你爸好過,我不會讓你爸好過!”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保安已經出現,有人打電話報警,李政掃了眼,扯起周焱的手,把她一抱,咬牙切齒說:“走!”
    周焱跟提線木偶一樣,被他擁著,擠開人群走了出去。
    到了樓下,李政從門口的傘架上抽了把傘,撐在周焱頭上,帶她去了停車場,坐進車里,他把雨傘往后座一扔,抽了幾張紙巾扔周焱身上,手指用力梳著她的頭發,壓著怒火說:“擦擦。”
    周焱抓起紙巾擦了幾下臉,頭發被梳疼了,她輕輕倒抽口氣。
    李政放輕動作,總算把她的頭發稍微理順了一些,他掰過周焱的臉打量了一下,咬著牙狠狠說:“他媽的!”
    周焱偏了下頭,躲開他的手,李政突然把她t恤往上一掀,周焱嚇了一跳,叫了聲:“李政!”
    李政按住她的手,擦了擦她腰上的灰印子,周焱忍不住縮了下,下巴跟著一緊。
    李政用力掐住她的下巴,眼中怒火滔天,“真他媽出息,大老遠趕來醫院就為了跟人打架!”
    周焱拍了下掐著她的手,說:“她先打我巴掌。”
    臉上的手立刻松開,周焱被人抱住。
    李政捧起她的臉,距離近,紅印看得清清楚楚,還有細小的被指甲劃開的傷口。
    李政舔了幾下,周焱“咝”一聲。
    “被抓開了。”
    “嗯……”周焱說,“沒事。”
    李政在車里找了下,找到半瓶礦泉水,他抽了張紙巾,沾了點水,給周焱擦臉,問:“到底怎么回事?”
    “我問了高忠光幾個問題,他臉都青了,呼吸困難,高珺看見就動手了。”
    李政咬著門牙,陰狠狠地罵了聲難聽。
    “……我媽什么都安排好了。”
    李政手上一頓。
    “……她算好了一切,計劃好了時間,我跑了出來,她不讓我回去,正好如她的意。沒什么好猜的了。”
    李政的手指按在周焱眼角,過了許久,周焱才眨了眨眼睛,李政把手指松開,問:“接下來想干什么?”
    “我擔心我媽。”
    周焱梳理了一下頭發,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本子翻開。李政把臟紙巾扔窗外,問:“你媽那幾天在那兒吃在那兒睡,知道這個有用?”
    “……李政。”
    聲音輕飄飄的,李政愣了下:“嗯?”
    周焱看了他一眼,視線回到本子上,看著上面的字,說:“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爸幾年前帶我來過慶州?”
    “記得。”
    “我媽也來過。”
    “怎么?”
    周焱指著本子第六排,說:“我記得,我們那個時候也在這家店吃過晚飯,有一道臭豆腐,煮得特別好吃。”
    指著第八排:“我媽下車進去看的這家店,如果我沒記錯,我爸送給我媽的電熱水袋,就是在這里買的。”
    周焱又回到第三排,說:“那天我給吳叔打電話的時候,他說我媽在吃雪菜肉絲面,我記得了,那次我和我爸點的餛飩不好吃,重新點了我媽吃的雪菜肉菜絲面,他們家的面做的很好吃。”
    李政似乎明白了周焱的意思。
    周焱看向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李政問:“你覺得你媽,現在會在某個你們去過的地方?”
    “……我不知道。”
    李政說:“如果有這個可能,你覺得是哪里?”
    周焱望向雨幕,腦中變得一片空白,過了會兒,她低頭看本子,努力回憶。
    記憶太久遠,需要爬過千山萬水才能捕獲一點點,許久,周焱說:“有一個地方,梅花塢。”
    李政打開導航,發動車子,穿過雨霧,朝目的地駛去,身后,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也在同一時間,開了出來。
    **
    梅花塢不在市區,地方遠,加上接連暴雨導致多處路面積水封道,堵車也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等到隊伍重新游動,天已經黑了。
    李政靠邊停車,在便利店買了些水和食物,回車上說:“餓了先吃。”
    周焱下午吃的多,現在不餓,她喝了幾口水,看到了后視鏡里的自己。
    雖然已經整理過了,可依舊蓬頭垢面,臉上紅印猶然。她吐了口氣,仿佛能把心中的惡一起吐出來。
    李政吃著面包,小指撥開貼在她臉頰上的發絲,看著紅印子說:“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周焱搖頭。
    下班高峰期,依舊一路堵車,開開停停,車子像搖籃,周焱還是睡著了。
    李政看見她眉頭漸漸放松,把車開得更加穩。
    夢境總是光怪陸離,周焱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大概兩三歲,稀疏的頭發扎成了兩個小羊角辮,臉頰兩坨高原紅,穿著大花襖,腳上是繡著鴨子的紅色小棉鞋。
    土里土氣,圓得像皮球。
    她從搖搖晃晃的客車上醒來,咧嘴就要哭,母親冷著臉命令:“不準哭!”
