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頭,星落滿天,今夜是九皋城少有的晴夜。
這樣的夜晚少了雨滴打在屋檐上的枯燥聲響,但卻多了許多蟲鳴,對于耳朵靈、睡覺輕的人來說,也并不算什么良夜。
石懷玉翻了個身,目光落在妝臺前那落了鎖的香盒上。
香盒里的安神香摻了毗羅和烏松子,只需點燃半刻鐘便能讓人昏睡至天明。
只是那盒子的鑰匙被她壓在花圃最里面的石磚底下,取出來需要費好大一番工夫。如此一來,她便不會總想著去點那香了。
長期借助藥物助眠到底會影響神志,她能缺胳膊少腿,可唯獨不能犯糊涂。
近來她總是如此:清醒的時候覺得疲乏,躺下了又難以入睡,真若是陷入沉睡又憂心不能清醒過來。
收回目光,石懷玉強迫自己閉上眼。可下一刻,有什么細微聲響隔著門窗傳來,一下接著一下,有規(guī)律地重復(fù)著。
聲音是從后院傳來的,石懷玉立著耳朵聽了一會,便從床榻上坐起身來,掌了燈、推開房門向外走去。
那入夜后便總是不見人影的二少爺帶走了那兩名女子,今夜的邱府格外安靜。
清冷的月光在石板地上歡快地跳躍著,一路延伸進府院深處的院子。
月光下,鬢角霜白的男子穿著那身黑色甲衣,背脊仍然挺拔。
“老爺?”
石臺旁的身影依舊背對著她,對她的呼喚沒什么反應(yīng)。
石懷玉嘆息一聲,拾階而下。
年邁的將軍披發(fā)枯坐在石臺前,一下又一下地擦拭著手中的長劍,他摻雜著銀絲的須發(fā)被月光染上一層白霜,而他手中的長劍則亮如白虹,寒光將那整張石臺照出一道雪痕,雖在炎炎夏日,卻仍給人以刺骨凜冽之感。
石懷玉站在那里靜靜地看了許久,才端著燭臺走上前去。
“夜深了,將軍快去睡覺吧。”
聽聞“將軍”兩個字,石臺旁的人終于有些遲緩地轉(zhuǎn)過身來,那雙本該銳利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亮,像蒙著一層紗一般,透出一種茫然和混沌。
“不能睡下。五更鼓還沒響、天還沒亮、他們還沒回來。不能睡下,不能睡下……”
饒是眼前的情形已經(jīng)見過不下百次,石懷玉仍是控制不住地鼻間一酸。
她望著月光下擦拭著寶劍的年邁將軍,最終走上前,將油燈輕輕放在石臺之上。
“好,我陪將軍守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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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筍石街天祿閣,三層樓閣燈火通明。
酒過不知幾巡,頂樓席間已熱成一團,男子的哄笑聲同伶人唱曲聲、舞女抖動的鈴鐺聲混作一團,幾乎要聽不清那樂伎手中的琵琶與牙板。
不一會,人影繚亂的屏風(fēng)被人撞歪,一名東倒西歪的錦衣少爺隨后沖了出來。他頭上的玉冠已經(jīng)歪斜,繡了金銀竹葉的領(lǐng)口也被他扯開,他疾行幾步、整個人便趴伏在欄桿上翻江倒海地吐起來。
不一會,那屏風(fēng)后又走出兩人,一左一右將他架起來,三人勾肩搭背地回到那酒氣沖天的內(nèi)間,又是新一輪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天祿閣鮮花錦簇、人來人往的庭院中,一身綠衣的女子望著那消失在三樓的身影,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穿過人群,徑直來到酒樓后巷停著的那輛馬車前。
馬車前站著個青衣人,披蓑戴笠、漁者裝扮,聞聲轉(zhuǎn)過身來。
柳裁梧的臉上已恢復(fù)了明艷得體的模樣,行禮后從袖中取出一物遞了過去,隨后輕聲說道。
“我家少爺現(xiàn)下不便見客,你可將東西轉(zhuǎn)交于我。”
那青衣人顯然并不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了,只會意地笑了笑,接過女子手中那只盒子,轉(zhuǎn)身從馬車車廂那無數(shù)只一模一樣的盒子中取出一只,雙手遞給柳裁梧。
“這個月的藥已按時送到了,祝閣下萬事勝意。”
柳裁梧接過盒子,那青衣人再不多做停留,轉(zhuǎn)身便上了馬車,駕著車向下一個目的地而去了。
馬車消失在巷口的一刻,一道紅色身影便從一旁的樹頂一躍而下。
姜辛兒直奔那綠衣女子而去,視線自始至終沒有在對方手中的盒子上停留片刻。
“少爺醉得很厲害嗎?需不需要我去看看?”
