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開了,周母拔了插頭,倒出一杯熱水,蒸汽把透明的杯壁熏成了半透明,像覆上了一層薄膜,讓里面看起來朦朧不清,不過給點時間,蒸汽總能慢慢散開。
“后來高忠光辦理了提早退休,這么好的職位,沒痛沒病提早退休,我第一次聽說。”周母說,“但沒有辦法,我再怎么不信,再怎么懷疑,都沒有辦法……剩下的你也知道。”
周焱知道,父親說那天約了人,可是那天他沒有通話記錄,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的人也沒提供有用線索,跳下來時砸爛了雨棚,沒有打斗痕跡。
周母再不信,也束手無策。
她初中學(xué)歷,做了半輩子工廠女工,嫁給中學(xué)老師門不當(dāng)戶不對,幾十年下來只知道干活和操持家庭。
她再怎么要強,也不過是個沒有文化的中年女人。
“……為什么瞞著我?”周焱問。
“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呢,沒用。”
“那什么才叫有用?”
“過你自己的日子,別管其他雜七雜八的。”
“這是雜七雜八?!”
“是。”周母冷聲說。
周焱看著她,眼睛里全是紅血絲。
周母說:“你想知道的,現(xiàn)在也知道的差不多了,還想問什么?”
周焱忍了一會兒,盡量平靜的問:“你要在這里住多久?”
“再說吧。”
“……”周焱終于說出口,“媽,我們走吧,別呆在慶州了。”
周母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回應(yīng),只把水杯遞給她,說:“喝點水,不看看你嘴唇。”
周焱接過杯子,聽話地喝了一口,像扁桃體發(fā)炎的感覺,下咽都困難。
周母問:“外面那個人就是你舅公那個侄子?”
“……嗯。”
“你這些日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
周母沉默半晌:“就你們兩個人?”
“……一開始還有一個叔叔和一個小孩。”
周母直截了當(dāng):“是不是跟他談戀愛了?”
周焱縮了縮腳趾頭,涼鞋刮著地板說:“嗯。”抬頭看向母親,想看她的反應(yīng)。
周母卻沒再說什么,坐著想了一會兒。
周焱叫了聲:“媽?”
“嗯?”
周焱抿了抿唇,起身走了幾步,蹲下來,扶著母親的膝蓋,臉頰貼著她的大腿蹭了蹭。
周母起先沒反應(yīng),過了一陣,她才輕輕摸著周焱的頭發(fā)。
周焱低聲說:“你長白頭發(fā)了。”
“是有幾根。”
“……媽,這兩年累不累?”
“就那樣,我最初在工廠里干活,那才叫累。”
“我知道你放在舅舅那兒的八千塊錢了,我大學(xué)里會做兼職賺錢,不讓你這么累了。”
“……好。”
“我這次找的工作在老家,有宿舍的,你跟我一起住。”
周母摸著她的頭發(fā),很輕地“嗯”了聲。
周焱笑了下,聲音清亮起來:“老家房子便宜,我們省吃儉用點,把老房子再買回來好不好?”
“好。”周母拍拍她,“我上個廁所,你把門口那個叫進來,外面大風(fēng)大雨的,站走廊上也不像樣。”
周母進了洗手間,周焱去開門,一股煙味沖了進來,地上已經(jīng)有了兩根香煙。
李政手上還夾著一根,見周焱偏了下頭,他把手上那根扔地上,腳尖碾滅了,問:“怎么了?”
周焱說:“我媽讓你進來。”
“談好了?”
周焱想了下,點點頭,把李政一拉,說:“你淋濕了。”順手拍了拍他的衣服。
衛(wèi)生間的門剛好打開,周母看向李政。
李政把周焱手腕一握,放下松開,叫了聲:“阿姨。”
輩分亂了套,沒人計較。
周母問:“你叫?”
“我叫李政。”
“哦,李政,對,我記得,那個時候我記得你還在念初二還是初三?”
“那會兒初三。”
“那現(xiàn)在是三十二還是三十三來著?”
“三十二。”
“哦。”周母指了下床,“坐著說吧。”
“誒。”
周母拍了下周焱:“幫我拔白頭發(fā)。”
周焱一愣:“……哦。”
周母解開頭發(fā),微微側(cè)坐在床邊上,前兩年頭發(fā)一片烏黑,這兩年白了好幾叢,表面有幾根白的,撥開一層黑發(fā),底下更多。
周焱看著眼前好似成片的白發(fā),鼻頭一酸。她沒試過拔頭發(fā),不敢輕易下手,攥著一根輕輕地拉扯。
周母道:“用點力,動作利索點才行,你這樣不輕不重地扯著疼,痛快來一下!”