    她抽抽嘴角,邊上的父親哄她:“哦哦,小妞妞不哭。”
    她嘴巴瞬間咧大,“哇——”一聲,嚎啕大哭。
    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下了車,母親抱著她,給她擦手絹,笑著說:“鼻涕吐出來,不準吃進去!”
    她不太會吐,只能一直吐舌頭,抽抽嗒嗒的,最后進了一間貼著大“囍”字的屋子,母親跟人說:“小妞妞鞋子干凈的,她沒下過地。”
    然后她被放了下來,小棉鞋踩在了锃亮的瓷磚地板上,被人摟著一個個的親臉蛋,口袋里塞滿了糖果。
    沒有跟她一般個子的人,她看誰都要抬起脖子,一路走得搖搖晃晃,周圍的大人都在逗她。
    “小妞妞到這邊來,你看有什么,有咪咪蝦條!”
    “小妞妞過來,親親小外婆!”
    “小妞妞你看這是什么呀,好不好玩?過來過來,表舅媽送給你!”
    她拖著口水,搖搖晃晃朝那個看著模糊不清的東西走去,然后撞到了一雙腿。
    “哈哈,小妞妞,這是你三哥哥,叫三哥哥!”
    “小政,你燒酒買到了?”
    少年的嗓子處在變聲期,說:“找了十二塊半。”
    遠遠地又有人喊:“老三,過來玩撲克!”
    邊上又有人遞給他一根煙,少年藏得快,說:“找死!”
    “嘿嘿,又沒人看見。”
    少年低頭,對上一雙圓不隆咚的大眼睛,他把人小胳膊一提,扯開她,朝打撲克的那堆人走去。
    而她繼續搖搖晃晃,朝表舅媽手上那個模糊不清的東西蕩去。
    畫面一轉,她挽著腰,摸著自己襠|下,腦袋也快鉆進去了,逗著她的一個大姐姐問:“怎么了?”
    她說:“尿——尿——”
    “啊——小妞妞尿尿啦!”
    母親眨眼飛奔過來,在她胳肢窩下一提,送她到了廁所,可惜遲了一步。
    主人家接了盆熱水,給她洗了屁股,整間屋子的人都在忙,母親又提著她,對坐在沙發上的少年說:“幫忙扶一下啊。”
    少年來不及開口,她的腳丫已經踩在了對方的大腿上,人差點撲下來,對方順手一扶。
    母親去翻包里帶來的褲子,她光著屁股,在人手底下吐著舌頭,少年逗她:“叫三哥哥。”
    她傻里傻氣。
    少年說:“來,叫聲三哥哥,三——哥——哥!”
    她吐泡泡:“三、姑、姑。”
    少年笑著說:“再叫一聲。”
    她扭了扭,手摸向口袋,少年順手一摸,摸出兩顆糖,她盯著喊“要”,少年拆開給她。
    母親拿來了褲子,少年把她提起來,幫著穿內褲,再把她放倒來穿棉毛褲,再穿上襪子和棉褲,還有那雙鴨子圖案的紅棉鞋。
    而她一直舔著手里抓著的糖,兩腿一直蹬著不肯配合。
    **
    車子輕晃了下,周焱睜開眼。
    李政看了她一眼,說:“剛過了個水坑,吵醒你了?”
    “沒。”周焱問,“幾點了?”
    “八點多,你才睡了一會兒。”
    周焱說:“我剛做了個夢。”
    “夢到什么了?”
    “夢得好像很詳細,可是現在記不清了。”
    “還記得什么?”
    周焱摸了摸懷里的書包,問:“你真記得你給我……”
    “什么?”
    “……把尿。”
    李政笑了聲:“怎么突然問這個?……剛做夢夢到了這個?”
    “嗯。”周焱問,“真的假的?”
    “詳細的說來聽聽。”
    “……不記得了,到底真的假的?”
    李政笑著說:“真的。”
    “……真的?”
    “真的,騙你這個干什么?”
    “……你記得?”
    “跟你說了,那天突然想起來的。”
    周焱靠著椅背,側頭問他:“你還記得什么?”
    “你小時候?”