柳裁梧沒有回答她,只靜靜看了她片刻,然后將手中那只盒子打開,遞到了她眼前。
盒子里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瓶身天青色,無半點裝飾。
“拿去。”
姜辛兒愣住了,看了看那瓶子、又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女子,過了片刻才喃喃道。
“可這個月還沒到日子……”
“愛要不要,不要也罷。”
柳裁梧冷聲說完,便要合上蓋子。
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那盒子,隨即將那只天青色的瓶子握在了手中。
柳裁梧收起那空盒子,抬頭看向神情有些忐忑的姜辛兒。
褪去那些后天養(yǎng)成的煞氣與刻板,那本該是一張年輕中透出幾分張揚的臉,眉眼雖然大相徑庭,但神韻卻同年輕時的她有三四分的相似。
柳裁梧轉(zhuǎn)過身去,望著不遠處透出喧鬧人聲的酒樓,突然開口道。
“如果這不是你想過的日子,就想辦法離開吧。”
姜辛兒渾身一震,隨即低下頭去。
“你明知道我不能……”
“只要你想,總有一天你會離開的。如果從未想過,便只能被困在原地一輩子。”
姜辛兒抬起頭來。
在邱府生活了這么多年,她還是會對眼前的女子有些又敬又怕。
這位綠衣管事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凜冽氣息,像是早已看透一切人情世故一般,不論身在何處,總比周圍的氛圍要涼上些許,靠近時便能感覺得到那股涼薄之意。
這樣的女子,理應(yīng)覓一處清靜之所飲風(fēng)啖露,為何要屈身困足于府院之中、往返煙火嘈雜之地呢?
沉默片刻,姜辛兒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既然能走,你又為何不走?”
“世間種種不合情理,歸根結(jié)底不過情愿二字。”柳裁梧的眼神穿過那些五彩的燈籠,最終落在夜色靜謐的遠方,“我當(dāng)然也曾經(jīng)想過離開。但那本該同我一起走的人永遠留在了這里。既然如此,我也不必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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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守器街,巷口那幾個醉酒的江湖客終于攙扶著走遠了,吵鬧了一整個白日的聽風(fēng)堂總算是靜了下來。
吃飽喝足的鴨子們在天井旁的草叢里睡下了,就連小蟲也收斂了許多,熱了一天的花草悄悄伸展枝葉,偶有水從葉片滴落的聲音。
又過了片刻,似乎起了東風(fēng)。
夜風(fēng)穿堂而過,先是撩動了那棵芭蕉樹葉片,隨即將那半掩著的門板吹得一會開、一會合,老舊的門樞跟著吱呀作響,聽得人心煩氣躁。
又是哪個起夜過后不將門關(guān)好,簡直令人發(fā)指。
唐慎言猛地掀開被子,剛想破口大罵,隨即突然想起那一眾討人嫌的家伙早就卷鋪蓋走人了,今夜的聽風(fēng)堂應(yīng)當(dāng)只得他一人。
他一凜,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了,踟躕片刻,拎起一直立在床頭的燒火棍握在手中,又從枕下摸出一只火折,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
順著聲響一路摸黑走過,瘋長的雜草擦過他露在外面的腳踝,令他汗毛倒豎。
短短幾十步的距離,他生生走出一盞茶的時間來。
唐慎言的腳步終于停住,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黑漆漆的賬房上。
賬房半敞著的木門就在風(fēng)中晃著,黑漆漆的影子閘刀般在地上左右拉扯著,瞧著分外瘆人。
唐慎言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踏入屋內(nèi)。
房間內(nèi)漆黑一片,只隱約能見一點亂糟糟的輪廓,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迎面而來,唐慎言那一路冒汗的手心突然便干燥了下來。