周焱試著用力一拽,感覺手底“噠”一下,一根白頭發(fā)被連根拔起。
周母自顧自跟李政說話:“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周焱看了眼李政。
李政回答:“爸媽早幾年就走了,家里還有個侄子,基本就等于我一個人。”
“哦,你開船開了多久了?”
“快兩年了,十幾歲的時候也在船上呆過。”
“那你前些年什么工作?”
“干過廚師,后來做生意。”
周母又問:“聽她舅公說,你的船是自己買的?”
“是。”
“掙得怎么樣?”
“……還行。”
“以后什么打算?一直跑船嗎?”
李政朝周焱看了眼,說:“不一定。”
周焱專心拔頭發(fā),手上已經(jīng)攥了十來根,她怕會將母親頭發(fā)拔光了,可是又不想停。
她記得幾年前來這里,住的也是這個房間,一家三口省錢就開一間,她睡靠窗的床。現(xiàn)在外面大雨傾盆,潮濘濕熱,屋子里卻干燥涼爽,一問一答,寧靜安好。
周母問她:“拔了多少了?”
周焱說:“十幾根。”
“你說你找的那個工作,是做什么的?”
“服裝廠,計件的。”
周母指揮李政:“哎小李,幫我擰個毛巾過來。”
“誒好。”
周母說:“你第一份工作,要好好做,別怕吃苦,工廠里做事也別覺得丟臉。”
“……我沒。”
“這兩年你算是聽話,也有長進。”周母接過李政遞來的毛巾,拿起周焱的書包,替她擦了起來,邊擦邊說,“有空也洗洗書包,看看這臟的……你既然自己掙錢了,想讀書就去讀,用自己掙的錢讀,別去弄什么助學(xué)金。”
“……好。”
“別停啊,接著拔,拔了幾根了?”
“……二十幾。”
周母擦著書包的邊角,問她:“能堅強嗎?”
周焱又拔下一根白頭發(fā),沒有說話。
周母說:“要堅強,要學(xué)會獨立。”
李政緊緊地盯著周焱。
周母又說:“吃得開一點,內(nèi)向的人出了社會吃虧。白頭發(fā)拔光了?”
“……還沒。”
周母拉開書包拉鏈,看見里面的糖果,說:“糖啊,我吃一顆?”
包裝還沒拆,她撕開來,拿了一顆黃色的糖。
甜滋滋的菠蘿味,甜香充斥著房間。
周母說:“拔得差不多了,我看看。”
她走進洗手間照了照鏡子,周焱跟著她。
“行了,今天在這里睡一晚。”
周焱拉住她的衣服,搖著頭。
周母看向李政:“你陪她吧,好好休息,明天再走。”
她用力抽開周焱的手,周焱卻緊抓著不放。
黑夜里,警笛聲突兀地夾雜進雨聲中,從最初的模糊不清,越來越近,到現(xiàn)在的尖銳刺耳。
周焱眼淚簌簌往下落,叫:“媽,你剛才怎么答應(yīng)我的……”
“這么多年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周母扇了周焱一下,終于將自己的衣服抽出,說,“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xué)。”
頓了下,又說:“李政。”
李政看向周母。
周母只叫了聲他的名字,看著他,一個字都沒多說,轉(zhuǎn)身走了。
剛才上廁所報警到現(xiàn)在,才短短幾十分鐘,似乎才說了沒幾句話。
周母穿過走廊,走下樓梯,想著這漫長的兩年時光。
她不是沒有恨過,想死也很簡單,但爛攤子不能留下,賣了房子,外出謀生,清還那不清不楚的“債務(wù)”。
她倒希望周焱能恨她這個當(dāng)媽的,將來她活得能輕松點。
兩年,最后到底熬了下來,用自己的方法,孤注一擲了一回。
警燈在夜色下格外刺眼,她坐進了警車。
王麟生等人進去,把后座門關(guān)上,望向前方的農(nóng)家樂。珍珍農(nóng)家樂,名字簡單樸素到毫無特色。
同行的人叫了聲:“小王,還不上車?”
“來了!”