    “嗯。”
    “那回喜酒也就兩天時間,就記得你尿了褲子,到處跑來跑去,好像怕鞭炮?記得你哭過一回。”
    周焱想起自己沒記憶的小時候,不自覺地笑了下,又問:“你那個時候抽煙了嗎?”
    李政說:“應該抽了。”過了會兒,肯定道,“抽了。”
    周焱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對我媽有印象嗎?”
    “見到應該認識,其它沒印象,怎么,你這個夢還做的挺全?”
    “嗯,以為沒印象的事情,沒想到做夢居然能夢到。”
    周焱說完,車里遲遲沒回應,她看了眼李政。
    半晌,李政開口:“想忘的事情,做夢也會不停夢到。”
    周焱一愣。
    “我晚上總做夢,白天倒還好,所以后來習慣了白天睡覺。”
    “……你這兩天都晚上睡。”
    “這兩天沒做夢。”李政說,“你今天還沒回答呢,小杰長大了,就知道這事兒不怪我了?”
    周焱想了想,說:“如果最后的事情沒發生,那你就沒錯。人總是很奇怪的,小偷去超市偷東西,捉到了他,那算是為民除害,可如果在捉他的過程中他意外撞車死了,那對方一定會負上責任,會被一部分人譴責。所以最后的結果,還是你有錯,會被一部分人譴責。”
    李政笑了下,像自嘲,手背上覆來一只手,他瞥了眼,反手抓住,包著它,握住方向盤。
    前方加油站,李政拐進去,加了點汽油,說:“吃點東西。”
    周焱拆開一個面包,看了眼導航,說:“還有這么多路。?”
    沒人應,周焱抬眸,發現李政盯著后視鏡看。
    周焱轉頭看向車后,問:“怎么了?”
    李政搖頭:“沒什么。”
    油加好了,開出一段,李政左打方向,周焱叫了聲:“哎——錯了。”
    李政靠路邊停,擰開水瓶喝了一口,重新發動車子,看見后視鏡里那輛車遠遠地也跟著動了起來,他才說:“后面那輛黑色車子,好像一直跟著我們。”
    周焱怔了下,轉頭看去,叫:“李政……”
    李政飆速前進,前方路口快速轉方向盤。
    **
    醫院。
    樓層靜悄悄的,探病的人陸陸續續已回。
    病床上的人正做著一個噩夢,夢見那個夜晚,他站在五樓露臺上,低聲下氣哀求:“你不要說出去,我保證會填上去,我求你了!”
    對方卻不理會,“你陷害我,這一切都是你陷害,是你吞的錢,我傻的在幫你還錢!”
    “我沒有我沒有!我只是暫時借來用一下,我保證到時候一定還上,一定還給你!”
    “不用說了,我一定要報警!”說完拿出手機要報警。
    他心里一慌,連忙去奪,將對方逼至扶手。
    緊接著,是一聲巨響,他握著扶手,驚恐地看著躺在底下巷子里那個人。
    “啊!”
    剛剛睡著的高珺被驚醒,嚇了一跳:“爸,爸你沒事吧?你怎么了?你別嚇我,醫生,醫生!”
    **
    李政成功甩掉了后面的車,周焱頻頻向后看。
    李政說:“別擔心。”
    周焱搖頭,剛要說話,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讓她一驚,看見一串陌生號碼,連忙接了起來。
    “周焱,你們現在要去哪里?”
    周焱一怔,看向李政,對口型:“王麟生。”
    李政眉頭一蹙。
    “你要去見你媽?你們聯絡上了?聽我說,周焱,你現在的行為是錯誤的,必須立刻停止,告訴我你媽現在在哪里,把一切交給我,相信我,這樣或許還來得及。”
    周焱準備掛電話,那頭突然提高聲音:“周焱!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媽是故意讓人發現她撞人的,她沒真想撞死人,她做這一切也許只是為了讓警方重新調查兩年前的案子,情節上可以輕判,你一定要相信我,千萬別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周焱一個字都沒說,掛斷了電話。
    **
    到達梅花塢的時候,已經十點多,這里開著許多農家樂,周焱家幾年前來,曾在一家小農家樂里住過,當時正好梅花盛開。
    隔得太久,周焱已經記不清農家樂的名字和具體位置,但如果見到,應該還認得。
    車子開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周焱一直觀察兩側的招牌,她并不抱什么希望,直覺卻又告訴她一定沒錯。
    矛盾的想法在她腦子里不停地撞擊,周焱突然喊了聲:“這里,就是這家!”