他抽了抽鼻子,徑直走到墻根處,一把掀那開幾張胡亂鋪在地上的破紙,杜老狗那張因宿醉而有些歪斜的臉便現(xiàn)了出來。
對方醉得厲害,絲毫沒有覺察到有人前來,閉著眼嘟囔著些醉話,依稀又是什么卜筮乾坤、救世之法。
唐慎言挑了挑眉,盯著地上的人許久,又將手上那張破紙蓋了回去。
月光靜靜穿過窗外那棵芭蕉打在屋內(nèi),將一室亂糟糟的古籍賬簿分割得七零八碎。
然而這些瑣碎紛亂落在聽風(fēng)堂的主人眼中卻充滿秩序,他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哪片紙唄挪動過位置,哪本冊子被人翻開過。
唐慎言收回目光,走到那張堆滿賬簿文書的榆木案前,搬開那已經(jīng)開裂的石硯和筆洗,將手伸到桌面下摸索一番,手掌觸到那熟悉的引線時心才微微放下。
眼底最后一絲戒備也淡去,他又變回了白日里那個有些邋遢的茶堂說書人。
他背起手來,口中隨意念起一段戲詞,一會唱文角、一會唱武角,不亦樂乎地向門口走去。
臨到門前最后一步他又停住,轉(zhuǎn)頭看了看角落里那堆破紙下露出的那雙腳,轉(zhuǎn)身將房門關(guān)好,又從院子里尋了塊大小合適的石頭頂在門腳,確認那扇破門再不會漏風(fēng)后,這才哼著戲詞、抬腳踏入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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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鬧市街口,年輕夫婦開的混沌面攤生意紅火。
夜歸的旅人會在這落一落腳,忙碌了一整日的販夫小商也喜歡在這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飩面,攤子前的客人一撥接著一撥,攤子里的大鍋燒開一鍋又是一鍋,夜還長得很。
餛飩攤旁那棵老槐樹下,支著整條街唯一一張看著還算寬敞的桌子。那是攤主為他的老主顧特意留的位置。
眼下那桌前擠著六個人,每人面前的湯碗已經(jīng)見了底,各個吃得是滿頭大汗,紛紛端起那用井水冰過的梅子酒痛飲一番。
街口一陣急促馬蹄聲響起,六人中的高個子眼尖、轉(zhuǎn)頭一眼便望見了那飛速趕來的兩道身影,撂下手中酒碗嘆道。
“來了來了,可算是來了!”
打頭那人騎一匹白額大青馬,正是這九皋城中風(fēng)頭正勁的年輕督護。
他身后跟著的杜少衡也姍姍來遲,翻身下馬后三步并作兩步便沖到了跟前,額頭上都是汗珠。
大胡子參將扭著粗腰在長條凳上挪了挪,勉強為自家督護騰出一個位子來。
杜少衡見狀只得去擠周力和張閔,這廂方才坐下,那餛飩攤的老板娘已將兩碗熱騰騰的餛飩面端上了桌,面是細面、湯油去了蔥花,一切都周到得很。
杜少衡埋頭苦吃起來,已經(jīng)酒足飯飽的鄭沛余拍著肚皮嘆息道。
“瞧你這樣子,像是八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若讓旁人瞧見了,還以為咱們督護虧待了你呢。”
杜少衡一口塞著兩只餛飩,費力開口道。
“你倒是躲了清閑,那掾史曹進比他主子還要惹人生厭,簡直是那閻羅王的筆桿子成了精,光是城中積案的公文便堆了我半車,我與督護兩人從正午核對到現(xiàn)在,現(xiàn)下看人都要帶重影了!”
一旁的張閔聞言,粗眉皺成一團,黝黑的面上難掩那份沒耐心。
“不管怎么說,這案子總算是結(jié)了。否則我寧可回臧古去獵狼,也不想再去給那和沅舟送飯了。”
提到和沅舟,酒桌上瞬間沉默了許多。
邱陵見狀,顯然心中通透,站起身來為眾人面前的酒碗滿上。
“案子的事,各位辛勞。”
眾小將默契起身,齊齊端起酒碗敬向年輕督護。
“能為督護分憂,是我等榮幸。”
一巡飲過,氣氛又緩和下來,邱陵帶頭落座。陸子參的視線卻停留在對方腰間,半晌才有些酸地喃喃道。
“早前在營里的時候,督護提拔我做參將,也沒見將這玉佩取下來送我一半。”
邱陵身形一頓,隨即緩緩落座,沉穩(wěn)回應(yīng)道。
“我送了你一對天鐵打的雙刀,一匹產(chǎn)自北境密古山口的馬駒,三壇子都城小福居才有的云葉鮮,還有……”
年輕督護話還未說完,一旁其余幾名小將已七嘴八舌地抗議起來。
“陸參將竟敢當(dāng)著我們這些窮鬼的面哭慘,當(dāng)真是沒天理!”