門關(guān)上,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周焱手抓著門把,想著“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xué)”,眼淚始終止不住。
她沒跟出來,沒看,心擰得麻了,額頭往門板上砸,砸第二下的時候額頭一軟。
李政紅了眼,手心擋在門板上,周焱抓著他的衣服,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警笛聲愈行愈遠,到最后,再也聽不見半分。
許久,黑夜重新歸于寧靜。
周焱在房中枯坐,面色蒼白,雙眼紅腫,神情呆滯。
過了會兒,問李政:“幾點了?”
李政說:“兩點。”
“車子到了哪里?”
“……還不到三分之一路程。”
周焱揪著書包帶子,過了會兒又問:“幾點了?”
“剛過了十分鐘。”李政說,“睡一會兒。”
周焱躺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
燈罩上有幾只小飛蟲在爬來爬去,燈罩里面許多黑點,都是小蟲子的尸體,不知道已經(jīng)死去多久。
周焱說:“還在下雨。”
李政索性撩開她的被子,躺了下去,把她往懷里一摟。
他問:“睡不著?”
“嗯。”
“那隨便說說話。”
“說什么?”
“你想說什么?”
周焱想了想,說:“我媽讓我開學(xué)去讀書。”
“我知道。”
“她給我留下了八千塊錢。”
“挺多的。”
“她之前還不讓我讀書,我跟她說我要回學(xué)校,她還把趕走了。”
“就是你上我船的那回?”
“嗯,就是那回。”
李政說:“你媽心腸挺硬。”
“她就是這樣的人。”周焱說,“她狠得下心。”
“她對你狠不下。”
“不,她對我最狠得下,你不知道這兩年她讓我做的事,演出的時候我被那些男人吃豆腐,她眼睛都不眨。”
李政問:“真被吃豆腐了?”
“……也沒有。”
李政摁了下她的額頭。
周焱往他的胸口貼了下,輕聲說:“我媽要坐牢了……”
李政手臂收緊,胸口的布料濕了。
“我媽要坐牢了,李政……”
李政抱住她的腦袋,聽著胸口悶悶的哽咽聲,不停親吻她的頭頂,低聲說:“你媽是個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周焱搖頭。
李政又說:“那姓王的警察不是說了,量刑也許會輕。”
周焱仍舊埋著頭。
其實說得再多,都是多余,所有理智在最親的親人面前總會輕易化為烏有,任何道理都會像灰塵一樣變得讓人厭惡。
李政只能抱緊她,說:“你還有我,嗯?”
到了后來,周焱昏昏欲睡,李政一直沒闔眼,注意著時間。
車子已經(jīng)過了二分之一的路程,周焱眼角的淚痕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塊,李政輕輕摳了下來。
車子過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時,周焱在睡夢中哭了一聲,很短一下,然后皺緊了眉頭,李政親了親她。
車子過了四分之三的路程時,周焱的眉頭松開了。
車子走完了全部路程,李政靠著枕頭,嘆了一聲,心口微疼。
周焱醒得很早,天邊已經(jīng)有了淡淡的光線,雨似乎停了。
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她二十歲,父親亡故,母親坐牢,她坐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讀著課本。
她明明還在念高一,剛跟父母來慶州旅游,昨天入住了農(nóng)家樂,吃了父親釣的魚。
“周焱,周焱?”
周焱轉(zhuǎn)頭,望向床邊的男人,他似乎剛洗過澡,身上的水還沒擦干。
“周焱,醒了?”
周焱沒說話。
“快六點了。”
是么,快六點了?
“怎么了?”
她只是還沒睡醒。
李政拍拍周焱的臉:“怎么了?說話!”
周焱目光呆滯,沒有給他一點回應(yīng)。
李政將她從被子里挖起來,抱著說:“說話。”
仍舊沒反應(yīng)。
李政掐著她下巴:“啞巴了?我讓你說話!”
周焱還是不動。
李政貼了下她的臉頰,把她抱住,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低聲說:“說句話,乖,跟我說句話。”
“沒事……”周焱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輕輕說了一句。
李政閉了下眼,過了會兒才睜開,推開她,問:“醒了?”
周焱點頭。
李政說:“現(xiàn)在走?”
“嗯。”
周焱起床,草草刷了牙洗了臉,渾身無力,頭還有點暈。李政看她面色不對,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體溫看起來正常。
他問:“不舒服?”