    李政掃了眼大石頭上的招牌字:珍珍農家樂。
    大門敞開,空地上就停著一輛車,諾大個農家樂冷冷清清,這種天氣沒人會出來游玩。
    李政停好車,撐傘走到另一頭,周焱開門下來,躲在李政傘底下,看見大堂那間房子上著鎖,說:“沒人。”
    李政說:“去里面看看。”
    往里走,是曲形的農舍,曲形中央是一片湖,湖上建著三座亭臺,周焱記得以前這里燈光特別亮,現在也許因為天氣的緣故,只亮了一盞紅燈籠。
    一樓有間屋子亮著燈,李政說:“去那里問問。”
    “嗯。”周焱跟著李政往那走,經過亭臺,她隨意看了眼,一道影子從她視線里晃過。
    周焱停下腳。
    大雨滂沱,紅燈籠下的湖泊水花彈躍,周焱看見那道影子跟她一般高,比她胖,長頭發應該盤在腦后,衣服是最簡單的t恤,褲子是棉布中褲,應該是卡其色那條,母親最喜歡的。
    周焱輕輕叫了聲:“媽……”
    那道影子走出陰影,站在燈光下,臉上是難掩的驚愕。
    李政認出來了,二十六天前,她曾站在老頭子家門口,帶著他邊上的姑娘一起。
    二十六天,周焱終于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
    農家樂二樓,面積狹窄,雙人床,窗戶開得大,此刻為擋風雨,關得嚴嚴實實。
    周焱到現在仍不敢相信,一直盯著面前的人看。
    周母擦了下衣服上的雨水,說:“怎么找來的?”
    “……猜的。”
    “……什么時候來慶州的?”
    “好幾天前。”
    “工作找到了?”
    “……找到了。”
    “怎么沒去?”
    “……沒來得及。”
    周焱擦了下眼睛,再把眼睛睜大。
    周母看了她半晌,輕輕嘆了口氣,“哭什么,坐下。”
    周焱坐到了床上。
    周母摸了下她的頭,問:“警察找你了?”
    周焱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聲音哽咽:“找了。”
    周母的手頓了下,問:“臉怎么回事?”
    “……被高珺打的。”
    周母一愣,手撫上她臉頰,輕微的哆嗦。
    周焱淌著眼淚,想伸手抱,最后只是攥著母親的衣角。
    周母眼睛微微泛紅:“姓高的,我該撞死他全家!”
    周焱一頭撲進母親懷里,叫了聲:“媽——”
    **
    李政站在門口想,到底才二十歲,在自己媽媽面前藏不住委屈和難過。
    她心里有多難熬,才會見到人,膽怯的連喊一聲“媽”都像貓叫,忍到現在才敢在對方面前哭出來。
    李政想抽煙,可惜上次抽完后,一直沒買,他看見樓底下燈光一晃,走到扶手邊低喊了聲:“嘿!”
    樓下的員工抬頭看過來:“哎!”
    李政說:“有煙么?”
    “有的,你要什么牌子?”
    “隨便來一包。”
    “那中華可以嗎?”
    “行。”
    “你等一下。”
    **
    周焱覺得自己的眼淚也許流不完,她拼命忍住,抬頭擦了下臉。
    周母拿上電熱水壺,去衛生間接了水,出來插上電源。
    周焱低著頭說:“媽。”
    “嗯。”
    “……到底怎么回事?”
    周母沉默半晌,問:“警察怎么跟你說的?”
    “……說你撞人,也許是為了讓他們重新調查兩年前的案子。”提到“撞人”二字,周焱喉嚨發堵,難以出口,說完后心臟針鑿一樣疼。
    周母突然笑了一聲。
    周焱問:“媽?”
    周母說:“本來不想告訴你,現在看來,也沒必要瞞著你。當年你爸跟我說,助學金出了問題,由他過手的賬目,少了一大筆,那個時候他一直在想辦法。他死了之后,紙包不住火,事情被捅了出來,學校都知道了這件事,為了聲譽,也是權衡了各種利弊,按照他們的說法,也是考慮到我們孤兒寡母的情況,所以這件事最后沒有上電視。”
    “什么?”周焱驚愕,這是她從未聽說過的事,她除了知道報紙上所說的疑似債務問題,其他一無所知,她從未想過父親學校都知道的如此嚴重的事情,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周母沒有理會她的驚訝,繼續說:“證據確鑿,這件事在你爸死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你爸死了,只是把所有的問題都扔給了我而已。”
    “只不過——”
    周母說:“我從來都不相信,你爸會自殺,如果不是自殺,那助學金的事情,就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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