“就是就是,鬧了半天你這渾身上下的好東西都是督護賞賜,你若不記這恩情,下次不如給了我們……”
“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還不行嗎?!”陸子參敗下陣來,連忙將這快要燒到自己的戰(zhàn)火引向話多的鄭沛余,“莫要再扯我的閑篇。你那妹子不是要出嫁了?你這做兄長的不得親自回去一趟?”
鄭沛余聞言果然瞬間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眉毛倒豎、語氣忿忿。
“我是瞧那一家子不上道,我妹子是個實心眼的,嫁過去指不定要吃虧。你說得對,過陣子我真得回去一趟,親自問過她才行……”
鄭沛余兀自念叨著,周圍人又端起酒碗、開始新一輪的七嘴八舌。
角落里,高全指尖輕扣桌面,突然開口問道。
“督護今日叫我等前來,當(dāng)真只是為了喝酒嗎?”
他問出這一句,一直沉默坐在桌前的年輕督護終于有了動靜。
那雙放在桌上的手握緊又松開、又握緊,許久,他終于拿起一旁的酒碗,一飲而盡。
“這九皋城……恐怕還要再多待些時日了。”
他說完這一句,酒桌上瞬間安靜下來。
邱陵幾乎無法抬起頭來,更無法面對周圍人的眼神,只盯著眼前的酒碗沉聲說道。
“當(dāng)初我請命前來,是為追查都城逯府一案的隱情。如今九皋蘇家的案子雖已落幕,但仍有謎團未解、蘇凜背后之人也并未顯露。我與諸位的一月之期是出發(fā)前一早定下的,如今是我食言在先,你們?nèi)粲胁粷M,可書面與我請辭,我自會奏請將軍為各位安排后路,薪俸也多爭取些,還有何其他要求也可一并提出來,我可一力滿足……”
他臉色有些沉重地說著,坐在對面的高全突然開口道。
“后院吃飯那張桌子,能不能換張大一些的?”
邱陵一愣,似乎還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下一刻身旁的陸子參便接著說道。
“椅子也要多放幾把,順便再多添幾雙碗筷,省得小洲這小子總說我捏彎了他的筷子、舔破了他的碗。”
“我何時這樣說過?”段小洲急得直嚷嚷,當(dāng)即自我辯白道,“督護莫要聽他在這胡扯。是他總搶我的碗筷,用完還不洗凈、惱人得很。”
向來安靜的周力此時也敲了敲酒碗,笑著說道。
“碗筷的事我倒是不介意,不過這攤子上的梅子酒若是能多存上幾壇,我便再無所求。”
他話音未落,張閔當(dāng)即接話道。
“不瞞督護,來九皋的這些日子,我都有些舍不得這些攤子和鋪面了。既然督護說不走,我們還能多吃幾日,豈不正好?”
“就是就是,我看正好,反正到哪里當(dāng)差都是一樣,到頭來吃得順心才是正經(jīng)事……”
“吃吃吃,就知道吃!”
一眾小將笑著鬧著,不知誰踩了誰的鞋靴、誰扯了誰的板凳,在這張并不寬敞的破木桌子前擠作了一團。
邱陵無言望著那些年輕的面孔。他們越是笑著望向他,他的心里便越是刀割般得難受。
半晌,他終于澀然開口道。
“你們本該跟著營中將領(lǐng)征戰(zhàn)北疆、立功封賞,如今卻只能跟著我困在這城池之中,看官場中人的眼色做事,實在委屈……”
一大碗餛飩下了肚,杜少衡那雙恢復(fù)了生氣的眼睛在油燈下顯得格外亮。
“我是個粗人,不懂那些做官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這征戰(zhàn)沙場,無非是為守護家鄉(xiāng)父老親人。督護查案,守的也是這城中百姓。我那老家雖不在此,可也有其他弟兄替我守著。如今我替他們守這座城,怎會是件委屈事?”
鄭沛余點點頭,大手一揮道。
“何況我看再磨上幾日,那曹掾史也快同我們混熟了,日后總不會比現(xiàn)在還難!”