“還好。”
下樓退房,兩人上車,李政想了想,說:“等會兒。”
他又下去一趟,片刻回來,拿了兩個白煮蛋和牛奶面包,剝著蛋殼說:“多少吃一點,路況不知道怎么樣,也許又得幾個小時。”
周焱接過白煮蛋,機械地咬著吃,蛋黃掉了腿上,她腿動了下。
李政撿起蛋黃,遞到她嘴邊,順手拍掉她腿上的碎屑。周焱搖頭,李政問:“不吃?”
“嗯。”
李政自己把蛋黃吃了,又吃了一個面包,才系上安全帶,發(fā)動了汽車。
走得路跟昨天的一樣,李政沒再開導(dǎo)航,出了梅花塢,又下雨了,路更加難開。
李政盯著路況,跟周焱說:“再喝點牛奶?”
周焱慢慢地搖了下頭,過了會兒問:“要開多久?”
“不堵車的話,一個小時。”李政說,“我讓林泰先去警局看看?”
“不用。”
周焱抱著書包,時不時用指甲摳一下上面的臟印子,李政說:“再瞇一會兒。”
“不困。”
前面有水坑,李政沒留心,車子一個大顛簸,泥水濺到了外后視鏡上,李政“靠”了聲,往邊上停,抽了張紙巾擦鏡子,擦了幾下,開車門走了出去。
李政撐著傘回來,扶著車門說:“下來透透氣?我抽根煙。”
周焱想了下,背著書包下了車。
路邊載著幾棵樹,雜草叢生,李政讓周焱撐著傘,點上一支煙,指著地上說:“這是馬齒莧?”
“……嗯。”
“這東西哪兒都有,我上次也采過一回,沒吃上。”
李政蹲下來,隨便拔了幾根,舉著它們,眼神向周焱詢問,周焱搖搖頭,李政把馬齒莧扔了,望了眼天空說:“這還真下得沒完沒了了。”
他叼著香煙,拍拍手站起來,接過周焱手上的雨傘說:“抬頭。”
周焱抬頭,李政拿掉煙,往她嘴上親了一口。
周焱一聲不響地看著他,李政摸摸她的頭頂,“回去吧。”
扔了煙蒂,兩人往回走,天色陰沉,隱隱聽見雷聲,又像是河流的聲音,李政皺了皺眉,往邊上那條小路望過去。
像是從天上掀起了一個大浪,巨大的混合了無數(shù)個潮涌的聲音將雨聲淹沒,黃色的泥沙吞噬了路邊那幾棵樹,洶涌著滾滾前行。
李政抓住周焱的手,大喝:“快跑!”
巨浪從天上打下來,遮天蔽日,頃刻將房屋車輛吞沒,周焱連尖叫都來不及,下一刻馬上被掀翻,浪頭推滾著她,巨大的沖力沖開了李政的手。
李政沖向她,大喊:“周焱——”往前抓,碰到了她的衣服,他用力一拉,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牢牢抱住,任由潮水沖撞著他的身體,吞噬掉他的呼吸,所有的力量都匯集在了雙臂。
洪水來了。
暴雨橙色預(yù)警,防汛應(yīng)急響應(yīng)提升為1級,慶州站超警戒水位米。房屋坍塌,數(shù)萬人被困,救援官兵奔赴現(xiàn)場緊急救援。
“”一樓被淹,林泰調(diào)著電視頻道,一邊看新聞,一邊撥打李政的手機。已經(jīng)嘗試了兩個小時,還是打不通電話。
沈亞萍問:“怎么樣?”
林泰說:“我先報警。”
黃沙滾滾,水流湍急,李政抵著一棵樹,用力單手抓住,另一只手使勁抱著周焱。
手上刺到尖銳物,紅色的血液從黃水中冒出,樹被沖斷,他用力抱緊她。
等再次停下,李政趴在了一塊草灘上。
草灘大約兩個平方,李政把周焱放上去,解開她腰上的書包扣,將她放平,摸著她的臉叫她:“周焱?周焱?”
周焱沒有回應(yīng)。
李政給她做起心肺復(fù)蘇,周焱很快就咳出了水。
周焱睜開眼,渾渾噩噩叫了聲:“李政!”
“我在,我在。”
周焱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他,心有余悸地一聲聲叫著他的名字,“李政,李政……”
李政安撫地拍著她的背。
周焱緩過來,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四面環(huán)水,水流湍急,他們仿佛坐在一座孤島上,岸邊離他們幾十米遠,現(xiàn)在的情況根本不可能游過去,否則只會被水流再次沖走。
周焱驚懼:“李政,這是什么地方?”
李政說:“別怕,你手機是不是放書包里?”
周焱想起來,立刻打開書包,里面的本子已經(jīng)被泡軟了,她拿出手機摁了一下,沒有反應(yīng)。
周焱說:“手機壞了。怎么辦?”
“等著救援。”
“他們知道我們被困在這里嗎?”
“沒事,也許晚一點水就能退去了。
周焱把腿縮起來,緊緊靠著李政,仍舊不敢置信。
李政的手在草灘上摸了一下,碰到了周焱的手,他握住了,問:“冷不冷?”
周焱搖頭。
李政又問了聲:“冷不冷?”
周焱愣了下,說:“不冷。”
飄著小雨,淋久了,寒意絲絲滲進了皮膚,李政摸了摸她的胳膊,把她抱了下。
周焱靠在他懷里,說:“李政。”
“嗯?”
“我害怕。”
“我知道。”
“我剛才差點就死了。”
李政緊了下她的胳膊:“瞎說什么。”
周焱抱緊他。
李政拍著她的背說:“別胡思亂想,我們說會兒話,分散分散你的注意力。”
“……說什么?”
“你喜歡吃什么?”
周焱愣了下,她似乎也不知道李政喜歡吃什么。
周焱說:“我喜歡吃魚。”
“還有呢?”
“蔬菜基本都喜歡。”
“喜歡吃什么零食?”
周焱想了想:“沒什么特別的,小時候喜歡吃浪味仙。你呢?”
李政說:“我?我什么都愛吃。”
“沒特別喜歡的?”
“……肉?”
“也算。”
李政問:“喜歡什么電影?”
“我不愛看電影,你呢?”
“我也不愛。”
李政問:“平常放假你都干什么?”
周焱說:“看書。”
“……沒別的了?”
“基本沒有。”
“上回不是說你也挺會玩?”
“什么時候說過?”
“在船上的時候。”
“不記得了。”周焱說,“唱歌算嗎?”
李政問:“去ktv?”
“偶爾會跟同學(xué)去。”
李政笑道:“還當(dāng)你是個呆子。”
周焱看向李政:“那你平常放假都干什么?”
李政的視線沒落在她臉上:“睡大覺,喝酒。”
“以前也這樣?”
李政說:“以前不是。”
“以前什么樣?”
李政回憶:“周末出海,有時候玩牌,打打臺球。”
聊著天,時間過得快,周焱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
李政問:“餓不餓?”
“還好,你呢?”
“糖還在不在?”
“你要吃?”周焱從書包里拿出來,打開袋子讓李政拿。
李政卻伸著手沒動,說:“給我拿一顆。”
周焱拿了一顆綠色的糖放他手上,李政拆開吃了,周焱突然看見他手上的一道口子,“你受傷了!”
“小事。”
周焱捧起他的手,“傷口很深。”
“沒感覺。”
“你哪兒弄開的?”
李政說:“剛才抓了一棵樹,沒抓準。”
周焱摸了下傷口,往邊上找了找,沒有東西能包扎,她捧住李政的手,低下頭,往傷口上舔了一下。
李政一僵,周焱又舔了幾下,雙手合住他的手,說:“你剛才都沒放開我嗎?”
“……嗯。”李政的手摸到了她的,再慢慢上去,摸了下她的頭。
細雨也停了,水流仍舊湍急,不知道是不是周焱的錯覺,她覺得水位又漲了,不禁又往李政身邊縮了下。
整個世界都安安靜靜的,除了水流聲,再也沒有其他多余的聲音,沒人在附近,也沒人來救他們。
周焱靠在李政懷里,問:“你什么時候喜歡的?”
“……”
周焱沒看著人,她望著黃沙色的汪洋,腦中想的卻是綠色的江水。清澈的能看見底下的石頭,船舶行走在上面,風(fēng)景如畫。
身后的人過了半晌才說:“你馬齒莧在哪兒采的?”
“嗯?”周焱愣了下,“路邊。”
“那回掙了多少錢?”