“說得有理!督護莫要犯愁,來日方長嘛,我看咱們好日子還在后頭。”
大胡子參將聞言,帶頭拎起一旁的酒壇為自己斟滿,隨后將酒一飲而盡、放下酒碗,一字一句地說道。
“督護參將陸子參,愿跟隨督護!”
一只酒碗落下,六只酒碗緊跟著端起。
“末將愿跟隨督護!”
邱陵的目光穿透微涼的夜色,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一掃而過。
他有多珍惜這一刻自己所擁有的,就有多害怕自己不能守護這一切。
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不敢問出口的問題,但如今這個問題已不再重要。
不論他是否能再次立起那面軍旗,他們都是與他并肩作戰(zhàn)之人,這一點從未改變過。而他要做的不止是帶領(lǐng)他們出征,更要帶領(lǐng)他們回家。
“好,我們一起。”
七八只酒碗轉(zhuǎn)瞬間又被斟滿,酒碗碰撞間,豪言壯語都隨酒液潑灑而出,滾燙的誓言澆灌著漫漫長夜,馬棚旁晃蕩的油燈映亮了那一張張年輕質(zhì)樸的臉,又將他們的影子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與那晝夜守護著這方土地的高聳城墻融為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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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外,洹河河岸。
湍急的河水在月光下彎出幾道拐,又將河岸侵蝕出一小片遠離大道的淺灣來。
眼下那片淺灣中只泊著一艘船。
那是一艘瞧著有些怪異的船,船頭立著幾根半長不短、好似桅桿的樁子,樁子上纏著彩繩,彩繩已有些褪色了,需得離近了看才能分辨出五種顏色來。
那些樁子中坐臥著一個人,面前架著一桿竹釣、擺著一張茶案,身旁狹小的甲板上堆滿了大小篋笥,篋笥一半開、一半合,凌亂中又透出幾分似其主人的不羈與閑適來。
洹河河水在夜色下顯得渾濁而幽深,但那垂釣之人全然不在意,一手輕撫膝頭、一手握著有些發(fā)黃的書卷,端坐在隨河水晃蕩的船頭,一坐便從月升到了子夜。
不知過了多久,船尾草叢中傳出一陣響動。下一刻,一道影子已立在那纏著彩繩的樁子上。
彩樁上的人低垂著腦袋、一聲不吭的樣子。那垂釣之人頭也不抬,只隨手從一旁的茶案下取出一只布袋放在甲板上。
那影子一見那布袋,立刻便如一只梟鳥般落下,拿起那布袋、熟練倒出里面的餳塊子,一把塞進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來。
新切出來的餳塊還沒有被這四周潮氣所侵染,又脆又硬、帶著棱角,丟入那人嘴中后卻三兩下便被碾成了碎渣。
牙齒摩擦碾碎餳塊的聲響摻雜著河水奔流的聲音,在夜晚聽起來莫名地有些瘆人詭異。
終于,那影子吃完了布袋中最后一塊餳塊,滿足地打了個響嗝,一陣響動過后、摘下了頭上短笠,露出一張年輕卻木訥的圓臉來。
船頭的垂釣者這才開口,聲音清透而溫潤。
“如何?”
圓臉垂下頭去,聲音中難掩失望。
“我做完事便去尋他。可他躲了起來,我尋不到他的蹤跡。”
船頭傳來一陣輕笑。
“不急。再有幾日便是賞劍大會了。到時候你便是不想見,也一定會碰見他的。”
“先生說話可要算話。他若不來,可怎么辦?”
“他一定會來。”
垂釣者話音未落,手中竹竿突然一彎,細線牽動之下、水面泛起一陣波紋。
他一下一下輕抬著竹竿,感受著那水面之下、細線另一頭的拉扯力度,顯然并不急于將那咬鉤的魚兒拉出水面。
“公子琰既已尋上他,自然不會放他一人好過。我們只需伺機而動,焉知這渾水之中沒有兩頭收獲的機會呢?”
圓臉點點頭。
“先生說得對。”
那頭咬鉤的魚兒似乎掙得有些累了,細線松了些,水面再次恢復(fù)平靜。
“就算是再湍急的河流,也能尋到這樣一處風(fēng)平浪靜的河灣。”垂釣者輕聲嘆息著,目光緩緩?fù)断蜻h方那座輪廓模糊的巨大城池,“你說,可有人會珍惜這最平凡的夜晚呢?”