“……二十幾。”
李政下巴抵在她頭頂,嘴唇碰了幾下,才低聲說:“那天我從船上下來,看見你蹲在那兒賣野菜,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你還在。”
李政說:“那天我把你拉回了船上。”
那么早的時候,他其實拉過她一回,那天她咬著白饅頭,拿著礦泉水,蹲在臟兮兮的菜攤上,他把她拉了起來,當(dāng)時正值夕陽。
周焱從他懷里出來,轉(zhuǎn)過身,親上他的嘴唇。李政頓了一下,用力將她的腰一摟,吻著人,手在她衣底下摸著,漸漸將人放倒,提起她的一條腿,擠在她中間。
小小的草灘上擠著兩個人,洪水中開辟了一個小世界,只剩下了他們。
周焱度過了最漫長的二十七天,她細數(shù)這些日子。
第一天她從船上醒來,第二天李政棄她而去,第三天他第一次將她拉回,第四天她遇上了河霸落水,李政救了她。
第十三天的時候她站在了霧中,天地茫茫只剩下那一艘船舶。
第十五天的時候李政教她游泳。
第十七天李政在碼頭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回來。
后來,他們看到了第一縷陽光,李政親了她的額頭,為她打了一張椅子,在船頂為她放煙花。
她還有栽在花盆里融化成泥的小草發(fā)圈,還有那七個丑娃娃。
漫長的二十七天,像是走過了一輩子。
這世上真有這樣一個人,與自己的生命同等,珍而重之。
李政在她耳邊低聲說:“。”
周焱摟緊他,眼睛發(fā)熱。
李政把周焱重新抱進懷里,讓她躺在他胸口。周焱閉著眼,與他五指交叉,兩人時不時親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有漸漸暗下來的跡象,湍急的水流卻沒有緩?fù)5内厔荨?br/>
周焱拿出糖果,李政攤開手。
周焱沒給,她拆了顆糖,遞到他嘴邊,李政卻微微側(cè)了下頭,沒有動靜,周焱問:“不要?”
李政遲疑了一下,往前靠了點,咬住了糖。
周焱剛拆開另一顆,突然聽見有人大聲喊:“有沒有人——”
周焱一愣,立刻站了起來:“這里,這里有人!”
沒一會兒,周焱看見了幾個救援人員從遠處跑了過來,她大力揮著手:“這里——”
“你們等一下,不要動,我們馬上來救你們!”對方大聲喊話。
周焱看向還坐在草灘的李政,拉了拉他,說:“快起來!”
李政笑了笑,站了起來。
救援人員商量著營救方法,水流太急,不能貿(mào)然施救,最后他們找來救生拋投器,大聲喊:“你們讓開點,我現(xiàn)在把拋投器射過來,待會兒給你們傳救生衣和輪胎,把你們拉過來!”
周焱拉著李政立刻往邊上讓開。
救生拋投器射了過來,救援人員又喊:“你們拉住那頭!”
周焱趕緊拉住,兩副救生衣和輪胎很快就傳了過來。
周焱穿上救生衣,套上輪胎,說:“你先過去。”
李政還沒穿完,說:“你先,小心點,你不會游泳。”
救援人員喊:“女孩兒先過來,快點!”
周焱拉住繩索,聽著指令,配合著救援人員的動作,幾十米的距離,費了番功夫才到了對岸。
周焱摘下輪胎,喊:“李政!”
李政笑著跟她揮了下手。
繩索又一次被拋了過來,救援人員喊:“抓住!”
李政蹲了下來。
過了會兒,救援人員奇怪道:“抓住呀!抓住繩索!”
李政抬了下手,示意知道了。
然后,他彎著腰,在草灘上一點一點的摸索著。
周焱怔怔地看著他,“李政——”
“沒事!”李政回了一句,說完,他還在摸索著。
他的手在草灘上摸了一下,碰到了她的手,然后握住;
她看向他,他的視線卻沒落在她臉上;
他要她把糖果放在他手里;
她把糖果遞到他嘴邊,他沒有動。
周焱嗓子哽咽:“李政……”
李政跪在了草灘上,仔細的摸著,終于摸到了,他朝岸邊笑了下,與周焱錯開了幾十度。
周焱淚如雨下。
這次洪水受災(zāi)群眾多達四十萬,“”的損失不算小,沈亞萍重新裝修了餐廳,這幾天正好方便張妍溪幾人拍攝紀實。
一堆拍攝器材堆了進來,沈亞萍說:“別刮花我的地板,小心點放。”
張妍溪笑道:“你怎么對地板特別潔癖?連雨傘都不讓拿進來就怕淋濕地板。”
沈亞萍說:“我上回要開那新餐廳,就是踩地板腳滑摔了一跤,最后弄碎了一堆玻璃,傷口養(yǎng)了幾個月才好。”
“原來是這么回事啊。”張妍溪往角落那桌望了眼,問,“林泰還沒走?他要在慶州定居了?”
沈亞萍說:“別理他,他的車子被洪水吞了,心疼著呢,又不能找人家賠。”
“誒,對了,周焱回去了?”
“嗯,剛走沒幾天,得準備開學(xué)了。”
張妍溪感慨:“她年紀這么小,卻經(jīng)歷了這么多。”
“她倒還好,她媽刑期不長,很快就能團聚。”
張妍溪搖頭:“我始終沒法理解她媽|的這種做法,高忠光雖然已經(jīng)接受調(diào)查了,可是她媽媽以后的日子還長,值得嗎?”
沈亞萍笑了笑,說:“有句老話叫‘別人的事情頭頂過,自己的事情穿心過’,不到你頭上,值不值得,都不是你能以為的。”
角落里的林泰嚷了聲:“我能不能告什么氣象部門防汛部門啊?我這車他們也應(yīng)該負上責(zé)任吧?”
八月,烈日炎炎。
江上波光粼粼,碧水清澈。
周焱坐在甲板上,翻著課本看,陽光太刺眼,她把晾衣架挪了挪位置,正好遮陰。
欣欣蹦蹦跳跳過來,纏著周焱說:“白姐姐,陪我嘛!”
周焱道:“晚點陪你啊,我先看會兒書。”
“你真的要當(dāng)老師啊?”
“當(dāng)然啊。”
欣欣嘟嘴:“當(dāng)老師有什么好的啊。”
“……是啊,”周焱的視線從上挪開,望著江面說,“老師也不是很好。”
“啊?老師不好嗎?”
周焱又搖頭:“老師呢,是太好了,他們教我們做好人做好事,腳踏實地,遵紀守法,作弊可恥,可是社會卻告訴我不是這樣,作弊的人也許活得依舊光鮮。”
欣欣聽得半知半解,開心道:“那就別做老師啦,陪我玩嘛!”
周焱說:“那不行,那我更要做老師啊。”
“啊?”
“告訴他們欣欣到現(xiàn)在還沒學(xué)會拼音!”
欣欣生氣道:“哼,不跟你玩了!”噔噔噔,跑去了船頭。
周焱笑了笑。
李政從船艙里走出來,說:“你也就這點本事,成天耍小孩兒玩。”
周焱說:“這是教不是耍!”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李政問:“到哪里了?”
周焱望向岸邊,一眼就見到了一株昂然獨立的柏樹,烈日下站得像一柄尺,枝葉繁茂。
周焱說:“到冀柏樹了。”
秀才和老媼的故事,講述希望的故事。
“太陽這么曬,你要在外面看書?”
“看得眼睛疼了,還是進去吧。哎對了,老劉叔幫你把船開回去,他自己不做生意了?”
“我把我的生意介紹給他。”
李政扶著門框,踩下一級臺階,轉(zhuǎn)身遞手。
周焱又看了眼岸邊的那株冀柏樹,笑了下,把手放進了他的掌心里。
(正文完)
番外一你是我的眼(上)
舅公一見到李政,眼睛立刻紅了,揮了揮布滿老繭的手,問:“看得見嗎?”
李政頓了兩秒,才搖頭。
舅公到底沒讓眼淚掉下來:“造了什么孽哦,走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才一個月,回來怎么就成這樣了!”
李政滿不在乎地敲了敲桌子:“什么味兒?菜糊了?”
“哎呀!”舅公拍了記大腿,急急忙忙奔回廚房。
李政的手沒從桌上拿開,他摸索了一下,碰到了筷子,“先吃著,是不是餓了?”
周焱一直看著他,聽見他跟她說話,她這才握住他的手,說:“一點都不餓。”語氣強調(diào),透著股說不出的執(zhí)拗。
李政笑了笑,撥開筷子,反手握住她,捏了兩下,又拉到嘴邊親了幾口,周焱臉紅,說:“干嘛呀,舅公在呢!”
李政說:“管他!”
周焱抽了抽手,心虛地看了眼廚房,“別鬧了!”
李政不放人,握著她的手,就貼在自己嘴邊,周焱只好說:“我餓啦!”
李政一笑,終于松開她,周焱咬著嘴唇偷偷往他胳膊上擰了一記,再老老實實端坐好,等舅公端著菜出來,她才想起上前幫忙。
“你坐著坐著!”舅公把菜放桌上,“你倆快吃,別涼了,這小龍蝦是我昨天去鄉(xiāng)下捉來的,洗得老干凈了。”
說完才意識到如今李政行動不便,正后悔著,就見周焱拿起一只小龍蝦,三兩下剝好了,放到李政的碗里,李政端起小碗,夾起剝好的小龍蝦吃了,說:“唔,花椒放多了。”舅公眉開眼笑。
吃完飯,李政沒打算住這里,拉著周焱散步回去了。盛夏晚七點,紅霞未褪,溫?zé)岬娘L(fēng)吹散少許暑氣,堤壩邊車來車往,不少孩子涌入了附近的游泳館,周焱挽著李政的胳膊邊走邊說:“右手邊好像在建公園?就是那個小區(qū)對面那塊樹林。不過公園是不是太小了?還搭了一個舞臺呢。一、二、三……總共栽了六棵樹。”
李政側(cè)過臉,眼睛望著虛空,仿佛在用耳朵看著“公園”,說:“這地方造了快半年了,估計就是個跳廣場舞的地方。”
“那也太小了,中間還種樹了,整塊地直徑都沒兩百米,轉(zhuǎn)都轉(zhuǎn)不開。”周焱好奇打量。
李政說:“等過兩個月造好了不就知道了。”
過兩個月就開學(xué)了,周焱不再執(zhí)著“公園”,說起了其他,比如從游泳館里跑出一個沒穿褲子的五歲男孩,比如剛開過去一輛載著滿車花卉的貨車,再比如河面上飛過一只白色的大鳥,李政大部分時間都靜靜聽著,偶爾才發(fā)表一句評價或疑問。
回到船上,周焱先替李政放水洗澡。頭幾天李政不適應(yīng),都是周焱幫他洗,現(xiàn)在李政已經(jīng)能夠獨自在浴室中摸索,周焱并不放心,但她從來不說,只在關(guān)上浴室門之后,靜靜站在門口等待,直到里面的水聲徹底停了,她才離開。
晚上兩人睡在里面的臥室,周焱睜眼看著天花板,過了許久,才聽見身邊的人喘息聲加重,她不由握了握拳,下一秒,邊上的人一個翻身,昏暗的船艙里只余曖昧聲此起彼伏。這是兩人的第二回,沒有初次的強迫,卻似乎比初次更加激烈,直到岸邊再也聽不見一絲車聲人聲,李政才大汗淋漓地把周焱摟進懷里,安撫地親著她的頭頂,手也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
周焱神志不清地嘟囔了聲:“洗澡……”
李政下了床,把周焱打橫抱起,邁出第一步時遲疑了一下,步子一拐,慢慢走出了臥室。這艘船他無比熟悉,一個人獨自走了兩年,從門口到臥室有幾步他都能估出來,直到“嚓”的一聲,他撞到了一把椅子。
周焱登時清醒過來,掙了一下,聲音還有一絲沙啞:“我下來。”
李政沒有動,黑暗中,周焱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覺到胸側(cè)的手微微緊了一下,隨即很快松開,她如愿落了地。腳一沾地,周焱立刻抱住李政的脖子,親了親他的下巴,過了一會兒,李政才重新抱住她,下巴抵在她頭頂上,一言不發(fā),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去洗手間的路,是周焱牽著他走完的。
第二天早起趕去市醫(yī)院,擁擠的公車上有人給李政讓座,善舉讓人無法拒絕,李政道了謝,面無表情坐下,周焱站在座椅邊說:“剛才都沒吃飽,到了那兒我們再吃點東西好不好?”
“好。”
“我想吃小餛飩。”
李政笑笑。
周焱掃見車尾共座一張椅子的少年情侶,頭腦一熱,說:“站著好累。”一屁股坐到了李政的腿上。
兩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周焱,渾身僵硬,反應(yīng)過來后立刻就想起來。李政悶笑,摟住她說:“別動,抱著剛剛好。”
周焱推了推他,根本不敢抬頭看周圍人的表情,小聲說:“放開。”
“不是說站著累么?”
“難看死了。”周焱紅著臉,尷尬地瞄了瞄周圍,果然見到好幾個偷瞄她的乘客,把臉埋到李政胸口,“手松開,人家看過來了。”
李政說:“已經(jīng)被人看見了,不差這會兒。”
周焱在他腰上擰了一下,威脅道:“快點啊!李政!”
李政又笑了兩聲,終于不再逗她,周焱急慌慌站起身,低著頭朝著窗,自我催眠好半天。有了這個小插曲,換乘下一輛車,司機師傅好心地播放為老幼病殘讓座的廣播時,李政的臉上始終帶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